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住,被动地接受着我的亲吻。腥甜的鲜血流进了我的嘴里,也染红了他的双唇。我勾着他的脖子,不断辗转加深这个吻,直到双方都有些喘不过气。好半天,我才停下来,与他额头顶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吻是不会说谎的,我不信你察觉不到我对你的爱。”
他神情复杂地凝视着我。
明知道他这个样子是已经相信了,却还是忍不住逗他一下。我松开他,装作一副落寞的模样,转过身准备离去:“好吧,既然你始终不愿意相信我,那我也不想再为难你了,我们就这样吧,以后不要见面……”
话还未说完,手腕已被他扣住。
他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我。
“梅格。”他哑着嗓子开口,“我不是一个伟大的人。”
“我知道。”
“你这辈子都将会和我纠缠。”
“我知道。”
“我嫉妒心很强,可能不会允许你交往新的朋友。”
“我知道。”
“我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候可能会伤害到你。”
“我知道。”
“我会试着去控制你的人生,你的吃穿都将由我负责。”
我覆上他的手背,与他十指相扣,侧头对他露出一个笑脸:“没关系,我愿意被你掌控。”
他于是不再说话,沉默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有一句话我没对他讲,其实我并不讨厌他的控制,相反还有些享受和喜欢。自从父亲去世后,吉里夫人忙着养家糊口,一个人打理着几百号人的芭蕾舞校,后来还收养了克里斯汀,实在没多少时间花在我的身上。别说像一个普通母亲那样关心我,有时候她甚至连父亲的忌日都想不起来。上辈子我一生都处在飘零之中,到死灵魂都未曾拥有归宿。这辈子埃里克看似独断专横的控制,实际上却给了我很多安全感。
摇摇脑袋,我没再想这些陈年往事。都过去了,至少这辈子,我有个无限美好的新开始。
午夜一刻,舞会结束了。
把埃里克按在沙发上。我走下楼梯,绕过堆满残羹冷炙的长桌,找人要来了医药箱。上楼的时候,我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就看见克里斯汀正站在吊灯底下,她穿着香槟色的大摆裙,轻拢长发,小鸟依人地挽着夏尼子爵的手臂,看上去自信而幸福,和上辈子此时总是面色苍白、满头冷汗的她判若两人。过得幸福就好,犹豫了一下,我没有上去打招呼。
回到楼上,埃里克正在等我。月色是有些昏暗的日光,盈满了整个露台。见我走来,他皱了皱眉,竟毫不配合我的动作:“都是小伤,我自己可以上药。”
“听话。”把他的脑袋扳正,弯下腰耐心地涂上碘酒。看着他突出的眉骨,深陷的双眼,骷髅般骇人的轮廓,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上辈子他看向我的那个森冷眼神。鬼使神差地,我轻声喊道:“埃里克,看看我。”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尽管还是不怎么温柔,却多了几分关心和纵容,仿佛不管我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他都会应允。
这是即将与我共度一生的人。上辈子的那个人,是他,也不是他。
擦完药水,我给他右脸绑上绷带,再将一枚白色面具轻轻推了上去。
“答应我,埃里克,以后不要用变脸术了好不好。我不想再看到你伤害自己。”
他沉默了片刻:“我也不想让别人认为,你跟一个怪物生活在一起。”
“你不是怪物,你是我最爱的人。”我在他的双腿坐下,搂着他的脖子,亲近地靠着他的肩膀,“我……我跟你说一个故事吧,你听听就好,不用当真。”
“好。”
我思考许久,决定把上辈子发生的一切,当成一个梦境说出来:“可能你不会相信,这几年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你深爱着的人是克里斯汀,”看他的表情,似乎没反应过来克里斯汀是谁,我只好提醒说,“克里斯汀·戴耶,你曾经指点过的芭蕾女郎。梦里,你为她驱逐了卡洛塔,写信威胁两位剧院经理,还在舞台上设下机关,让剧院吊灯短路砸下,制造了一场举世震惊的大火灾……”
他略错愕:“听着像我的风格,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还真不知道:“然后,你放她和夏尼子爵离开了,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下去……”
“为什么?真是我的话,不会放她离开,更不会让她和其他男人一起离开。”
我被他说得迷惑起来,是啊,按照埃里克的性格,如果他真爱克里斯汀,应该宁愿与夏尼子爵同归于尽,也不可能把她交到对方手上,所以当时地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竟让他心甘情愿地送走了他们……
我琢磨着说:“可能是你太爱她了,不忍心把她禁锢在地下?”
