10、章十

周一下午,将近六点,东区体育场依旧人声热烈。

结束入社以来的首次活动,体力大量消耗后略显气息不稳的曲依边坐在石阶上休息,边默默打量正收拾各自物品的大家:羽毛球社的现有成员以男生居多,女生中除了较早认识的闻蕙芯和潘梓婷,还有与自己同属大一中文系的“田玊”——据说是结合了父母双方的姓氏,才有了如此特别的名字。

概因开学以来两人一直没什么交集,对于同班的田玊,曲依也仅有“略带地方口音”、“似乎和班上每个人关系都不错”这类模糊的印象。直到今早课间,她和另外两个女生主动与曲依攀谈——她那时穿浅色开衫,看上去斯文淑雅——曲依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此刻的球场边,正与另外两名女生聚在一起的田玊穿浅粉色运动套装,个头不算高挑,容貌也相当普通,发型却编得相当精致,想来出门前必是精心拾掇了一番。

“蒋斯远!”聚作一簇的三人中,一个刘海很短,绑双马尾辫的女生将装隐形眼镜的小盒子收起来,又拽住经过身旁的一个身材颀长,腰上系着一件格子衬衫的男生,目光若有所指地瞥向一旁,问道,“过来看一下,是他吗,锡宝说的那个男生?”

沿那女生所示的方向,曲依先是看到了正被笑容洋溢的辛凯拍着肩膀的,依旧淡漠神色的靳坤;回过头,再看系在那男生腰上的格子衬衫,又略觉眼熟……

“就是他啊,”腰上系格子衬衫的男生朝那女生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后,低头谑笑道,“靳坤嘛,我们系出了名的极品。”

看着那个男生,曲依不禁觉得他的声音也很耳熟——高高瘦瘦的个头,穿格子衬衫,声音略带嘲弄——是在哪里见过么?

“什么情况,说来听听!”另一个戴黑底波点发带的女生兴奋地压低了声音。

兴许是议论的动静太大,附近已收拾好东西的两男一女也循声凑了过来,其中个头中等偏上,短发,脸上带两个酒窝的女生问道:“你们几个,叽叽喳喳说什么呢?”

“啊,汤妮学姐,”戴发带的女生提醒道,“我们正在说那个新入社的男生!”

“蒋斯远他们班的外星人!”旁边的田玊随即神情玩味地补充道。

“你居然也知道?”戴发带的女生略微好奇地看向田玊。

“拜托,”穿粉色运动套装的女生捋了捋被风吹散的额发,不以为意道,“金融系和中文系的‘洗脑课’是一起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好吗?”

所谓“洗脑课”,即指易使人感到单调乏味的思政类公共课。这个说法曲依在部分一年级新生口中经常听到。

见戴发带的女生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田玊指着旁边的男生道:“那个人的‘光荣事迹’,蒋斯远和锡宝最清楚了,你问他们!”

“别看我啊,”格子衬衫系在腰上的男生双手在胸前做出交叉状,上身向后微退道,“我也是听一哥们儿说的,他和靳坤从初中到大学都是同校!”

那个叫“蒋斯远”的男生……知道靳坤的事?

“你们班那个杨晔是吧,”田玊接道,“前两天在体育馆看比赛,我见到他了。”

前两天……体育馆……

思弦被这话猛地一拨,再次看向人群中的蒋斯远,似是顿悟过来的曲依瞳孔豁然睁大:他不就是羽毛球友谊赛那天,她在观众席上看到的那个穿格子衬衫的男生吗!

“要不怎么说大学也是半个老友会呢。”后来加入的一个男生道。

“那个人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那个’吧?”脸上带酒窝的女生扭头瞅了正与辛凯说话的靳坤一眼,眉头微皱道,“这不是能好好说话么?”

“学姐是没见过他‘那个’的时候,”反驳了汤妮的话,田玊转又看向蒋斯远,“还记得在阶梯教室那次吗,就是他故意撞王琪那次,让我们这些旁观者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那可是金融系的系花啊!”

“连女生都欺负?”汤妮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中午初次见到靳坤之时,除了态度略显淡漠,她并没觉得那个男生有多糟。

“这我倒是能证明,杨晔当时直接就和他吵起来了!”蒋斯远说着又看了绑双马尾的女生一眼,“梁媛媛你也看到了吧,你不是新闻系的吗?”

