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章九

“依依,明天的比赛我们分在初中D组!”

“周舒诚跟你……表白了?”

“你只会这样逃避吗?”

“曲依,你什么都有,却一点不懂得珍惜……”

“轻易地拥有,所以轻易地舍弃……反正你向来不缺这些。”

周一早上第二大节专业课的课间,邻座的潘梓婷去了洗手间,曲依独自在座位上翻着课本。

自从两天前的告别后,柳瑛涵的声音便不断在她脑海中响起:就像两天前听到的那样,她和柳瑛涵、周舒诚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同校,儿时,两个好友还经常到她家去玩,每每被朋友们问及“怎么都没看见你妈妈”时,羞于启齿的她也常用“妈妈上班了”搪塞过去,“父母早已离婚”这个秘密一直隐藏得很好。初中后,三个好朋友相约考入了市九中,虽然各自分在不同班级,但放学后仍旧约在一起吃饭、写作业,甚至还一起加入了学校的羽毛球队,是同学们眼中的“铁三角”。

小学毕业之前,曲依已经搬到外公家住。上初中后,表面上虽然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实际上与舅舅一家的矛盾正日复一日地加深着;在学校里,虽然性格变得越发沉静,但她依旧愿意融入集体,和朋友们也常有联系。然而,初二上学期的一天下午,在学校附近的馄饨铺吃晚饭的她意外收到了周舒诚发来的告白短信,而短信的内容恰好被一旁的柳瑛涵看到了。由于和母亲及舅舅一家的关系日益恶化,那段时间,脑子一片混乱的她选择逃避这段感情,对周舒诚也总是避而不见。不料这份懦弱却引发了柳瑛涵的不满,一次晚自习放学的时候,柳瑛涵拦住她,问她为什么要逃避,也是从那时,她才知晓柳瑛涵对周舒诚的暗恋。

她永远记得对方那双有点不甘但更多是愤怒的眼睛,以及二人彻底分道扬镳前,柳瑛涵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曲依,你什么都有,却一点不懂得珍惜……”

外公家本就一团乱麻的情况,加上挚友的无情离去,令曲依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她其实很想和柳瑛涵解释,可心中因不被理解而长期累积的怨恨最终阻断了这个念头。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没有希望,没有温暖,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争吵和怨恨;也是自那时起,她不再试图去体会旁人的感受,不再微笑,亦不再哭泣,整颗心变得麻木,更多时候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只要自己痛快,别人如何她都无所谓……

“你是——曲依?”

伸手在那处于放空状态的女生面前晃了晃,一个穿浅色开衫的女生笑着,在邻座的空位上坐下。和她一齐围过来的,还有两个打扮得十分出挑的女生。

“是。”乌黑马尾在脑后高高扬起,曲依的表情一如往常的平静。

“我也是羽毛球社的,”那女生笑道,“我和宿舍的朋友周六去体育馆看了比赛,我想说……你的表现很棒。”

“谢谢。”微微扬了下嘴角,曲依的面容依旧平静。

“怪了,我也是羽毛球社的,之前怎么没见过你?”那女生好奇道。

“我是临时上场的,因为学姐扭伤了脚……”

“哦……”那女生边说,口型边变成一个“O”。

正在这时,一个女生指着门边小声提醒道:“你看她。”

循着几人的目光望去,曲依看见,教室入口处,一个身材高挑,打扮时髦的男生边用手揉着一个小个子女生的发顶,边笑道:“小梓婷……”

“又来了……”穿浅色开衫的女生眼睛向上一翻,怪声怪气地哼了一声。

“她怎么总那样。”另一个女生笑得很轻蔑。

“最烦这种人,仗着自己有点可爱总在男人面前晃,”一个女生双手抱在胸前,斜着眼冲曲依道,“你说是不是。”

“喂,她过来了。”一个女生快速拍拍穿浅色开衫的女生的肩。

看着被几人围住的曲依,潘梓婷的表情显然比刚才被男生摸头时更加不自然:“……曲依?”