他轻笑着摸摸我的头:“前面还说得像模像样,后面纯粹是胡说。我永远不会让深爱的人离我而去,即使把她禁锢在身边,也不会放她离开。这一切应该只是你的胡思乱想,我不会爱上别人,也不会再遇见像你这样值得去爱的女孩。”
我不禁一阵脸红,差点顺着他的话语,真的认为上辈子的一切只是个毫无逻辑的梦境,直到在下楼的时候,碰见了正要上来的克里斯汀。看见我的一瞬间,她的眼眶立刻红了:“梅格,这些天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还没开口,就被她用力抱住:“我担心死你了,还以为……还以为你遇到了不测!这些天我拜托劳尔一直在找你,可带来的消息总是不乐观,我以为、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了你……”说着,她又破涕为笑,“你离开的这一个月,我和劳尔都快结婚了,吉里夫人也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对了,你向她报平安了吗?她也很担心你。”
我自动忽略了后面一句话,听见“结婚”二字,下意识地看向埃里克。他抱着双臂,静静地等着我,脸上丝毫没有记忆中那种妒忌痛心之色。
“说完了么。”他扫了一眼克里斯汀,不客气地道,“可以把你的手松开了。”
克里斯汀抱着我不肯撒手,忧心忡忡地对我抱怨说:“梅格,你在哪里结识的这人呀。我听说现在社会上很多那种爱情骗子,专门在舞会沙龙上勾搭漂亮女孩,欺骗她们的感情和钱财。你看,舞会都结束了,他还戴着面具,一定是怕人揭穿他诈骗犯的身份!”
我:“……”
我忽然觉得自己刚刚的担心真是多余而且莫名其妙。
但还是忍不住看向埃里克,跟他简略说了一遍上辈子的事情,他会不会突然回忆起一切,然后将克里斯汀掳走再续前缘?毕竟我都可以梦见前世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他突然拥有上辈子的记忆也不是不可能……正越想越担心,越想越难受,然后就看见埃里克挑了挑眉,毫无心理负担地对克里斯汀说道:“我是赫斯特。”
我:“……”
不是,之前是谁反复说自己永远也不会是赫斯特的?
克里斯汀愣了一下:“……赫斯特先生?外面的传言是真的?梅格,你真的跟赫斯特先生在一起了?”
我不得不花了点时间跟她解释,而埃里克看了看怀表,直接抬脚下楼,去正厅门口等我了。离开的时候,我听见夏尼子爵在后面温声安慰克里斯汀:“我跟赫斯特认识有一段时间了,他看似倨傲,其实只是对音乐要求严格,私底下并不爱为难人,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跟吉里小姐吵架了吧。”
走到埃里克的身边,他也摇了摇头,却不是听见了夏尼子爵的评语:“克里斯汀,我想起来了。以前觉得她音乐天赋很高,只要经过严格训练,必能成为震惊整个巴黎的女高音,但她刚刚说话的时候,气息紊乱,呼吸毫无章法,显然是没把我传授的技巧当回事。冲动,单纯,沉溺于过去,在音乐上她不会有更高的成就了。”
上辈子的克里斯汀,在他的训练下确实是大放异彩,但大多时候都神情惊惶、满眼恐惧,过得并不怎么快乐。我觉得人的一生,仅凭一眼是不能下定论的,她一定还有别的、属于自己的际遇。
回到地下后,我毫无征兆地生了一场重病。
这场病来得迅猛无比,病来如山倒,很快我就无法站立,每天只能在床上瘫睡。埃里克在报纸上刊登了许多广告,但全巴黎的医生都摇头说这是绝症,药石无医。连远在德国的克拉拉都知道我的病无药可救,写信来慰问我,以舒曼为例,告诉我生死无常。我并不害怕死亡,只是很担心埃里克的精神状态。他日夜守在我的床边,几乎没合过眼,下巴全是青色胡茬,眼神疲惫茫然。我在他脸上看到了隐约的死志。
一天傍晚,我吃力地握住他的手,尽量挤出一个笑容,想让他答应我别做傻事。他却撑着额头,用一句话堵住了我后面的话:“我不会独活,难道你想看我一个人孤独终老?”他垂下眼帘,站起来帮我掖好被子,“如果这是你想看见的,那么我答应你。”
我当然不想看见他孤独终老。
只是,若我注定早死,那我重活一世的意义又在哪里……
病重的身体撑不起太过复杂的思考,不一会儿,我就昏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我以为自己再不会醒来。梦里的场景变化纷呈,时而是悬在舞台中央的布凯尸体,时而是大吊灯轰然砸下,时而是宏伟富丽的剧院被烈火焚烧……最后一个场景,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我在黑暗中奔跑。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前方。
身影很高很瘦,穿着一件绣着暗纹的披风,整个人几乎完全融入黑暗。我跑到他的身边,看了他很久,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他,但莫名有种感觉,他一定会给我指路,告诉我这个地方的出口在哪里。
“慢着,等一下!”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我。好奇怪,他的头发、眼睛,甚至是面具,都和埃里克一模一样。但他绝不是埃里克,埃里克不会像他这样枯瘦,也不会像他这样……用如此森冷的眼神盯着我。
“什么事,说。”他冷冷地问。
我的心颤了一下。他给我的感觉太熟悉了,可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我只好先问道:“……你知道这里出口在什么地方吗?”
