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我一会儿。”江寂野留下这句话,转身,走开。
陆蔓目视他渐远,又渐近。
随后,一只装了六瓶水的塑料袋,被推向她。
陆蔓看着水,迟滞片刻,抬起了手,没直接去接袋子,而是把手从袋口伸入,只拿了一瓶水出来。
“一瓶就够。”她说,“你也稍等我一下。”
说毕转身,步回屋子。
江寂野看到她只取一瓶水的动作,已是一怔,现在她让他等她一下,他更是不解,不明白她让他等什么。
等她返回,并把一张五元纸钞递给他时,他明白了,她还是要给他钱。
他目光沉冷,瞥了眼陆蔓指尖的钞票,悠缓说道:“五块,可不止能买一瓶水,我没有零钱找给你。而且,我不是卖水的。水送你,钱请你收起。”
“我知道你不是卖水的,我也知道你要送我。只是,我不喜欢白拿人东西。”陆蔓的语气淡淡的,没半点情绪,又把手往江寂野伸了伸,“钱你还是拿着,不用找。或者,水还给你。”
“好大方。”江寂野幽幽看陆蔓,牵了下唇角,说道,“钱我不要,你想还我水,可以。”
陆蔓闻言,无波无澜说了声好,放下拿钱的手,抬起另一只手,将水递还给江寂野。
江寂野摇了下头:“不是这瓶,也不是现在。我不着急。等你哪天有多出的水,再还我。你从我这里拿了一瓶水,也还我一瓶水,这样才公平。”
“公平……”陆蔓轻悠喃出这两个字,也收了回手,“我会照你说的,还你一瓶水。”
“好,我等着你的水。”江寂野说毕,便没了话,转过身,去看桂花树,树上在窸窸窣窣地啮响,应该是松鼠在享用得到的那些食物了。
陆蔓也没了话,道声再见,离去。
江寂野继续在原地站了半刻,才抬步,回到屋中。
被陆蔓拒掉的五瓶水,放到桌上。
小松鼠没塞下的榛果,也从口袋拿出,置于桌面,其中一颗,滴溜溜滚动开来,差点滚下桌,被江寂野接住。
窗外,沉寂一时的风开始吹动起来,吹得林叶簌簌沙沙地响。
江寂野放稳了榛果,转手拿起那本《瓦尔登湖》,拉开桌畔的椅子,坐下。
翻开书页,拿掉桂花叶书签,书签之下,恰是他喜欢的句子,下端被他划出条条横线。
他一字一字,细细阅看,甚至不自觉轻诵出了声。
伴着窗外风响,他沉缓的声音在古拙残颓的房间中回荡:
“屋顶拂过款款的清风,跟掠过山脊那样滋润和畅,它捎来若断似连的曲调,那是将大地之音滤过后剩下的天籁之响。
早晨的风儿永不停息,造化的诗篇永不间断,却鲜有耳朵去聆听。
奥林匹斯本在人间,举世皆然。”
早晨的风儿永不停息……
只是,现在吹的不是早晨的风儿,是夜晚的风,和着叶动和鸟鸣。
可夜晚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早上,徐徐地,徐徐地,吹亮了山谷和天幕,吹走月亮,吹来了太阳。
阳光洒进半开的窗帘,洒在侧蜷于沙发的陆蔓身上。
她眼睫颤了几颤,旋即睁开了眼。
随着她直起上身,悬在沙发边缘的素描本和铅笔,应声落地。
她慵懒俯低,拾起。
昨夜,她躺在床上又难入睡。除却到阡溪村的第一晚,因舟车劳顿过于疲乏,而入睡顺利之外,其他时间,就很难那样顺利地睡着了。
这种状态,于她,很是寻常。
她是常常难眠的。
于是,她又走出卧室,坐进了沙发,歪坐凝看窗外的夜,看了好一阵,还是没睡意。又拿起素描本,随意地勾画起来,直画到朦胧盹着。
把素描本搁到沙发上,她站起身,去洗漱,而后换上T恤牛仔裤,抱了画架走出房子。
一如到这里之后的每个清晨那样,开始作画。
今晨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没在原来的地点画,而是延续昨日午后的变动,在隔壁那棵桂花树下画。
这样的变动,林佑杰是不知道的。
他手拎矿泉水,步伐轻快,跑上山来,下意识往陆蔓常画画的位置看,仰着笑脸欲打招呼,却不见人影,笑容僵住,人是一愣。
今天怎么没在画画,难道还没起床?
心怀此疑惑,他看向屋子,见屋门是开启状态,走过去,轻敲了几下门板。
没人应。
往里探看,目之所及的客厅范围,没有她的身影。
真的还没起床吗?可是,如果她还在睡,门为何会开着?好奇怪。
他又敲了几下门,还是没得到任何回应,心不由一紧,又想到,她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就担心她一个人在山上会出事。
“陆小姐,陆小姐……”他冲进屋门,呼喊陆蔓,一声比一声更急。
回音却是从屋外响起的。
“嗯。我在这里。”陆蔓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而清冷,像裹夹了雾气的风,缥缈的,空灵的。
林佑杰跑出屋子,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还是寻不到陆蔓:“哪里?哪里?”
