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陆蔓抵达目的地,阡溪村——一座静谧安详的古村落,山林依傍,溪水环绕。
村子不大,行不多时,便寻到了预订的民宿。
民宿名字和村名一样,就叫阡溪。
院门开着,陆蔓下车,步入。
院内竹椅上坐着个清秀小哥,白净面庞上有未退的少年气,看起来不过二十岁。
他捧个平板电脑,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陆蔓以为他是位住客,径直掠过,踏进门厅。眼睛看向前台,然而前台空无一人。
她等了阵,走出,问范围内唯一可见的人——那位坐在院中的小哥:“你知道这里的前台去哪了吗?”
“嗯?”小哥看得太专心,隐约听到有人讲话,含糊地应了声,不舍地又看了几张图,才抬起头来。
继而愣住,眼睛骤然睁大,“好……”漂亮两字没出口,听见对方重复:“前台没人,你知不知道人去哪里?”
“前台,我,我就是前台。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注意到。”小哥霍地从椅上跃起,脸上堆叠起满满的笑,那一双纯澈明亮眼睛,随笑容的升起弯成了月牙,惯性地问,“你要住房吗?有没有预订?”话刚出口,忽想到,“啊,你是不是陆小姐。”
“是。”
“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着你呢。”
小哥热络亲和的神态和话语,恍然让陆蔓觉得他认识自己似的。
“等我?”
“嗯,我坐在院里,就是在等你。”小哥关掉平板,把平板拎在手中,“预订今天房间的客人都已经到了,只剩下你一个。而且,你还是个大客户,老板昨天离开时,特意叮嘱,一定要用十二分的热情来接待你。”
这家民宿的老板是位程序员,在百公里外的省会上班,平时工作很忙,休息时间也少,每个月只能挤出个一两天时间,跑过来一两趟,维护一下设施,处理一些事宜什么的。
昨天是星期天,他就过来了一趟,因为第二天还得上班,他早上匆匆来,晚上又得匆匆走。
准备走时,想起翌日有个大客户要来,特意交代了小哥,才离开。
而陆蔓也的确是个大客户,一订就订了三个月不说,还在打订房电话时说过,也许不止住三个月,根据情况可能会续住。
“不用,你正常接待就好。”陆蔓淡声道。
“其实,我对谁都是这么接待的。”小哥笑得纯良,“来,给你办入住。”
他快步闪进前台,拿出入住单,为陆蔓作登记。
要过她的证件,先登记名字:“陆……后面这个字怎么读?”他挠挠后颈,仰起头,不好意思地问陆蔓。
“màn。”
“哦,màn,陆蔓。”他一笔一划,写下这两个字,又向她确认,“你真的要住三个月吗?”
“对。”陆蔓回答得笃定。
这让小哥不解,仰头问她:“为什么要住三个月呢?来旅行的话,逛逛村子和周边的山,其实最多一星期就够了,没必要住三个月那么久的。”
小哥讲话有股ABC腔调,个别字声调不对,咬字方式也奇怪,但并不是令人讨厌的那种。
后来,陆蔓才知道,他的确是ABC——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华裔。
“我不是来旅行。”陆蔓道。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小哥好奇地问。
“这是入住必填信息?”陆蔓反问小哥。
“哦,不是。我,随便问问,聊天。”小哥笑笑,顿了一顿,又道,“那……你住这么久,要不要先看看房啊。”这话,照理都是住客提了,才会带着先看房。
住客不要求,他这个前台不该主动提起。万一因着他这一句多嘴,对方去看了房,结果决定不住了,那可就属于没事找了个事。被老板知道,恐怕不会多开心。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想提醒一下她。
“不用。”陆蔓不暇思索,拒绝了小哥的好意提醒。
她回答得太快,小哥一愣,哦了声,低下头,继续登记。
登记完,收了房费,便热心周到地引领陆蔓去往她的住处。
陆蔓订的房,不在现在所处的地方,而是在半山上,一幢风景优美的独栋整租屋。
山下这里,是偏向于经济酒店的类型,上下两层房子,隔出多个独立的单间或标间,分别租住。
这两处房子,都是那位程序员老板家里的旧宅。虽然他性格木讷,但见识颇敏锐,见家乡的旅游在逐渐兴起,果敢地将老屋改成了民宿,是最早在村里做民宿的一批,几年下来,经营得算有些声色。
小哥推上停在院中的踏板摩托,刚一出门,便看到了陆蔓的车,眼睛睁得比方才初见陆蔓时还大,激动道:“牧马人!我的梦中情车!是你的车吗?哇哦,你一个女生自驾行,还开的牧马人!”