我以为他会拒绝回答,或是说不知道,谁知他的表情如此冷漠,却意外地很好说话,抬手给我指了一个方向。
我连忙道谢往那边走,走了一段距离,又觉得不太对劲,心里空空的,像是缺失了一块,情不自禁地跑回来找他。他似乎没想到我还会回来,有些错愕:“怎么还不走。”
“我是不是认识你?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你给我一种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觉……有点像我的丈夫。”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开口回答:“上辈子算认识。”见我还想再问,他皱着眉头,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背,“你该走了。”
我本来有一肚子的疑问,可被他这么一拍,莫名其妙就不想继续问下去了。困惑的感觉消失了,熟悉的感觉也消失了,我茫茫然地抬脚往前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将要去哪里。那个身影,是我唯一见过的、对我抱有善意的人。但是向后望去,他离我又是如此遥远,像是根本不曾存在过。他真的为我指过路吗?还是,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他口中的“上辈子”,指的是什么?
真的有上辈子吗?
他认识上辈子的我?
为什么他给我的感觉这样孤独,像是在等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人。
醒来后,我竟然轻轻松松地就能站起来了,似乎从未生过重病。拉开窗帘,我对着紫青色的天空流了很久的眼泪。这些眼泪来得没有理由,完全不知为谁而流。我一边哭,一边看着天色从微青变得敞亮。曾经,我好像也陪过一个人,从晨光熹微看到天光大亮,他对世间万物失去兴趣的眼神至今令我心痛……是谁呢?
想到这里,头脑竟然一阵疼痛,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算了,想不起来就算了。
本以为自己痊愈的后遗症是失忆,谁知我并没有忘记生活中任何一个人,也没有忘记和埃里克经历过的事。
多年后的某天,我跟埃里克谈起曾经的误会。我开玩笑说:“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爱上我。”
他听了我以前的心路历程,慢悠悠地说道:“谁说的。”
我愣住,对啊,当时为什么总觉得他不可能爱上我呢?
根本没道理啊。
这种情况出现了不止一次,我经常发现自己遗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可是仔细一回想,生活中好像并没有缺少什么。就像现在这样,明明只是忘了以前谈恋爱时期的误会是什么,算不得大事,我却莫名觉得失落极了:“……我猜的。”
他撑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看来是我的爱还不够明显。一定要我把你当成金丝雀关在笼子里,你才能感受到我爱你么?”
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
这事就这样揭过。一年后,埃里克的新剧上演,同年,巴黎歌剧院的吊灯因为短路而下坠,砸死了一名看戏的贵妇。这个新闻轰动一时,埃里克也有些惊讶:“真被你说中了。”
我满脸问号:“说中什么?我可没有诅咒它发生火灾。”
“以前你说的,忘了?”
可能是见我茫然的表情不像作伪,他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于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正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战争越来越频繁,巴黎不能再住下去了,你有没有其他想定居的城市?”
我想到这些年跟我们联系的克拉拉女士。我的音乐素养一直只是中等,跟埃里克其实没有多少共同话题。如果有克拉拉当邻居,他一定不会孤单。
埃里克听了我的想法,看了我很久很久,才说道:“上一次她来信的地址是在法兰克福。”
“那我们就去法兰克福吧。”
接下来的几年里,尽管有埃里克的陪伴,我却始终对自己缺失的那一块记忆耿耿于怀。总觉得失去的并不是记忆,而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从未停止过寻找那些丢失的记忆,直到有天午后,我从藤椅上惊醒,看见淡紫色的霞光穿透天际线的云层,不远处湖泊闪烁着粼粼金光,微风送来花草清香,万物在我眼底焕发出勃勃生机。我才明白过来,我应该活在当下,而不是拘泥于已经淡忘的过去。
人的一生,并不是每个遗憾都能圆满。就像没人能知道自己上辈子发生过什么一样,活在此生,呼吸于此刻,就应该只想着现在。
不愿停驻在脑海的回忆,就它离去吧。
至少,我还有爱人和将来。
站起身,推开房门,我叫了一声埃里克。
他坐在窗边的三角钢琴前,微笑着转头看向我,说道:“我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