“我倒是想看,不巧那天第二大节还有专业课,我一下课就赶去另一间教室了,虽然没能亲眼看到,后来也多少从其他人那里听了一些。”

“不是吧,这种人怎么会进我们社团?”戴发带的女生小心地捂住嘴,向一旁叫“苏阳”的男生道,“中午见面的时候,我居然还和他站那么近……”

“据说是社长找他来的,”对方平声道,“因为周末的友谊赛,他赢了F大的周舒诚,两校才打了平手。”

只见蒋斯远不屑地哼笑一声:“也只有社长那种一根筋的老好人受得了他。”

“唉,反正不是什么正面人物,”掌心左右一摊,田玊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以后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被小群体中不时传出的冷嘲热讽搅得心中一阵阵地难受,再也坐不住的曲依“噌”地一声站起来,快步向那群人走去——不,不是那样的,他们都误会他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说半天我口都干了……”脸上还挂着愉悦神色的田玊正欲从随身的背包里掏水壶;转头的刹那,比水壶先一步映入眼帘的,是曲依沉怒的目光。

“吓,吓我一跳……”轻抚了一下心口,像是记起自己今早在曲依面前说过潘梓婷是非的事,田玊干笑两声,“有……有事吗?”

“活动结束了还不走,开什么秘密会议呢?”

见大家围成一圈,恰巧与靳坤一同走来的辛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绑双马尾的女生挪了挪脚步,目光闪烁道:“就是……随便聊聊而已。”

因脚伤未愈只能坐着观看训练的闻蕙芯也走过来:“先回去放东西,有话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说嘛!”

“我们走吧?”跑得满面通红的潘梓婷边用纸巾擦拭汗水,边伸出圆润的小手拉了拉曲依的胳膊。

脸上的汗水还未完全风干,紧紧盯着神情僵硬的田玊,曲依始终沉默着:长久以来,对于多数的闲言碎语,她都能够忍耐。然而,听到那些人在背后议论靳坤,心中一阵莫名掀起的,与早上因潘梓婷受到非议而产生的相似的“不悦”,此刻却更让她感到难以忍受。就像明知那是别人身上的伤口,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因为那人受到的伤害而感到疼痛——甚至比伤在自己身上更痛。

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自己如此难受,只知道那样道听途说且不负责任的言论,那些自作聪明且刻毒无知的谑笑,让她再也无法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她本想揭穿并斥责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却又不能肯定这样做对靳坤而言究竟是利是弊。

越发复杂的情绪如同忽然落下的闸门,将激流般已经涌到嘴边的话语生生挡了回去。

“走吧。”

半晌,一语不发的曲依将目光从田玊身上抽开,唤了潘梓婷便一同离去。

与众人同样投去不解的目光,静静望向那被秋风轻轻拂起的马尾,靳坤感觉,那层附在女孩单薄背影上的浅浅的夕光,一点一点地,好像变得更加透明了。

训练结束后,按照羽毛球社的惯例,大家会顺路先回社团活动室存放球拍或私人物品,等辛凯安排好当天的值日工作,再一同去食堂吃晚饭。因为心情久久无法平复,虽然知道首次聚餐的重要性,曲依还是借口有事早早回家了。

傍晚,老区民宅光线昏暗的楼道内,随着钥匙开锁后一声金属物质相互咬合的轻响,曲依叮了一口从地铁站附近的商店买来的面包,预备像往常一样迎接屋内扑面而来的黑暗——

然而,推开房门的瞬间,除了客厅里明亮的灯光,视线中竟还多了一个刚从房间里出来,左手捏着一叠资料,右手捧着一只水杯,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爸?”

定定看了眼略显惊讶的女儿,曲航将手中物品搁在客厅的小茶几上,走过去试图取下曲依肩上的背包:“这么早回来,吃饭了吗?”

“啊……吃了!”见父亲越靠越近,她忙将剩下半块面包就着包装袋胡乱卷了一通塞进包里,迅速拉上包链,“你今天回来也好早,晚上……没应酬?”

“单位叫几个年轻人去了,我正好喘口气,”大概是看了太久资料眼有些花,曲航并没发现她的小动作,“先过来喝点水。”

“哦。”接过父亲递来的水杯,曲依将疲惫的身子往沙发里一靠。

“看你成天窝在家里,这下够呛了吧?”知道她一定是累坏了,曲航笑着用手揉了揉女儿的脑袋,“社团活动还顺利吗?”

