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时见鹿(八)
被手机铃声吵醒, 乔薇妮睁眼看着来电显示“叶深”的名字,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叶深主动给她打电话了?怎么可能呢?
她发懵地盯着一亮一亮的手机屏幕看了十几秒, 在希冀与害怕参半的心情中接起了电话。
电话彼端传来的女孩声音, 让她的希冀与害怕都跌入深谷,粉碎于无形。
“喂,乔薇妮吗?我是叶深的爱人——陶鹿。”女孩的语气嚣张直接。
乔薇妮几乎是立刻就坐起身来,绷紧了脊背。她攥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透出青色来,“你好。”她的声音还算镇定。
“我们见面谈吧。”对方开门见山,“时间地点你定。”
有恃无恐。
乔薇妮挺直了脊背,“我凭什么要跟你见面。”
对方沉默一瞬, 轻讽道:“那你是希望定在清荷园, 邱全胜家中么?”顿了顿,那女孩笑道:“我跟邱全胜也算有点交情。”
当着邱全胜的面?乔薇妮当然不想。而对方会拿这点来威胁她, 显然是……叶深已将实情相告。
一念至此, 乔薇妮浑身冰冷,听女孩定了时间地点, 轻飘飘一个“好”字应出声, 挂了电话才察觉手心滑腻湿冷。不等定下神来, 手机铃声突兀又响,乔薇妮浑身一颤,眯眼看向手机屏幕,这次却是邱全胜手下叫娇露的那位女主播。她舒了口气,松懈下来,倚着床头接起来, 无力讲话。
娇露却是精神抖擞,娇滴滴甜腻腻喊着她“阿薇姐”,要约她去喝下午茶。
乔薇妮草草打发了娇露,看着上一位来电人,心乱如麻。
天贸大厦十九层。
山楂顶着一头黄毛,抱臂对陶鹿道:“你真要这么下去?楼底下守着几十家记者,长the枪the短the炮,你受得住?”
陶鹿笑道:“不然怎么办?你以为戴顶帽子他们就认不出我了么?”她扣着三角包拉链,“他们也是生活所迫,混口饭吃不容易。谁愿意风里雨里等你?亲爹妈都做不到。”还有心情笑。
山楂哼了一声。
就听咔哒一声,两日没出现在人前的叶深从客房走了出来,换下了睡衣,换回了他平时惯常的穿着:黑色卫衣黑色棒球帽。他迎着山楂和陶鹿惊讶的视线,淡淡道:“怎么?不认识了?”
山楂抓抓后脑勺,感觉到老大和陶鹿之间的粉色气流,当机立断闪人了。
叶深拎起陶鹿的三角包,低笑道:“怎么要偷偷溜走?”
陶鹿道:“我已经让Andy来接我了。要回冬管中心一趟,昨晚跟你说过的……”
“我知道。”叶深挎着三角包,走在前面按了电梯,“我送你。”
“可是……”
楼底下守着几十家记者啊。
叶深侧头,指节顶起帽檐,笑道:“没什么可是。你说的,他们也只是生活所迫——没什么好在意的。”
陶鹿微笑。
是日,各大娱乐媒体头版头条都是同一张照片。
高高帅帅的男人挎着国家花滑队白色的三角包,一手与身边的女孩五指紧扣,一手压低黑色棒球帽帽檐,大步流星,神色冷峻。而女孩望着他仰脸微笑,明眸善睐,根本不去在意脚下的路,与身后密密麻麻的黑洞洞镜头。
“花滑鹿女王与男友情比金坚,誓与神叶大人共进退”
“电竞大神叶深,深陷性the侵丑闻,隐居多日,为鹿女王破格露面”
“挎包又牵手,叶鹿情深好感人”
电视上连篇累牍都是相关报道。
冬管中心大厅里的壁挂式电视里,女主播煞有介事介绍着国家电竞首金战队老板、昔日DOTA2冠军战队成员叶深,在西雅图留下性、侵案底的来龙去脉,而女方乔薇妮目前是商业大亨邱正义之子邱全胜直播平台下的管理人员,她不接受媒体采访,只在微博发布声明……
陶鹿拿起接待处的遥控器,直接关了墙上的电视,施施然上了电梯,敲响董真教练办公室的门。
董真教练闻声抬头带得一头花白的卷发一颤一颤的。
她从老花镜底下抬眼瞅了瞅陶鹿,面色严肃指了下旁边的沙发,“坐吧。”她收起案上的卷宗,缓缓起身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陶鹿道:“最近受苦了吧?”
