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寂野偏过目光,在两人身上停了几秒,没再看下去,迈步走开。
陆蔓看向林佑杰递来的袋子,里面沉甸甸装了半袋,少说有三斤。
“尝鲜?这也太多。”陆蔓道。
“多吗?”林佑杰眼睛弯起来,挠着后颈,“如果觉得多的话,那就慢慢吃,你在山上想买水果什么的,也很不方便。”
“是不方便。不过,你不必总麻烦地……”
这次,林佑杰学会了抢答,陆蔓一说出麻烦二字,他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不麻烦。好吃的东西,要大家分享,才会更好吃。”
其实陆蔓是不想让他再额外地送东西过来,但他屏蔽了,就是想送,想为她做些什么。
陆蔓不接,他干脆自行把枇杷搁到了画架旁边,同样预判到陆蔓接下来的动作,添了句:“不要钱,你别给我钱。”
“不行,我不能白收你东西。”陆蔓说毕,便转身往屋子走。
林佑杰坚持要送,陆蔓也坚持要付钱,各有各的坚持。
“我真不要钱。我……我要支颜料吧。”林佑杰随手拿起一支颜料,朝陆蔓晃了晃,“就这支,我走了,拜拜。”
怕陆蔓还是要给他钱,拿了颜料,一溜烟冲进山径。
冲出段距离,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江寂野。
他友善亲和地挥手招呼:“嗨,你好。下山吗?我们一起。”
说话间,便赶至江寂野身旁,和他一同走着。
与林佑杰热情洋溢的语调相比,江寂野显得冷若冰霜。
他低八度地回了林佑杰声“你好”,就缄了口。
林佑杰碎语着又试图和他攀谈,再次以失败告终,只得住了口,可还是不时抬头看他。
每次和他这样距离近时,林佑杰内心中都要忍不住叹羡。
叹羡江寂野优越的身高。
林佑杰初见他时,曾问过他多高,他说一米九。
但林佑杰始终觉得,他这身高,肯定不止一米九。
哎,自己要是能长这么高就好了,哪怕再长五公分,变成185也行。
林佑杰在感叹这些时,陆蔓那边看了眼枇杷,继续全情作画。
她原本还打算过会儿下山,去吃饭。中午她就没下山吃饭,懒怠下去,只喝了杯咖啡。
现在,有了林佑杰送来的枇杷,今天便不需再下山。
晚餐可以吃枇杷。
不止晚餐,包括翌日的早餐、午餐,她都吃的枇杷。
到晚上,她收了画框画架,才下山去了,去吃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饭。
还是那家本帮家常菜馆,吃毕走出,在巷弄间徐徐行着。
不知不觉走到阡溪民宿门前,本不打算停步,可林佑杰刚好搬了一箱东西,走出门来,看到了陆蔓,立刻满面笑容地和她打招呼:“嗨。怎么到山下来了。”
“来吃饭。”
“步行下山的吗?需不需要我开小摩托送你回去。”
陆蔓刚想说不用,一个微胖男人走了过来,约莫三十多岁,戴着副黑框眼镜。眼睛透过镜片看了陆蔓一眼,便立刻垂下了头,一副腼腆憨厚的模样。
林佑杰热心介绍:“这是我们民宿老板。这是我们山居的那位住客。”
他老板昨天来的,现在要赶回省会,因为明天一早得上班——履行程序员本职,他在帮老板把要带走的东西搬到车上。
“是陆小姐对吧,您,您好,很高兴见到您。”民宿老板推了下眼镜,开口道。
他说话温吞缓慢,同时也彬彬有礼。换句话说,就是很客套。
“你好。”陆蔓简单回应他。
“您在山居住得……还行吗?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像在边想边说,说得有些断断续续。
“没有。”陆蔓淡声回他。
“如果有任何问题,就告诉我,不,是告诉小林,我不常在这里。告诉小林,也等于告诉我了,我们会努力改进。”场面话,不过民宿老板态度很真诚,是真诚的场面话。