“你跟她……一起的?”穿浅色开衫的女生尴尬地瞥了曲依一眼,随即摆手招呼朋友们,“走吧走吧,快上课了。”

等她们走开,潘梓婷忽然笑了笑,似在掩饰方才的不自然。

看着那张红润通透的笑脸,曲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潘梓婷因为受男生欢迎被同专业女生排挤的传闻,是真的。

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曲依忽然皱了皱眉头:“既然不喜欢被那样对待,为什不说清楚?”

“你不要误会!”听到这话,那水灵的大眼睛里顿时涌上一层雾气,“……怎么会喜欢呢,怎么不想说清楚呢,‘我不喜欢那样’、‘请不要随便碰我’,类似的话不知道预想过多少次了,可是,万一说出来后所有人都讨厌我……不是又要变回一个人吗……我上中学的时候,同桌是一个话很少的女生,那时候,班上一个蛮有人气的男生正在追她,但她只当对方是同学,因为一直在为升学做准备,也不是那种擅于交际的性格,就没太放在心上,也没什么明确的表示。但有些人就是会把这种不拒绝视为默许。直到有一次,那个男生把她逼得太紧,我同桌觉得受到了冒犯,就跟对方说不要太过分了,结果那个男生转头就向朋友们抱怨,说她‘虚伪’……我同桌那时什么都没说,还是照常做自己的事情,也不管别人在背后怎么骂她,结果,这件事情也不了了之。但我跟她不一样,我没有那种无视一切的胆量,我很怕被孤立,很怕变成一个人……”

“一个人……”不料竟得到这样的回答,曲依不由得苦笑:就好比出门在外一定要在手上拿些什么,感到不安或孤单的时候一定会低头看手机那样;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快乐,一个人痛苦——像这样孤立于人群之外,又能不依赖外物地独自消解寂寞的生活,又有几个人受得了呢?

已经习惯了这种脱轨人生的自己,真的能理解潘梓婷的恐惧吗?

受了伤不敢出声求助,为了一点小事打电话拼命道歉,一旦被疏远就会变得茫然,在流言蜚语中活得小心翼翼——“不想被孤立”,如果这就是她所害怕的……

“慢慢来吧。”

听到耳边再次响起那平静的声音,潘梓婷怔怔抬起的眼中,有闪动的湿光。

“如果没有办法一下子说清楚,那就慢慢来吧,”既像对潘梓婷说,又像对自己说,曲依的声音异常轻柔,“只要问心无愧,懂你的人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自己也许已经错失了澄清误解的机会,但潘梓婷没有。

被几欲夺眶的泪水模糊了视线,透过曲依那双隐隐流淌着莫名情感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潘梓婷好像能看到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广袤而宁静,温柔又真诚。

“那个……曲依,”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那小小的女孩认真地看过来,“你要不要……加入羽毛球社?”

午后的校园,空气燥热异常。枝头一派常驻南方的绿意被擦肩而过的秋风蹭去了些许,叶尖显出的点点金色与明媚的阳光交相辉映。

跟随潘梓婷绕过安静的教学楼,透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植,曲依隐约能看见一幢四四方方的两层小楼,由一条不宽不窄的水泥路与大路相连,路尽头一小片铺有绿色空心地砖的空地上散立着几棵细瘦的榕树,虽比不上老区年岁久远的榕树有硕大的云状树冠,衬着小楼略显陈旧的姜黄色外墙倒也相得益彰;楼前零零散散停着几辆自行车,不知名的开花植物顶着淡紫色的脑袋从地砖的缝隙间探出身来,斜斜地倚在车胎上,此时此刻,除了鸟雀觅食的啁啾声和楼里不时传来的几缕人声,小楼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笼罩在午间的静谧中。

拉过呆望着满眼繁盛绿意的曲依,潘梓婷自豪地介绍道:“就是这里了,我们社团的活动室!”