陆蔓眼尾挑起,淡冷睃他:“怎么,女生不能开牧马人?”
被陆蔓这么一盯,小哥立刻窘红了脸,慌忙摆手:“不,不是,我是觉得很酷,超酷的。”
陆蔓在小哥的解释声中,拉开车门,跨进去。
见状,小哥也赶紧坐上摩托车,示意陆蔓跟着自己。
他们绕到村后,驶上条清幽的山路。
一阵蜿蜒盘旋,到达一栋被树木半掩的房屋后面。
“我们到了。”小哥指着屋侧的空地,示意陆蔓停车。
陆蔓稳稳停住,拎起搁在副驾驶位的黑色皮质旅行袋,推门落车,眼睛朝旁侧的房子看去。
这房子和村里其他房子一样,黛瓦粉墙。
墙上有雨打风吹浸染出的纹路,斑驳得宛若水墨画。
那鳞片一样排布的黑瓦屋檐上,长了一株小草,淡淡的新绿颜色,在随风摇摆。
陆蔓的视线从墙上纹路移到屋檐小草,那抹绿色,在黑白色调房屋衬照下略显跳脱。
稍作停留,又移开,看远方,看山下。
远山的淡影,山下错落的房屋,以及绕屋而过的莹澈溪流,交相辉映,勾勒出一幅毓秀的山水图。
她看着这一切,眼底深处蒙上一层薄雾似的怅惘。
“我来帮你搬行李。”小哥停好摩托,立刻走来,十分热心。
陆蔓回神,走向车尾,打开后备箱。
小哥抢先拎起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往屋前走。
陆蔓拿了剩下的木箱,跟着小哥走过屋角的弯,蓦一抬眼,却霎时凝住。
她的眼睛定在距离约七八米外的隔壁。
与四周秀美的山景形成鲜明对比,那里是片芜杂景象,古旧的房屋破败不堪,大部分已成断壁残垣,旁边堆有各种建筑材料。
有个人站在残垣边上,正在修建。
他背对陆蔓方向,沉沉暮色中,仅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
“会吵吗?”陆蔓眉心蹙起,“我喜欢安静。”
小哥走到屋门前,放下行李箱,刚准备掏钥匙开门,听到了陆蔓的话,转头看她,见她望着隔壁,便循她的视线看,反应片刻,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对她道:“只一个工人在建造,不吵的。而且分隔一段距离,不是紧紧相邻。”
“一个工人,建这整片的房子?”从原屋的残墙来看,规模不算小。
陆蔓觉难置信,带疑惑的目光投向小哥。
“嗯,是的。”小哥点头,“我们老板告诉我,隔壁原本已经荒了好多年,房子都快塌,直到去年来了个姓李的港城人,说对这块地方有意。然后今年,就开始施工了。
刚开始建造的时候,有好几个工人来着,可没过多久,只剩下他一个了。”
稍稍一顿,小哥侧过脑袋,露出了些叹惋神色,“见过为省钱削减人工的,可削减到只剩一个人,有点过分。一个人,盖一座房子,不把人累死啊。他雇主这种行为,根本是资本家做法,还是黑心资本家。”
听着小哥的话,陆蔓又看向那位建筑工人。
小哥也看着那工人,接着告诉陆蔓:“他是个独行侠,很……”塞住,嘟囔,“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反正就是很少话。”
“沉默寡言?”陆蔓启唇。
“对对对。他冷冰冰的,沉默寡言,基本不和别人打交道。我试着和他说过几次话,知道他的名字叫蒋寂野,蒋河的‘蒋’,寂静的‘寂’,山野的‘野’。不过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小哥热心又热情,问一答十,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诉陆蔓,但他知道的也就到此为止。
“蒋河?”陆蔓有些没听懂小哥在说什么,略一思索,说道,“你是不是想说江河。”
“啊,对,江河。”小哥一字一顿,重复,像小朋友学拼音似的认真,“江,江河的江。江寂野。”
江寂野……名字里有个“寂”字。
小哥说他沉默寡言,倒对应了这个寂字。
挺好。
陆蔓每次出外写生,最怕的即是,在一个地方一住下,附近的人就跑来,“热情”地问东问西,好奇她的工作,打探她的生活。