陶鹿笑道:“不苦,训练都是习惯了的。一天不练还觉得难受呢。”
董真教练给她倒着茶水。
一旁的助理教练知道她们要谈话,早已悄悄退出去。
“调皮。”董真教练笑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最近叶深那事儿闹得满城风雨,连总局都问起来了——”她见陶鹿只是微笑,又道:“我不是不让你管,那是你男朋友嘛。你们现在年轻人处朋友跟我们当初不一样,我们当初这就是爱人,是以后的人生伴侣了。我打心眼里理解你,也不会劝你去做一个冷心冷血的人。再说这几年,我也算是见证了你们的感情路,三年前你刚来冬管中心的时候,每次放月假总有个帅小伙来接你——你当教练我没看在眼里么?”她笑起来,脸上每一条褶皱都是和蔼的模样。
陶鹿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不那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笑道:“您当初都知道?这我倒不知道。总局找您谈话了?”
董真教练笑道:“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总局那边,你也不要有压力。现在不是当年了,我们国家起来了,国民们对奥运健儿的要求也没那么迫切、那么高了。从前你的师兄师姐出去比赛,那是背着国家荣誉,背着历史责任的,我们国民没能扬眉吐气太久了,难免求全责备。现在不同了,国民心态也改变了,允许我们的运动员有失误,有个性,有不同的方向。社会发展,人民心态也包容……”她话锋一转,“可是不管再怎么包容,有的底线是不能碰的。最起码,法律的红线不能碰。我相信这你心里都谱。叶深的事情,我不知道根底,但是你是他女朋友,你应该清楚。我也不要你给我什么交待,只是叮嘱你要把控好自己。再一个,总局有上面的大局观要考虑,这种事情当然是影响越小越好,没有故意要闹大的。他们电竞分局的局长上次跟我见面,也头疼这事儿。别的倒不怕,就是怕给社会大众留下一个电竞界混乱的刻板印象,这也不利于他们培养新人才……”董真教练看着陶鹿的脸色,点到即止,转而夸起叶深来,“当然了,叶深在电竞界做出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他组建的TK俱乐部,从一个战队开始,做到现在的程度,不仅为国家新兴的电竞事业输送优质人才,而且提出了许多可行的长远计划,对这些电竞人才的职业路有指导性作用。他的贡献是不能磨灭的,是要与私事分割来看的……”
陶鹿安静喝茶——董真教练无疑心是好的,然而话里话外显然已经是信了性the侵一事是真的。她垂着睫毛,掩去眸中神色,下定决心要为叶深洗刷冤屈。她搁下茶杯,瓷质的杯底碰在玻璃桌面上,发出清冷的一声脆响。
“让教练您费心了。”陶鹿微笑道:“我相信叶深——”不等董真教练开口,她又道:“当然我也明白您和总局的担心。我不会乱说话的,一定将此事的影响降低到最小。”
董真教练舒了口气,笑着起身,抚着陶鹿的肩膀送她出去,“冬奥会还有不到半年时间了,我相信你的能力,正常发挥就能斩金夺银。这可是在咱们家门口的一届冬奥会,咱们女子花滑成与不成,就看你了!”她殷勤寄语,“不要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影响心神,你有自己的事业要做。舆论就像一阵风,过去就过去了。”
陶鹿笑着于她道别,等电梯的时候有些烦躁地蹬着大理石面的墙壁,看电梯迟迟不来,索性扭身爬楼梯,又想上天台透透气,走到最高一层,还没拐过去,就见楚涵站在上半截楼梯上,正俯身探头望下来。
陶鹿与他目光一对,想起他要退赛的事情来,扫一眼他身上穿着的国家队队服,半开玩笑地问道:“改主意了?不退出花滑了?”
楚涵目光在她脸上探究地转了一圈,温和笑道:“再等等。”
陶鹿一面往天台走,一面随口问道:“等什么?”
楚涵垂眸笑,没回答,反问道:“你最近瘦了?”
显然这段时间的风波,无人不知。
陶鹿不回应他话中暗示的意味,笑道:“那好啊,说明我最近体脂率的把控是合格的。”她翘着唇角,一步踏上天台,一眼望去,愣了一瞬。
楚涵在她旁边惊讶道:“齐珊珊?”
齐珊珊从围栏旁边走过来,风吹起她橘黄色的长裙与海藻般的长发。时光已经把她从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蜕变为一位美丽的少女。她先看到陶鹿,微笑着走过来,继而看到从陶鹿身后钻出来的楚涵,面上的微笑在短暂僵硬后愈加盛放。
“陶鹿师姐,楚涵师兄。”
陶鹿习惯了与齐珊珊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会儿竟有些生疏,她挂着最擅长的淡漠脸,只点了点头。
楚涵显然比她要熟稔于应对各色热情的师妹们。他冲着齐珊珊招手,笑道:“怎么跑天台上来?最近不好好练习,被教练训了?”又笑道:“也不对,谁敢训咱们的明日之星啊?这上面风大,快下去吧。”
他显然还是希望能与陶鹿有个两人共处的时间。
齐珊珊撒娇道:“怎么这天台只许师兄和师姐来,不许我来么?”她看了陶鹿一眼,问道:“陶鹿师姐,你最近还好么?”