听她一说,曲依向来平静的眸子微微张大了些:整栋楼……都是?

还未将对方的惊异全然读懂,潘梓婷便拖着曲依的手兴冲冲推开了楼前一扇虚掩的小门——进入楼内,左侧墙面公告栏上张贴的无数宣传资料首先吸引了曲依的视线:“这些……”

“一些活动计划和教室使用的注意事项。”

在密密麻麻的字迹间持续浏览的目光忽然一顿,曲依指着一块写有“值日安排”字样的白板,问:“这个呢?”

“这是值日表,”潘梓婷指着用有色颜料画出的表格线,“这一栏是值日生的名字,这一栏是值日时间,公平起见,大家都是轮流值日,每次安排两个人,负责一楼的保洁工作,打扫结束后锁好门,把钥匙交还社长或第三教学楼——就是我们来时经过的那栋教学楼的一楼,交给保卫科的管理员……”

说话间,伴随门外接连传来的脚步声,一个相继而起的明朗声音令曲依目光倏定:“从这里进去,辛凯看见你一定很高兴。”

“那是……”发现曲依似乎有些走神,潘梓婷正欲提醒,却因那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人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诶,梓婷?”一个明朗亲切的女声说着,“你也在呢。”

“是啊,我还把曲依带来了!”潘梓婷笑着一把挽住旁边的女生。

“学姐?”看着那弯月般柔美的双眼,曲依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学姐的脚……可以恢复活动了?”

“当然不能,”随后进来的是面带微笑的傅暄皓,“不过,做向导的力气她还是有的。”

“学长好!”潘梓婷礼貌地打招呼。

“学长……也是社团的一员?”曲依略微好奇地看向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她记得他并没有参加周末的比赛,也没有作为替补队员上场。

傅暄皓摇了摇头,语调依旧温和:“我是来监督不老实休息的患者的,她再出什么事情,估计会打扰校医午休。”

“我哪有那么脆弱!”闻蕙芯又像气又像笑地回瞪他。

正当两人笑闹着,曲依敏锐地察觉到入口处的光线霎时暗了暗,只觉某道高挑人影推门而入的同时,一阵将公告栏上静止的纸张微微掀起的满载草木气息的风,也随之窜入了呼吸——

踏入光线略暗的室内,男生那被明亮阳光刺得微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终于有所放松;然而,当目光越过前方闻蕙芯和傅暄皓的背影,看到正同样望过来的曲依,那人却愕然止步。

二人默默相望的视线中,除却再度不期而遇的惊诧,更多的,是连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感觉。

“你们两个居然都来了!”就在众人尚未找到合适的话题来打破这莫名的安静时,一个从旁边的教室里出来的个头高挑、肤色黝黑的男生看到站在入口处的几人,便快步走过来,“怎么都堵在这里,快进来吧。”

随即,又见一个穿运动背心,模样青涩的小个子男生拿着一本小册子,追着前者跑出教室,口中念叨着:“社长,今天的值日生应该轮到……”

高个子男生笑道:“你来得正好,这两位是我们社团的新成员。”

飞快扫了面前众人一眼,当视线中再次出现曲依和靳坤的身影,张锡京先是一愣,原本平静的眸子随即瞪圆如膨胀的气球,再而便如受惊的猫一般“嗤”地扭头“蹿”回教室,只余带上门后清晰的“砰”响在安静的楼内回荡。

面对此状,高挑黝黑的辛凯僵硬地向同样面无表情的曲依和靳坤笑了笑:“还是……跟我来吧。”

根据辛凯的介绍,这栋二层小楼原是独立的生物实验室,学校增建新楼后,这幢又旧又小的屋子就成了临时的杂物搁置点;直到E大的社团活动中心再也腾不出多余空间给羽毛球社,经学校批准,早几届的前辈才将这栋二层小楼的一楼改造成了羽毛球社的活动点。