这次距她最近的,是个冰冷寡言的人,可让她免于以往的困扰,再好不过。
于是她道:“我先住下。如果有问题,再找你。”
“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小哥向她粲然展笑,拿出钥匙,打开了挂在老式门闩上的锁头。
门也是老式的那种对开木门,在门的上方,有一块木刻牌匾,写着“阡溪山居”。
推开门,把行李箱拖进去,顺便拨亮了灯。
陆蔓紧跟而入,贴墙壁放下木箱,旅行袋随手搁在木箱上。
小哥转过身来,本想去接陆蔓手里的东西,见她已放好,朝她笑笑,悉心地带她看房子,介绍设施。
房子四四方方,结构简单,进门的左手位置是卫生间,右方为客厅,向前直行,则是并排的三间卧室。
“你可以任意选择住哪间。”说这话时,小哥不禁又多事地想,她一个人住这独栋的山居,未免浪费。看一眼陆蔓,想说,可觉她面带倦意,自己不该多打扰,看完房子,钥匙交给她,骑车离开。
陆蔓收好钥匙,走向自己那堆行李,打开较大的那只行李箱。
内里满满都是画具画材,包括一个被拆解收纳的落地画架。
她拎出画架收纳袋,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于地面,好直观地看见所有配件。
而后,她拿起一根横杆,准确找到对应部件,拼接,再找出对应螺丝,行云流水地拧上……
这些步骤是她重复多次的,早熟稔于心。
组装完画架,晃动了晃动,确定没有问题,她转身,去拖了旁边的小行李箱,进了最为宽敞的中间卧室。
到衣柜旁,将行李箱放倒,打开。
先拿出拖鞋,换上。其他两双鞋子和刚脱下的那双单鞋,全摆到门边。洗漱用品和生活用品,暂时放于床头柜。
而衣服,则挂进衣柜。
衣服全拿出后,现出了掩在最下方的一个筒状物。
那是一幅被卷起来的油画,油画外包着层硫酸纸。
透过半透明的纸膜,依稀可看到一仞锥状山峰,峰顶上浮荡着纤白的云。
陆蔓的目光定在画上,缓缓伸出手,触向山峰,摩过那轮廓。
下一秒,她像被那锥状峰尖刺了一下似的,缩回手,合上了行李箱。
将行李箱平放进衣柜底部,她步出,径直走向旅行袋。
拉开拉链,拿出烟和打火机,踱出屋门。
她并不常抽烟,身体疲累或心情郁悒之时,偶尔需要抽一根。
就比如现在。
外面的篱笆架旁,有一张圆几。
绕几一周,整齐摆放了四把藤椅。
陆蔓过去,拽出一把,坐下。
四月末的山中,风有些凉,有些疾。
皙白的指滑过砂轮,随着唰的一声响,火机燃起一簇火苗。但是那火苗小得可怜,在夜风吹拂下,虚弱地颤了几颤,熄灭。
陆蔓疑惑,出行前刚注满的油。
再试几次,干脆火苗也没有了。
“坏的可真是时候。”陆蔓垂下手,人后仰,靠进椅背。
天光早已隐没,夜幕将一切都纳入它黑暗的羽翼下。
陆蔓斜前方有棵繁茂的大树,状如伞盖,像是用炭笔描出的影子,印在夜色中。树后的山,也仅能看到黑色轮廓,层叠起伏。
她慵倦地凝着树和山,忽地,注意到树下有什么动了一下。
定睛,发现有个人站在那儿。
看不清面容,不过能看见那人脸畔亮着星点大的红光,忽明忽暗。
是在抽烟。
陆蔓想,在抽烟,一定有火。
她迟疑半刻,最终站起,朝那人走去。
“你好。能否借个火?”她对他道,声音比夜色清冷。
她抬眸,看着他。
这样离得近了,发现他很高,身材壮阔挺拔。
只是仍看不清楚他的脸。
树的阴影自他肩头切过,把他肩膀以上掩在更深的暗影中。
他不发一言,也一动未动。
那样子,明显没有借的意思,陆蔓正要转身,对方的手伸了过来,指尖捏着盒火柴。
陆蔓稍一怔愣,接过。
烟咬在口中,取出一根火柴,擦燃,往唇边凑。
风太大,火焰还没触到烟,就晃晃悠悠,被吹熄。
她又擦燃一根,同时,用另一只手去拢那火。
不知是不是因为手太纤细的缘故,挡不住风,三角形的火焰在手掌间猛烈晃动,像浪涛中摇荡的船帆。
眼看要熄,男人宽大的手掌再次伸来,拢住了那飘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