被父亲温暖的掌心轻揉着额顶,曲依舒服地伸了伸脖子:“挺顺利的。”

“和新同学处得好吗?”

脖子忽然一僵,曲依握住水杯的手指也不由得一颤:“……不太好。”

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曲航的声音依旧温和:“什么地方不好?”

“有几个人……我不喜欢。”

知道女儿向来不爱交际,这样的回答也在曲航意料之中:“他们得罪你了?”

“……没有。”曲依轻轻闭上了眼睛,身子不自觉往沙发里陷得更深:他们没有得罪她,他们的讽刺与嘲笑更没有一项是针对她而来的,尽管如此,她却依旧感到深深的厌恶,这一点着实叫人懊恼。

她也试着去理解并信任别人,一如父亲在电话里嘱咐的,多参加活动,多和其他人接触,去过她这个年纪的人应过的生活;然而,当不愿妥协的心遭到残酷现实一次次的无情冲击,她感到,“想要重新开始”竟是如此困难。

晚风扬起乳白色的窗纱,灰紫色的夜幕中没有一颗星。

“那……”眼见女儿的表情越来越沉默,曲航不禁默默摘下眼镜,“有喜欢的吗?”

心中没来由地一颤,猛然睁开双眼,曲依只觉上方投来的灯光亮得骇人:喜欢的……

“有吗?”父亲的声音还在继续。

似乎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的目光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讨厌’的……算吗?”

因这奇怪的反问噎了一下,曲航像是认真思索了片刻,道:“也算吧。”

同样细细琢磨了一会儿,只见曲依轻轻点头:“那就……有。”

闻蕙芯学姐,社长辛凯,还有同级同系的潘梓婷,这些人都在“不讨厌”之列。

“有处得来的就好好珍惜,”父亲温和的声音里没有丝毫训诫之意,“能够照自己的意愿无忧无虑生活的时光,毕竟是短暂的。”

看着父亲略带一点红血丝却依旧和蔼的眼睛,曲依耳中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曲依,你什么都有,却一点不懂得珍惜!”

回顾女儿长久以来“无人问津”的生活,曲航不禁心疼地看着她:“大学四年里有幸结识的伙伴,没有理由不好好把握。”

被那风一般的话语驱散了氤氲在眼底的迷茫,曲依的目光忽然清澈起来,脑海中也不断飞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微笑着的闻蕙芯,向自己伸出友谊之手的潘梓婷,眼中纯净得不可思议的靳坤……这些不都是曾帮助过自己,并令自己渴望重新开始的人吗?

所谓“懂得珍惜”,不正是把握好当下吗?

一直以来,因为太过在意自己的感受,不愿相信旁人的关怀是出自真心,她竟然将这些来自身边的,最应该珍惜的好意视作理所当然了;她以为自己很努力,而那无法排遣的对失败的恐惧,恰好成了她从没努力过的有力佐证!

翌日下午,又是在阶梯教室上令人昏昏欲睡的政治课。

主讲老师姓张,三十出头的模样,头发总是用发卡整齐地固定在脑后,脾气很好,长相也不呆板,不像中文系教古代史的蒙主任那样总是拖堂,也不像教公共英语的卢女士喜欢搞突击测验。这样一位理应受到学生欢迎的老师,却不幸选教了大一的政治课,因为这类公共课又被大伙私下叫做“洗脑课”,久而久之,她也成了部分人口中的“洗脑张”。

“听张老师讲课,你都不困吗?”座位在教室中部,窗外是午后燥热的秋阳,耳边是老师念经般的声音,悄悄看了眼身边一动不动的曲依,潘梓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回视让秋暑蒸得满面通红的潘梓婷,曲依轻轻摇头。

没有丝毫倦怠之意,整整一天,她都格外清醒。

放学后,收拾好课本,曲依正要喊潘梓婷一同去社团,却见几个男生结伴走来;就在他们中的一人边笑着,边伸手去触潘梓婷头顶时,四周的窃窃私语也随之而起:

“你看,又是那个中文系的……”

“得了,我都看腻了……”

另一边,察觉到旁人的指指点点,像往常一样与王琪、任颖姗聚作一团的张锡京先是朝潘梓婷那边瞄了一眼,随后眉头微皱地像要上前说些什么——没等他过去,只见向来腼腆的潘梓婷身子一缩,边伸出双手护住脑袋,边红着脸高声冲那男生道:“别碰!”