陶鹿已经走到围栏旁边,正用手指刮着围栏上的灰尘出神,闻言回身,不透露诧异,淡漠道:“挺好的。”
齐珊珊审视着她,又笑道:“师姐男朋友最近还好么?”
楚涵横臂拦着她,似乎要劝她走。
陶鹿事无不可对人言,一挑眉,冷声道:“好啊。”
齐珊珊倒不在乎陶鹿敌意的态度,反而拍手对楚涵笑道:“好羡慕陶鹿师姐和男友的感情。从前陶鹿师姐就说过跟男友感情很好的,果然是患难出真情,即使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两个人互相喜欢就是怎么都散不掉的。”
陶鹿听出点意思来了,似笑非笑地瞅了齐珊珊一眼,回过头去看天上的云。
在她背后,齐珊珊拉着楚涵,给他科普“当初陶鹿师姐跟她说过的话”,无非是陶鹿和叶深感情多么多么好。只听得楚涵面如土色,挂不住那温和的笑脸,打断道:“以前从来不知道师妹你口才这么好。”
“师兄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对啦,我最近新排的短节目,有两个拍子的动作节奏总是对不上,师兄你来帮我看看,要怎么改比较好?”齐珊珊殷切地仰望着楚涵。
楚涵举目,望着凭栏站立的陶鹿。
楼顶的风猛烈如刀,刮得她上身的衬衫衣角翻飞,像一只要被吹到折翼的海鸥。她头顶大块大块铅状的云,是发了疯要吞噬掉那只海鸥的巨浪,在风声中动如猛兽。可是她始终背对着他。再大的风浪都不回头。
两个人互相喜欢就是怎么都散不掉的。
楚涵目中酸涩,叶深出事儿之后,他告诉自己再等等。
会等来什么呢?他不知道,所以还有希冀。
而现在他知道了。
他等来的,是一只宁愿独自面对风浪,也不肯在他肩头栖息的倔强海鸥。
陶鹿仰头望着天空,背后脚步声渐渐远去,归于寂静。
她心情平静,望着天空,每朵云都是爱他的形状。
陶鹿在天台坐了很久,直到接到母亲卢碧华的电话。
电话里,她同母异父的小弟弟小老虎奶声奶气跟她说话。
“姐姐……”
背景音里,是卢碧华教小孩说话的声音。
“你跟姐姐说,你说姐姐我想来见你。”
小老虎奶声奶气地学,“姐姐,我、我想来见你……”
陶鹿一下子笑出来,放松而纯粹,“是么?小老虎想来见姐姐?那就来吧。”
挂了电话,陶鹿去冰场训练,猜想着她母亲是为何而来。她虽然跟父母关系缓和了,却到底疏远,彼此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难道是为上次大姨家小孙女也想学花滑的事情?
还是小老虎想上国际幼儿园的事情?
陶鹿盘算着,等接到卢碧华电话,到大厅接人,才出电梯就见卢碧华抱着小老虎,指着大厅里陶鹿的人形立牌,叫小老虎叫“姐姐。”
“这是不是姐姐呀?”卢碧华握着儿子的小手,教他认人。
小老虎在她怀里窜来窜去,小孩子眼神活,一下子看见了陶鹿,伸手指着就叫:“姐姐!”
卢碧华猛地侧头看过来,脸上笑容盛放。
小老虎挣着要陶鹿抱。
卢碧华拍打着他,嗔怪道:“多大啦?自己走。”
“没事。”陶鹿笑着,把小老虎抱在怀里。小孩子的天真热情,融化了陶鹿天性里于亲情表达上的生疏不自在。她抱着小老虎,跟卢碧华闲聊着。
母女两个人说着亲切的话,却都尽量避免着目光接触。
陶鹿领着卢碧华到小饭堂坐下,点完菜,分着碗筷,估摸着这将近十分钟的寒暄算是面上过得去了,才道:“妈,您有什么事儿?你说就是,能帮我尽量帮。”虽然姥姥去世时,她对于“母亲”这个角色有了新的体悟,也理解了卢碧华这些年来的不容易,立意要对母亲更好些。可是感情这种东西,是处出来的。要帮忙做事也好,给钱也罢,陶鹿自问不会亏心;可是在母女相处上,她其实真的很想逃。
卢碧华显得有些局促,拎起茶壶,用热水烫着干净的茶杯,顿了顿,看着陶鹿,担心地问道:“你最近还好么?”
