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然而时间还是在继续的。

陆蔓喝完了咖啡,也就结束了休息,起身,过去取下画,拿进屋内,靠墙放置。

进卧室换去裙子,而后走出,把没画完的那幅写实山景拿出,摆上画架,继续画。

她在画画时,林佑杰也在画画——边看课程,边跟着画。

他热情高涨,接下来的一整天,除却接待了几位新住客,其他时间,全部投入到学习中去了。

以往空闲时,他会跟客人们闲聊,或者组织游玩回来的客人玩桌游之类的,今天一律没有。

他不住地在学习,不住地画,直至夜深,也没停下来。

堪称废寝忘食,也可说热情过高,用力过猛。

这导致他天快亮才睡觉,睡得太死太沉,闹铃响也没听到。临近中午,有客人到来办理入住,寻不着人,在前台连喊好几声,又拨了两通电话,才把他叫起。

林佑杰朦胧间接到客人电话,一个激灵睡意全消,诈尸般坐起,边说马上过去,边下了床。

他是那种茸茸软软的发质,睡完觉就会变得蓬乱,冲进卫生间,用水把头发打湿些,理了理,再急速洗了把脸,刷了个牙,就赶忙奔至前台。

笑着向客人表示歉意,只是客人的脸色有些沉,这让他的心悬起来,抬手挠了挠后颈,又说了句抱歉,而后为他们办理入住,还热心地帮忙搬行李,送他们到二楼房间,给他们介绍了各项设施,并悉心告诉他们四周可游玩的地方。

这样的悉心周到,让客人对林佑杰的态度变和缓。

林佑杰总算松了口气,最后说了句有事随时找我,便转身下楼。

在踏过最后一级台阶时,林佑杰刚松掉的气,又瞬间提了起来。

水!

他想起还没给山居送矿泉水!

平时七八点就会送去的,今天都快十一点,还没送。

但愿陆蔓还有水喝,但愿她不会因他送迟而生气。

想着这些,他加快步伐,到前台拿了袋子,装上三瓶矿泉水,竖了个有事外出的牌子,箭也似的,直冲往山上去。

快到山居,他看见了陆蔓。

她如常站在画架前,如常地在画画。

太阳在天空中强盛照耀着。

她整个人就沐浴在阳光中。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他上来就先道歉,并解释缘由,“我昨天学画画,很晚才睡觉,一不小心,睡过了头。你口渴吗,要不要喝水。今天太阳挺晒的。”

林佑杰自觉做错事,紧张,越紧张就越话多。

“今天是立夏。”陆蔓淡淡地道。

“立夏?”林佑杰没听懂,“什么是立夏。”

陆蔓没想到会有人问出什么是立夏,顿住画笔,看林佑杰:“你不知道什么是立夏。”

林佑杰摇头,看着陆蔓的眼睛,纯澈中带些许迷茫。

“传统文化的二十四节气之一,意味着春天结束,开始进入夏天,也叫‘春尽日’。”说毕,陆蔓的目光和画笔又落回画布。

“春尽日。”林佑杰一字一字,缓慢呢喃。

他认知中,唯一能和传统文化沾边的,只有成语,但他知道的成语也并不多,经常在想说时说不出来。

而至于二十四节气是什么,那根本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即使陆蔓解释了,他也还是懵懂,可他莫名喜欢“春尽日”这三个字,觉得悦耳。

尤其从陆蔓口中念出来时,那淡淡的清寂的语调,把这三个字念出了一种幽凉的诗意,让他想到了蝴蝶折翼、鲜花凋零。

林佑杰的眼睛随陆蔓落向她的画布,熟悉的画面,是陆蔓画的那幅比照片还照片的山景。

“还没画完吗,这幅画?”他不禁问道。

“嗯。”陆蔓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昨天画的那幅是印象派,这幅是写实主义,对不对?”他将自己的推测问之于陆蔓。