一楼左侧靠近出口处有一间大教室,社内的活动都在这里进行,靠里面些还有一间小教室,用以放置各种清扫工具。

“洗手间在这里,”辛凯指向入口处右侧通往二楼的阶梯下方,“男厕在左边,女厕在右边,因为没贴标识,新成员多注意下,免得以后走错。”

通往二楼的阶梯紧贴入口处右侧的墙面,从阶面的磨损程度能看出这幢建筑的确年头不小,仰视楼道,能看见阶梯转角处的窗台上搁了一只小小的盆栽。

注意到曲依步伐变慢,走在前面的辛凯主动向她解释道:“二楼是道具社的活动点。”

“道具社?”曲依扭过头,发现走在前面的众人正向落后的自己看过来,忙小跑两步追上去。

“道具社隶属于戏剧社,原本不能算是一个社团,”脚上的伤似乎已无大碍,闻蕙芯看起来走得并不吃力,“但戏剧社成员太多,活动室太小,难以满足日常的排练,就把‘道具组’迁到我们社团楼上了,大家久而久之就习惯性地称它为‘社’了。校庆演出的部分道具就是从二楼诞生的哦。”

潘梓婷接着道:“还经常看到他们把半成品抬到外面的空地上,花好几个小时上色呢!”

“是吗……”曲依边走边应。

一楼的大教室里,雪白的墙面上有前任社员快笔绘就的一幅幅色彩缤纷的涂鸦,教室前方没有讲台,中央是一片开阔的空间,桌椅整齐摆放在墙边,后方则立着一排浅灰色的储物柜,柜门上有各式花哨的签名。教室左侧,零星几名成员围坐成一圈,举着各自的球拍像在聊着什么;教室右侧靠窗的位置,依旧鼓着眼睛的张锡京警觉地盯着陆续进入教室的几人。

“这里用来做活动点,会不会太小了……”曲依略显不解地望向潘梓婷。光是现有的人都几乎占去了教室二分之一的空间,大家就连转个身都能碰到彼此,更别说打球了。

“实际活动在东区体育场开展,这里多是用来举行一些社内会议和放置大家的私人物品,球拍这种东西随身携带不方便,大家都存放在这里,要用的话就来取。”潘梓婷说着,指了指教室后排的储物柜,“喏,就是那里。每个柜子都配有独立的钥匙,保险起见,学校放假或社员退社前,都要把钥匙还给当届或是下届的社长。你以后要是想把私人物品存在那里,可以向社长申请一把钥匙。”

“嗯,我知道了。”曲依轻轻点头,冲潘梓婷微笑。

看两个往常颇为内向的女孩此刻竟能如此融洽地谈笑,刚将靳坤介绍给另几名社员的闻蕙芯不觉唇角轻扬:“这边还有一位新成员,大家来认识一下吧,靳坤也一起……”转身看向那刺猬头的高挑男生,闻蕙芯发现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沿着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所向的方位,她看到了教室中央的曲依和潘梓婷;而此时无声落在微笑着的曲依身上的靳坤的视线,与平常的凌厉警觉很是不同,尽管面上是一如往常的淡漠神色,眼中却没有防备,没有敌意,仔细看来竟是那样的澄澈、平静,甚至还有一点……该说是“温柔”吗?

闻蕙芯忽然意识到,曲依和靳坤其实是有相似之处的:多数时候是不显眼、甚至有刻意偏离集体的倾向的,与外界之间像是隔了厚厚的壁障,不想被任何人靠近,也无法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不能坦率地表明心声,也不擅以委婉的方式保持与旁人距离。

但不同也是很明显的:曲依的承受性更强,面对外部刺激多选择忍受或忽视;靳坤则反抗性更强,多以刻薄的言辞和极端的举动做出回应。然而,接触次数越发增多,闻蕙芯就越发想要靠近;在她看来,他们都是需要关心的人,他们的优点也许只是被隐藏在了强烈的保护色之下。也许她再加把劲,再努力一些,就能让大家慢慢接受那二人了——