“嗯,好。再见。”陆蔓想回去休息,不想和他们继续聊下去,果断结束了这场偶遇的谈话。
林佑杰把箱子放进老板的车后备箱,听到陆蔓说了再见,忙探出来,又道:“我送你。”
“不用。”陆蔓拒绝,抬步离开,走了不多远,忽想起先前思考过的备水问题。
向谁买水都是买,不如买民宿的水。反正,林佑杰每天都会送水上山,多拎几瓶也是顺手,还省去她自己下山拎水的麻烦。
她停下,转回去,说出自己想每天多要四瓶水。
这额外的水,她会付钱。
“多几瓶水没关系的,送给您,不收您钱。”民宿老板有点施以小利,讨好的意思。
陆蔓是店里大客户,还是个可能续住的大客户,多送几瓶水,挽留住一个大客户,非常值当。
然而,下一秒,他听见陆蔓说道:“不了,我付钱。”
他疑惑地看陆蔓。
陆蔓接着道,“明天开始送。林佑杰每天上山时,和原来赠送的水一并捎上来就行。至于钱,每月的月底,结付一次,你觉得可不可以。”
每天都付一次钱的话,太繁碎了。
“……”民宿老板讷住了,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便宜却不占,非要付钱的客人。有点怪。
他不是个多擅长言辞和讨好的人,对方拒绝,他也就不再坚持,点头,“好吧。可以。”
商定了这件事,陆蔓便走进黑夜,走向山上去了。
回到山居,她没进屋,直接坐在外面的藤椅上,懒懒仰进靠背,看着夜空,发呆。
青黑天幕上,亮起了几点疏星,一闪一闪的,像是海上灯塔发出的航标灯,在指引迷航的人。
星空中也有迷航的人吧。
哪里都有迷航的人。他们迷失了,再找不到原初的自己;他们离开了,再寻不到来时的路。
陆蔓悠缓将手伸向天空,透过指缝去看那星星。
恍惚间,她感觉指缝之后的星星开始流动、旋转,天空也开始旋转,有诡秘的色彩从青黑的底色中透出,轰地一声,那色彩在她眼底深处炸开,斑斑斓斓铺散延展,将天空,将她的手,将整个世界都湮灭了。
她的心猛一震颤,霍然放下手,站起了身,快步走向屋门,用最快速度打开了门锁,推门迈入,拨开灯,径直走向还没使用的画框。
这画框小了,不行,她想画的是一幅大画。
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一幅一米以上幅长的画。
一米六乘一米六吧。她立刻有了决定,也就立刻走向装画材的大行李箱,放倒,打开,从里拿出所需木条。
她没带太长的木条,只能先钉四个等大的80 x 80厘米的内框,再把他们拼连起来,而后绷上画布。
寂静的黑夜之中,乒乒乓乓的钉敲声分外喧响,尤其在这廖无人迹的山上。
江寂野正在看书,直钻入耳的声响,让他从书页间抬起了头,视线投出窗外。
窗外并非全然的黑暗,有光从隔壁家大开的门和半掩的窗透出来,晕亮了其外的一片夜色。
声响也是从隔壁家透出来的。
并不陌生。
听到过。
在她来到这里的第一晚,她的房屋里就传出过同样声音。
那时他还没见过她作画,不知道她敲敲打打是在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她是在自己做画框。
他对画画并非一无所知,少年时也曾学过两年,学得很初级,课外兴趣班而已,没绷过画框,用的老师帮忙团购的成品框。
像她这样,自己做画框,扛着画架外出写生,画技还那样超绝的人,一看便知是专业的。
估计还是个职业的画家,以画画为工作,因为自她到这里以来,每天都在画画,从早画到晚,比上班还勤恳。
太过勤恳了,没见她停过一天。
江寂野每周会给自己一日休息,在山林里的一处溪畔,感受自然,享受独属自己的闲暇。
他不想只是“劳作不休……将某种虚幻的命数谓为‘必须’,且为所制,因而聚敛财富”,然后财富被“盗贼破门,挟裹而去”。
这是他初看《瓦尔登湖》,所划下的第一个句子。