“这……什么情况?”完全想不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众目睽睽之下,那男生只能尴尬地将手停在半空。

“发……发型会乱!”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上,潘梓婷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血可流,头可断,唯独发型不能乱!”

这不知是谁临时起意喊的一句,顿时引来哄堂大笑。

“呃……”被大家这么一闹,那男生不得不强笑着收回手,拖着朋友讪讪地出了教室。

“我说出来了,”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这么做了,潘梓婷兴奋地低呼,圆润的小手紧紧握住曲依纤细的手,水灵的大眼睛里有雀跃的亮光,“曲依你听到了吗,我刚才说出来了!”

看着那依旧面色通红的小小的女孩,曲依心中忽然生出一阵莫名的感动:原以为也许要多花一些时间,潘梓婷才能在鼓起勇气拒绝异性触碰这方面有所突破,所以曲依希望她能“慢慢来”;意外的是,对方不但一直记得自己的话,更勇敢地进行了尝试!

见潘梓婷笑得那样开心,正要松口气的张锡京身体猛地一震,只觉后背让人重重拍了一下,他猛地转头,没好气地嚷了句:“你是要打死我!”

王琪当即笑着收回白皙的手:“趁人家现在高兴,还不过去趁热打铁?”

被对方精明的双眼瞧得浑身不自在,那小个子男生赌气地将头一扭:“打什么打,她又不是铁……”

“刚才是谁喊那么大声的,”似乎也想捉弄他一下,一旁的任颖姗也跟着做出喊话的姿势,低声道,“血可流,头可断,唯独……”

“别嚷嚷!”遭好友揭穿秘密,张锡京猴急地伸手去封任颖姗的口。

眼见三人闹成一团,从教室后排缓缓走下的靳坤不由得眉梢一挑,好似看了一场小小的马戏。

看着那熟透蜜桃般可爱的面庞,感受着被那圆润小手紧紧握住的力量,聆听着教室里一派绵延不息的欢声,一种茅塞顿开的情绪登时疏通了曲依心中的疑惑:像这样紧紧地抓住,正是潘梓婷“把握好”伙伴的方式,也正是——

“懂得珍惜”的人“把握好当下”的方式。

下午的社团活动依旧在人声热烈的东区体育场进行。

“幸好下课前涂了一下睫毛,”田玊边仔细检察自己映在小镜子里的脸,边冲一旁戴发带的女生道,“嘉丽你帮我看看,妆感不会太明显吧?”

薛嘉丽,政治系大一的学生,似乎是对发带情有独钟,曲依发现她今天下午佩戴的发带与昨天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很自然啊,眼睛也显得更大了,”仔细看过后,薛嘉丽认真道,“你用哪个牌子,能借我看一下吗?”

“田玊好狡猾,居然偷偷化妆!”一个刘海很短,绑双马尾的女生不甘心地鼓起腮帮,却还是忍不住凑过去一探究竟。

那是新闻系的梁媛媛——曲依在下午的公共课上见过她。

看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兴奋地商讨着,潘梓婷轻扯了一下曲依的衣角,低声道:“虽然知道仰慕厉修学长的人很多,今天看见还是觉得有些夸张啊……”

“他本来就受欢迎嘛,”恰好途径的闻蕙芯顺口接话,“转正之后人气好像更高了。”

“转正?”曲依不禁微怔。

“你还不知道?”闻蕙芯扭头看了眼不远处,正被张锡京和几个男生围住的厉修,“他现在已经是学生会主席了。”

修长笔挺的身躯,平常却规整得挑不出一丝褶皱的衣着,干净清爽的黑色短发,具有“冰冷”质感且略显苍白的肌肤,一双看不出丝毫情绪的冷漠眸子——绚烂夕阳下,置身于人群中的厉修依旧保有压倒性的存在感。

发现曲依望向他的神情与其他女孩似乎并无大异,闻蕙芯不禁抿唇微笑: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一点上,曲依好像也不例外呢。

“学长要跟我们一起活动吗?”男生那边,本就崇拜厉修的张锡京比女生们还要兴奋。

“新官上任,你居然有时间来社团?你不是……决定退出了吗?”