“桂花树这里。”
林佑杰这才看向桂花树。
树下,陆蔓亭亭而立,手执画笔,在画布上勾勒描绘着。
“哦,原来你在那儿。”林佑杰松了口气,走向陆蔓。
陆蔓没停笔,问他:“你叫我有事?”
“没事,就是一上山,没看到你,敲门又没人应,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你想太多,我能出什么事。”
“是我想多了。”林佑杰抬手挠后颈,赧然一笑,“你怎么移到树下画画。是不是因为天气变太热。哈哈,树下惬意吧。我就说,到夏天,在树下呆着会很惬意的。”
自问自答之后,还要添些碎语。
添完还不是结束,他走至陆蔓近旁,看到画,又道,“又在画这幅写实画。已经很完美,还要一直画下去吗?”
陆蔓一个嗯字,应了他长串话语。
她也没看林佑杰,画笔持续在画布上勾勒。
林佑杰目光掠过画,觉得每一处都细致精美到可以拿放大镜来看,再想到最初那些乱糟糟的色块,他只能发出一声羡叹:“你笔下是有魔法吧。”
这一连串的聒噪,终于让陆蔓转眸,看向了他,给了他一个眼神。
林佑杰似有委屈地皱了下脸,磨磨蹭蹭地拧身,拖拖沓沓地走开了。
依他本心,他是不想走开的。他想就站在那儿,跟陆蔓你一言我一语,像朋友似的,闲谈一番。
他喜欢跟人谈天,听听别人的生活、经历,乃至思想。
而他也具备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能轻易和遇到的人消弭生疏的距离感,热络地交谈起来。
可这其中,不包括陆蔓。
对了,也不包括隔壁那位建筑工人。
林佑杰看向那边的江寂野,他正在垒砖建墙。
他这样不断地垒砖建墙,像是推滚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整日重复单调的辛劳。
林佑杰又转头,去看陆蔓。
陆蔓也像西西弗斯吧,每天都不停歇地画画,画画。
除了画画,还是画画。
她不会觉得枯燥和疲乏吗?
反正,他才学了几天画,就已经有这种感觉了。每天学画的时间减少,减少,再减少,已经从十几小时,迅速缩减到了两小时。
能始终如一日,坚持做同一件事,太难了。
得多大的毅力和热爱才能做得到啊。
想及此,林佑杰对陆蔓的崇敬变得更甚。
又深深看了陆蔓一眼,他才去拿了扫把,回到屋中,放下手里拎的矿泉水,刚要开始打扫,却霎时愣住,眼睛不由睁得老大,惊叹道:“啊,又一幅新作品。画得也太好,这比魔法还魔法。”
屋外,桂花树下,陆蔓在被林佑杰打断后,重落笔,才画了不一会儿,便听到了林佑杰的惊叹。
叹完,过了阵,又传过来一声道歉,“不好意思,我没故意看,它摆在那里,一看过去就看到了。”
陆蔓画笔一顿,眉心蹙了下。
不过还好,这句说完,林佑杰便又安静下来。
只是,没安静多久,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说的是:“咦,打火机怎么在地上,用完了?哦,没有。我把火机捡起来,搁桌上了。”
前半句是自言自语,后半句是对陆蔓说的。
陆蔓不咸不淡嗯了声,也才想起,昨晚火机掉地上,忘记拾起。
林佑杰放好打火机,继续清扫,扫完,犹犹豫豫来到树下,站在陆蔓身旁,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说了两句话,见陆蔓不再答他了,他才离开。
离开得多少有些不情愿,一步两回头。
林佑杰走后,周身和树下,便真正安静下来。
下午,江寂野同昨日一样,到树下乘凉,单纯地乘凉。
他和林佑杰不同,他没有那种过分的好奇心,他什么都不问,也不说话,只是倚树站着,半眯眼睛,眺望远方。
沉默地来,再沉默走开,什么都不惊扰。
陆蔓则沉默地画着画,画到傍晚,林佑杰又来了。
粲然笑着,将手里拎的一袋东西递给陆蔓。
“什么?”陆蔓问。
“本省特产的枇杷。”林佑杰挠着后颈,笑笑地说,“我们老板来了,带了一箱过来。新上市的,又鲜又甜。我分出了些,送来给你,也让你尝个鲜。”
江寂野结束今天的建房工作,回屋换衣服。
他每天要流大量的汗,身上衣服总被汗水打得透湿。工作完,若不换衣,湿衣贴在身上,不甚舒服。
换好,出了门,准备下山去吃饭。
刚走到桂花树近旁,便看到箭步冲上山来的林佑杰。
林佑杰眼光灼灼,只一心盯着陆蔓,完全没注意到江寂野,直接从他眼前闪过,直奔陆蔓而去。
还没到陆蔓身边,就迫不及待将拎的东西递过去,殷勤得很。
然后,切切和陆蔓说着话,同时展颜笑着。
那笑容中,似乎……带着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