也是他曾切身体会的。
目光暗了暗,垂落,回到书页。
扰人的钉敲声还在继续,他尽量不去在意,专注于书页上的文字。
待看入了神,那些杂声也就远去,渐然不闻了。
而杂声的制造者陆蔓,经过一番辛劳,钉好了四只内框。
紧接着,需要把四只内框固定到一起,再绷上一张都可作为床单了的大画布。
这也是要花些时间和精力的。
终于绷好,她没停歇,将画框立起,拖挪向墙壁,倾斜着倚上去。
她带的那画架承载不了这样大的画框,只能以墙壁作为画架。
四周都是墙壁,她仅选择了门口处的墙壁,以方便她出入看她所要画的夜空。
安置稳当画框,她又去把颜料那些移过来。
可以开始作画了。
这幅画,她要进行一个新的尝试,非常豪放恣肆的那种。
为避免弄脏人家的地板,她娴熟地扯了几只垃圾袋,铺至画框下方。
而后走出,仰头凝看夜空,捕捉了此刻夜空的真实色调,返回,择出几支颜料。
不似以往那样,先将颜料置于调色板上调色,而是直接挤在画布底端位置。
紧接着拿起猪鬃板刷。
是的,那种宽刷子,而不是画笔。
板刷落向颜料,手法豪狂,快速地挥舞涂刷。
这样的手法下,颜料混合得并不精细,带着多样的纹理和色彩,藤蔓一样伸出触手,由下向上扩延。
延了大半张画布,她收笔,又走出,去看夜空。
眼睛从轻眯,到半眯,再到闭上,胸膛起伏,深吸了几道呼吸,回溯先前目透指隙的那一个恍惚,所幻视到的斑斓变幻。
没想起全部,只忆回一部分。
怕这一部分会转瞬流逝,她倏地睁开眼,快步返屋,手悬在颜料上方,一瞬思索,落手,一支接一支拿出,依次挤上画布。
随后又执起刷子,挥向那些颜料,将它们翻卷缠绕,再凌厉地左划右涂。
于是“夜空”起了变化,在青黑褐赭的底色之上,渐进蹈舞起深浅不一的蓝。
而与此同时,门外真实的夜空也起了变化,有更多的星星坠上了天幕。
身处这同片星空下的江寂野,看书看得倦了,捻起手边书签,放置于看到的那页,将书合掩,站起身,去洗漱。
刚迈出步子,一瞬觉得好像缺了什么,不由转了眼眸,望出窗,望隔壁。
这太过安静了,隔壁已没了那些钉敲的声响。画框已做完了吗,什么时候做完的,他都没注意到。
虽然没了声音,但她那边的灯还亮着,门也依然大开。
垂眸,瞥一眼桌上的时钟。
十点多了,她还不睡觉么。
眼眸再抬起,他一瞬愣住,以为自己眼花。
却不是眼花。
视线掠过隔壁大开的门扉,他看到了一个纤丽身影。
她手里拿着画笔还是什么,在墙壁上涂涂画画着。
定睛,发现不是画在墙壁,是画框,一个差不多一人高的画框。
她竟然钉了个这么大的画框?江寂野颇感意外。而她也竟然在画画,这么晚了还在画画。
白天画了一天,晚上还画,她不累吗?
他已是累了,收回目光,拿上干净衣服,进了盥洗室。
待他洗漱毕,走出,陆蔓依然在画,丝毫没有要睡觉的迹象。
江寂野关灯,躺倒,拉过薄被,盖在身上,合闭了眼眸。
不多时,朦胧睡去,一觉睡到太阳初升,自动自然地醒来。
下床,照旧洗漱,扯了毛巾,搭于脖颈,拿了水和面包,走出房门。
熹微的晨光,映照着连绵的山和树。几只鸟雀啼叫着从林叶间飞掠而出,飞向天空。天空中闲散地飘浮着几缕丝云,云飘啊飘,飘到对面锥状的山巅之上,雾气一样盘绕着。有炊烟自山谷人家屋顶升起,袅袅腾上天,和云丝相接。
隽永,祥和,灵秀,最美的画卷也不过如此。
画卷。一想到这个词,江寂野就下意识看向了隔壁。
他的眸光,像此刻薄凉的晨光,幽寂地落在隔壁家的门扉。
那门扉依旧大开着,门内是半隐半现的陆蔓,依旧站在那块偌大的画布前,在奋笔疾画。
依旧有光从门和窗子透出,屋灯还亮着。
所有一切,都与他昨晚最后看到的情状相同。
唯一不同的是,画布已被涂满。
她是没睡觉,画了一整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