面对意外出现的厉修,社长辛凯同样很惊讶:为了预备竞选当届学生会主席,厉修在开学之初便有退社的打算。作为“过来人”,多少也能明白对方的感受,对于厉修的决定,他并无异议。

可看到此时再度光临社团的厉修,辛凯又纳闷了:无论是“处理各项内部事务”,还是“筹划即将到来的校庆”,这二者中的任意一样,都足够令任职初期的厉修忙到抽不开身;然而此刻,本应留在学生会埋头苦干的他却背着球袋出现在东区体育场上!

“我改变主意了。”

目光急速一闪,视线牢牢锁定正独自坐在体育场石阶上的靳坤,厉修低沉而伴随压迫感的声音令众人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为什么?”一旁的蒋斯远小心翼翼道。

就在厉修漠然不答之际,半晌,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幽幽响起:“难道是因为……我?”

“锡宝?”

闻声,众人齐刷刷望向那模样青涩的小个子男生。

受男生那边的动静吸引,闻蕙芯和几个女生也不禁向那边凑过去。曲依这才发现,除了靳坤,还有一个身形瘦削、面色青白的男生也坐在石阶上,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与集体相距最远。

“为什么是你?”一个瘦瘦高高,身材均匀的男生问道——那是土木系二年级的苏阳。

“因为我这几天……呵呵,一直在问学长为什么退社……”

淡淡看了眼正难为情地挠着头的张锡京,厉修忽然想起这位金融系后辈中午在食堂吃饭时的唠叨:除了一些希望他继续留在社团的话,还有对后来入社的曲依和靳坤的不满。

靳坤,那个言辞尖锐,举止轻狂的男生——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厉修只觉胸口被一阵无名的火烧得发烫;从学生会招新那天,在阶梯教室里的初次会面开始,他就不喜欢靳坤,不喜欢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更不喜欢那种嚣张刻薄的态度——这些越发膨胀的负面情绪,最终促成了他心中那隐秘而危险的念头……

“真的吗,那以后……学长每天都会跟大家一起活动吗!”

梁媛媛面色微红地抱紧拳头。

“如果学生会那边走不开,也许会缺席。”面对疑问,厉修的回答亦很自然。

“太好了,学长决定退社,原本我还有点遗憾呢!”

将声音刻意提高了些,张锡京睨了眼坐在石阶上的靳坤,心中顿时被一种获得增援的喜悦充满了,仿佛有厉修在,与靳坤死磕到底的决心也变得更加坚定了!

被挡在人群的最外层,并不打算参与讨论的曲依默默走到体育场边,走到从刚才便一言不发地坐着的靳坤面前,望了一眼被他搁在身侧的球拍,道:“球拍……新买的?”

像是受到长久累积的坏名声的影响,他被以张锡京为首的几名社员刻意疏远了。

被云霞染红的天空下,充斥着喧嚣的体育场内,靳坤只觉曲依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女孩那洁净平和的面庞,清晰而温和的眸子,乌黑整齐的马尾,单薄却不娇弱的身躯——只等抬眼的瞬间,便占满了视线。

不知怎么,他最近总是能看到她,而她似乎也不像初见时那样拘束了,尤其在听见她声音的刹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也仿佛忽然消失了。

“……嗯。”

紧接着那好似漏掉一拍的心跳声,靳坤通过鼻子发出一声极淡的轻应。

见她久久没有下文,只是微怔地看向自己,一种起因不明的窘迫令他只能僵硬地回视过去:“你的……很旧。”

“因为……用了很久。”顺着男生僵硬却清澈的目光,曲依看了看自己手中旧旧的球拍,一时间,不知为何竟也窘迫起来。

“在说什么?”感到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曲依受惊般扭头去看,只见闻蕙芯正看向她和靳坤,脸上是一如往常的明朗微笑,“大家都分好组开始活动了,你们呢,还有林铮?”说着,她又看向同样坐在石阶上,与靳坤相隔不远的一个青白瘦削的男生,“不去和大家一起活动吗?”

“呃……”眼神闪烁地看了看闻蕙芯,叫“林铮”的男生随即把头埋得低低的,声音也弱得好似蚊叫,“我……等社长休息了……再去。”

少倾,将注意力从林铮身上收回,不知哪来的勇气,曲依再次看向靳坤,话语中有微微的颤抖:“你……我……”

然而,没等她完整传达心中所想,思绪便让一个低沉的声音无情地斩断了:“你跟我一组。”

迎上厉修那不知何时出现在曲依身后的,充满压迫感的视线,靳坤黑白分明的眸子也骤然迸出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