陆蔓又嗯了声。

他眼睛凝着画,脑海中浮现出之前看过的,有关写实主义的内容,说是一幅写实画,画十天半个月都算短的,一年半载算寻常,有的甚至要画个几年。

“你这幅画,还要画多久?”他问陆蔓。

“不知道。”陆蔓道。

她并不会特意地思虑规划,一幅画该画多久,她只是去画,到该结束时,自会结束。

“啊,哦。”他默了片刻,半打趣地说,“不会要画个一年半载,才能画完吧。”

“不需要。”陆蔓淡声道,“我只在画人物时,才花过那么长时间。”

“人物?”林佑杰眼睛亮起,“你也画人物吗?用油画画人物,是不是那种,一个人体模特在前面摆pose,对着模特画?”

“是。”陆蔓答他。

他又道:“那模特是哪来的?”

“花钱请来。”

“花钱请……”林佑杰咕哝,“那……请一个模特要多少钱?都是从哪里请的?”

陆蔓不想再答他,沉默。

“我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林佑杰挠挠后颈,道。

陆蔓再次嗯了声。

可能是因为年龄关系,林佑杰身上洋溢着鲜明的少年心性,单纯开朗,热心好奇。

陆蔓并不喜欢别人对她热心好奇。

好在,林佑杰的那份热心好奇,是保有自知和分寸的,偏于真诚且不具侵略冒犯。

有时,会因太热心而话多,惹得陆蔓心生烦厌,就比如现在。

但陆蔓并不厌恶他,因为,只要一经提醒,他即会很识相地收声离开。

从这点上看,其实他有些像顾逸航。

林佑杰赧然笑了,说:“我就是太好奇了,还没看过你画人物。”他很想看陆蔓画人物,如果能在看的过程中,学到点她画人物的技巧,就更好了。

“你要不要画完手上这幅,就画人物啊。”林佑杰突发奇想,建议陆蔓,并且毛遂自荐,“我可以给你当模特,不收钱,纯义务。”

给陆蔓当模特,就能近距离、正大光明看她作画的全过程了。

他期待地望着陆蔓。

在这样的期待中,每分每秒都似被拉长,变得有些煎熬。

终于,陆蔓启唇说话了。

然而,他听到陆蔓说的是:“我是要画人物的,可是不会选用你作模特。”

陆蔓这些年远行写生,除了画风景,也会每年都画一幅人物图。今年的还没开始。

现在已入五月,一年时间过去了三分之一。

林佑杰的这一番建议,倒提醒了陆蔓,她该开始着手画人物了。

“为什么?”林佑杰脱口问。

她远行以来画人物,只画超写实,那会耗费她大量时间和精力,所以她不是随便谁都画:“我选模特有一项必要条件,你不符合。”

“什么条件?”

“必须能触动我,让我产生想落笔的欲望。”陆蔓答他。

林佑杰听得如坠云雾,这样的条件,似乎有些……抽象。

“怎样才能触动你呢,或者说,什么样的人能触动你?”

陆蔓转眸,清冷的目光落在林佑杰身上:“不知道。或许是天真烂漫的孩童,或许是满面沧桑的老人,或许是一身尘泥的农民,又或许是怀抱婴孩的……”一瞬迟滞,才幽幽吐出后面几个字,“慈爱母亲。”

这些都是她曾画过的。

林佑杰咂摸着陆蔓的话,低喃:“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实际没懂。

他很想让陆蔓再解释一下,可不待他说出口,陆蔓开口道:“我要画画,你该去做你自己的事。”

“哦。”陆蔓又在赶人了,他也自知不能再打扰她,虽心有不甘,还是拧身,走开。

陆蔓淡淡地转回目光。

转回过程中,无意间看到了断墙边上那位高大挺拔的建筑工人。

他整个人沐浴在的强光中,侧着身,正仰头喝水。

喉结滚动,一滴水顺他绷直的脖颈流淌而下。

水滴盈着光,闪了闪,消隐在他黑色T恤的螺纹领口。

在水滴消隐的刹那,陆蔓蓦地,撞上了一道深幽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