“曲依,学姐她们好像在叫你。”潘梓婷小声提醒。

说话间,闻蕙芯已经带着两三个社员向曲依这边走来,她先向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介绍:“这是曲依。”

“我是苏阳,你好。”男生笑道,“周末的比赛看到你了,打得很好。”

“我是曲依……”和男生说话时的紧张还是无法消除,曲依努力将目光维持于水平高度,“以后请多指教。”

接连介绍过几个人后,闻蕙芯刚想招呼把距离拉得老远的张锡京,却被那小个子男生一句“我就不用了”给硬生生回绝掉了。

“那么,你们两个……”脑筋一动,闻蕙芯转眼将视线投向靳坤和曲依,“既然以后要经常见面,是不是也正式认识一下呢?”

被她一说,同样神色僵滞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目光更是不敢去迎接对方的视线。

曲依的面容绷得很紧:不知怎么,她无法顺利地直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面对靳坤时的“紧张”,明明和面对其他男生时是那么相似,却又总掺杂了一丝不确定。

看见曲依纤细的手指不易察觉地一颤,靳坤微垂的眼眸也随之闪过一缕波光——那黑白分明的眼底此刻能见到,女孩原本垂在身侧的右手正缓缓向自己伸出,那没有一丝红晕却也不似往常那样平静的脸庞上,一双清晰的眼正努力向他望过来:“我是……曲依。”

听着她轻得几近透明的声音,看着她紧抿的淡色双唇,心中不明所以的一动化作疾驰的鸟儿,顷刻便在男生黑白分明的眼底激起一丝波澜;靳坤不由得想起了两天前,她和那个F大女生在学校绿化带后的交谈——

“我爸跟我妈,早就离婚了。”

他当时清楚看到,她先是闭了闭眼睛,才说出这句话;听到这话,那个F大女生只是睁着眼睛,下巴绷得很紧,半晌无言。

尽管对曲依了解尚浅,但透过她当时痛苦而复杂的神情,他好像能看到她身处的那个分裂的世界。因为不安,因为害怕受伤,因为不想沦为被动的一方,往常见到的她总和旁人保持着一段距离,好像只要不付出就不会失望,只要不在意就不会失意;就像那道一直以来被她掩饰得很好的伤口,让那个也许曾与她关系密切的“朋友”无知地揭开时那样,会痛苦,是因为还在意……

默默注视那马尾高扬的女生,只见那神情淡漠的高挑男生缓缓伸出小麦色的右手,将她纤细的手握住:“我是……靳坤。”

这一握并没有注入太多力量,轻轻地,缓缓地,十指相触的瞬间,二人相合的掌心竟同时激起一阵莫名的战栗——

见两人目光滞涩地望向彼此,一旁的闻蕙芯旋即也伸出双手握住那二人的双手,笑容如太阳般明朗:“我是闻蕙芯,以后大家要一起参加活动了!”

受到那明朗笑容的感染,旁边几名成员也纷纷向那三人靠拢——

“欢迎欢迎,”一个戴黑底波点发带的女生道,“咱们社团越来越热闹了!”

另一个短发,脸上有两个酒窝的女生接着:“我是汤妮,目前念外语系大二,蕙芯的同班同学。”

辛凯也凑过来:“今天下午五点十五分,在东区体育场集合,新成员第一次训练,不要迟到了……”

伸长耳朵仔细听着,独自缩在窗边的张锡京不禁扁起嘴巴,朝被众人围住的靳坤和曲依翻了个大白眼。

“你要参加社团活动?”

“嗯,”听到电话那头父亲略微吃惊的声音,曲依握住手机的五指也不明原因地微微颤抖着,“……是羽毛球社。”

“羽毛球啊……”女儿的回答让曲航心中忽而生出一种许久未有的欣喜,“你好久没打了吧?”

