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失声的一瞬间,确实震惊又恐慌。也是在那时,我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绅士、冷静、优雅自若……相反,他粗暴又狂躁,是一只时刻濒临失控的野兽。

我想起当年吉里夫人的警告。或许,他的双脚已从马戏班的铁笼中走出,但他的灵魂,却像是被永远禁锢在那个铁笼般日益扭曲。和这样充满攻击性的人相爱,受到的伤害,会远远多于他给予的温柔。

可看着他不停颤抖的睫毛、冰冷却脆弱的眼神……大量炙热却悲伤的情绪涌入我的心中,因为到这时,我的第一想法,居然仍是想要拥抱他。

根本没法去责怪他,甚至没法对他生气。真不知道,我和他之间,究竟谁更疯狂一些。

我长叹一口气,走上前想亲吻他。

他受到刺激般,后退一大步:“别过来。”惨白的光晕之下,他的瞳孔警惕地紧缩成针,呼吸声清晰而急促。

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大,一时愣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如果我还能开口说话的话,这些误会一句话就能解释,可偏偏我不能……甚至因为双手被黑丝缎束缚着,我连一个拥抱都无法给他,只能看着他困兽般来回踱步,时不时阴沉地扫我一眼。

最后,他快步走向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到他的身前:“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乱动。”说完这句话,他平定了一下呼吸,“再有下次,我会直接惩罚你。”

他没有控制力道,我手腕上立即红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倒抽一口气,他的双唇已覆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吮吸舔吻。只是吻着吻着,他就会焦躁地咬我一口。

手腕原本只是轻微发红,被他吻过之后,立刻变得青紫一片。我看见他怔了一下,微微喘着气,把额头靠在了我的手背上。

炭火一般的气息灼烧着我的指缝,他抿着嘴角,似乎在极力克制起伏不定的情绪。

观众席已经彻底混乱了,到处都是质疑声和翻动剧本的哗哗声。此时此刻,全场唯一显得镇定的,竟然是指挥。他站在乐池的高处,岿然不动地甩着节奏棒。

所幸,间奏曲结束以后,魅影就平静了不少。他揽住我的腰,垂头跟我鼻尖顶着鼻尖:“别怕。”分明是安抚性的话语,他的语气却生硬如同命令,“药效是暂时的,我不会伤害你。”

他直直地注视着我:“不要怕我。”

我从他的眼中读到了痛楚和惶恐,他是如此不安。说来好笑,比起他是否会伤害我这件事,我更担心他是否会伤害自己。毕竟,他现在正处于失去理智的状态,我很怕他像上辈子一样,做出引发众怒的事情,然后又一次沦落为被众人讨伐的幽灵。

令我较为安心的是,他的注意力似乎只聚集在我的身上。外界的喧哗和纷扰,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这一点让我感到甜蜜又发毛。

这时,乐队奏响《牧羊女》第二幕咏叹调的前奏。我猜得没错,果然是省略了第一幕。当伴舞重新出现在舞台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动作彻底恢复如常,一切像是又回到正轨上。

只是,为什么我心中不祥的预感在扩大,是因为第二幕的剧情么?

……男主角的咏叹调一结束,女主角就被他关进了笼子里?

下巴被他抬起,才发现身体竟然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尤其是下半部分……几乎是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我窘迫极了,手肘撑在他的胸前,想和他分开一些。

他看我一眼,手掌扶住我的后腰,不悦地把我往前一按:“让你动了么。”

贴得更近了,近得几乎能听见他快而有力的心跳声。因为姿势过于亲密的关系,我有只脚必须踩在他的皮鞋上,才能站稳。耳根、脸颊那一片皮肤快要烧起来,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我和他靠这么近,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

不过,他除了强硬地搂着我的腰,好像也没别的越轨动作。反倒是我,被他随意的一个举动,弄得脸红心跳、膝盖发软。

短暂的前奏过后,他低下头,用牙齿扯松我手上的黑丝缎。我心跳不已地望着他的动作。他扣住我的手掌,一根一根地摊平我的手指,放在他的眉骨上:“你知道,我并非生来如此丑恶。”

他的眉骨真的就像是骷髅那般,瘦削而突出。刹那间,我的心脏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

眉骨的下面,是眼窝。

他的眼窝很深,深得有些不正常。他的双眼因此天生陷于阴影之中。

“你知道,我并非生来苟活于黑暗中。”

是鼻梁。

他的鼻梁被白色面具覆盖住,我只能摸到冷冰冰的面具。

“那场变故使我受尽冷遇。”

是嘴唇。

“人人将我诠释成怪物,认为我是枪口下的野兽。”

原以为他会这样唱完整首咏叹调,没想到他下一个动作是,抓住我的手腕,猛然将我推向舞台的后方:“但你知道,我并非野兽,也并非怪物。”

能够喊出声音的话,我肯定已经尖叫出声。四周的视野在快速前进,下一秒,几双手稳稳地接住我。回头一看,是那些女伴舞们。眼前竖起一道更衣专用的深色屏风,一双手帮我脱掉身上的红裙,另一双手帮我盘起头发。

有时候,因为时间不够,确实会在舞台上当场更换服装,但一般事先都会征求演员本人的同意,并且做好充足的准备。哪有像他这样的,冷不丁把人推到后面?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瞪他一眼。谁知,他的面部表情意外地柔和,眼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餍足,仿佛接下来会发生一件他期待已久的事情。

有人拿着鲸骨裙环走过来,戴在我的腰上。手上的露指手套被取下,换成白蕾丝的长手套。之前在后台换下的素白长裙,重新套在了我的身上。

一束新鲜的黄玫瑰塞到我的怀中。头上一重,不等我仰头望过去,白纱已如雾气般,当头笼罩而下。意识到我现在是个什么打扮后,心跳声几乎将耳膜震破。

屏风被撤走,台上灯光尽数亮起。隔着一层雪白的轻纱,我看见他朝我微微一笑,眼神侵占欲强烈到几近诡异,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血液是沸腾的河流,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浑身上下从眼眶到胸腔,无一不在发热,无一不在疼痛。上颚酸得要命,我几乎是拼命压抑,才没有失态地哽咽出来。

没有语言可以描述我现在的心情。就算现在能够说话,我应该也已经失语。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之前的所有异样,包括他为什么会情绪失控,为什么会那样焦躁亢奋。因为此时,我和他的心情,是一样的。

联系他这三年来做的一切:他的消失、赫斯特的新身份、马戏班的演出、《牧羊女》的公开选角、《双面人》的邀请、当众揭穿自己幽灵的身份……还有,让我暂时失去嗓音,大概都是为了眼前这一幕。

如果我真的不爱他的话,这确实是一个堪称盛大的陷阱,我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顺着他的引导,身不由己地陷落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