“是啊……”直到遇见潘梓婷之前,在没有柳瑛涵和周舒诚在身边的过去的三年里,曲依再没有碰过球拍。

“这样很好,多参加些活动,多和其他人接触,这样才是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有的生活。”电话另一头,除了父亲熟悉而温和的声音,曲依还听到了类似翻阅纸张的“嚓嚓”声,这个时间,父亲应该还在办公室里忙碌,“爸爸这段时间回家晚,和同学在一起你也能有个伴。运动会耗费很多体力,在学校里一定要吃饱,知道了吗?”

大概是头一回得知女儿会晚回家,曲航还是有点不放心:“晚上回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给爸打电话。”

见以往寡言的父亲变得多话起来,曲依不禁想起两个月前的晚上……那晚出院后,她直接回了家,刚进家门,父亲便担心地跑过来,昔日的沉稳平静被焦急与不安取代,他不断检查她胳膊和腿上的擦痕,询问出了什么事;知道父亲心事沉重的时候喜欢用闷头抽烟缓解压力,对于被精神病患者劫持一事,她也只用“不小心摔了一跤”的解释淡淡带过了。后来,尽管还是被父亲说了一顿,她却未因没得到应有的安慰而失望,一直以来,因为极少和父亲交心,她一直以为工作才是父亲心中最重要的事;然而,给他那样一说,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父亲的爱其实一直都在,也一直没有改变过。反而是自己,因为太过不安,因为太过敏感,所以察觉到丝毫的被忽略也会诱发消极情绪;因为太过害怕会失去这最后的一点拥有,因为不信任自己,所以也不可控制地去怀疑别人——

“曲依,你什么都有,却一点不懂得珍惜。”

她记得柳瑛涵初中时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想来,尽管有了些许头绪,她却还是无法全然理解。

不懂“珍惜”吗,那怎样才算懂呢,懂的人又是怎样做的呢……

“喂?”见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声,以为是信号不好的曲航停下手中的事。

“我知道了,”曲依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你也要吃饱,少抽点烟,晚上早点回家。”

“曲依!”似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恍惚地将眼一抬,曲依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东区体育场外围了,这个时间,体育场早已被欢腾的人影占得满满的。就在体育场不远处的一小块空地上,在提前到场的数名羽毛球社的成员中,她看到闻蕙芯正用力冲自己所在的方向挥动右臂。

“是有人在叫你吗?”

“哦,是……一个朋友。”被曲航似是带着笑意地一问,曲依骤然觉得双颊滚烫。

“那不说了,快去吧,”电话那头,再次响起翻阅纸张的“嚓嚓”声,“爸也要忙了。”

收起手机,推了推搭在肩上的球袋——里面装着曲依中午回家取来的那只旧球拍——调整了一下越发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朝集合点刚跑出两步的她便与旁边同样跑来的一个人影迎面相遇;黑白分明的眼睛略感意外地看向面前将黑发梳成马尾的女生,那同样背着一只球袋的男生停在原地,弧度优美的鼻梁一侧有夕阳留下的漂亮阴影。

“喂——你们两个!”就在二人都颇感意外地望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对方时,不远处的人群中,一个高挑黝黑的男生扬起手中的球拍,高声道,“集合了——”

远远听到辛凯的声音,靳坤看向曲依的眸中忽然有纯净得不可思议的光芒微闪而过:“走吧。”

那羽毛般轻盈的略带鼻音的话语,就这样不受阻碍地落在心上,曲依顿时感到自己的视线正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的魔力紧紧攫住——令人感到无比安心、愉悦的魔力。

眼底映着黄昏斑斓的光辉,她淡色的唇角竟不自觉微微地向上扬起了一些:“嗯。”

雀声绵延的天幕下,光影交错的体育场上,与那并肩而行的二人金色的背影相映成趣的,是秋日晴空里那一点一点随风移动的,大片鱼鳞般边沿染着淡金色夕光的薄云——

穿过重重人海,那沐浴在瑰丽霞光中的二人仿佛正共同走向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