“我?挺好的啊。”
“叶深那事儿……”
陶鹿一天下来,已经听够了身边人对叶深的不信任,这会儿口气难免有些冲,“什么事儿?都是假的。你关心这些干什么?”
卢碧华噤声,默默倒茶,半响小声道:“妈妈只是怕你吃亏……”
“我有什么吃亏的?”陶鹿没好气,见小老虎不安地盯着自己,晃了晃他,道:“看小老虎还不够你忙的?管什么八卦新闻呢。”
卢碧华又不说话了。
陶鹿反倒又觉得愧疚。也许是随着她年纪长大了,也许是她在事业上的成功,时至今日,她和父母的互动,就像是儿时父母与她的互动翻转过来。小时候,陶振华与卢碧华在外面都是好脾气好素质的人,只有回到家里面对她这个女儿的时候,撕掉了面具,露出狰狞不堪的面目。现在好像反过来了,她对外人虽然不热情,但也不算坏脾气。可是只要一对上父母,陶鹿就不受控制地暴躁起来。
她吸了口气,内疚而又暴躁,简短道:“吃饭吧。”
一顿沉默的饭吃到一半,卢碧华小心翼翼又提起来,“其实你爸也是担心你,打电话叫我来看看你。”看陶鹿皱眉,忙又道:“还有你明烨哥哥,上次我回清荷园遇见他,他也担心你……”
陶鹿压着脾气,冷声道:“这事儿你们就别管了。”
卢碧华于是不敢再提这事儿,从别的事情上规劝,“我最近看那记者报道,说你在日本拍广告,说翘就翘了,人家都说你耍大牌……”
陶鹿皱眉喝茶。
卢碧华说的就是最近,她因为叶深的丑闻,担心不已提前回国,翘了一天广告拍摄的事情。连这种事情都能上新闻,陶鹿也是服气。她冷声道:“赔偿金都付了。”
“那也不行,这影响不好……”
陶鹿耐着性子,“特殊情况,又不是次次都这样。”
“什么特殊情况?”卢碧华一句话问出来,才觉出把从前刻薄的口气带出来了,顿了顿,放柔了语气,“什么特殊情况啊?”
这段饭吃得堵胃,好不容易把人送走,陶鹿看着坐在车上向自己挥手的小老虎,分不清心里翻搅的是愧疚是烦躁还是留恋。
她不清楚书上写的“亲情”是不是这种感觉。
但是她的是。
大约此生都是了。
晚上坐上叶深的车,陶鹿长叹一声。
叶深镇定自若开车,无视后面七八两跟车的记者,侧头看她一眼,笑道:“累坏了?”
陶鹿搭上他把着方向盘的手背,手指绵软,望着他,目光依恋,轻叹道:“感觉有一年没见你了。”
叶深轻笑。
陶鹿又道:“会好的。”
“嗯?”
“舆论。”
“我不在意舆论。”叶深轻声道,在红灯前停下来,抚着女孩微蹙的眉心,“我只在意你累不累。”
“不担心我把事情搞砸么?”陶鹿歪头看着他笑,“真就放心我自己去跟乔薇妮谈?万一谈崩了,你可就背着骂名一辈子。”
叶深又是轻笑。
陶鹿认真起来,直起身子,盯着他道:“真这么放心我去谈?”
“你想去谈么?”
陶鹿点头。
“你不想我再跟乔薇妮见面?”
陶鹿又点头。
叶深抚开她眉心的褶皱,轻笑道:“你开心就好。”
“万一砸了呢?”
“那就砸了。”叶深发动车子,下颌绷紧透出力量,“骂名背了十年,再背十年又何妨?”
“那不行。”陶鹿斜了他一眼,笑道:“你现在是我的人。我可不会让自己人蒙受不白之冤。”
半天时间,恶性舆论再度升级。
舆论已经给叶深定了罪,大众的谴责从叶深一个人身上扩散开去,波及到整个TK俱乐部,波及到陶鹿。
尤其是TK战队赢得这届亚运会金牌的成员,原本是年轻有为的明星队员,每个人拿奖金拿到手软,更有各自粉丝团队,这会儿却被大众媒体拿到了放大镜底下,唯恐找不出错处。从衣着到人品,每个队员都被挑剔了个体无完肤。
其中山楂更是作为“出头鸟”被万箭射死。
尤其是前两天潜入天贸大厦十九层偷拍的记者,放出了山楂推倒他的半分钟视频,更是在本就沸腾的舆情上又浇了一把热油。
山楂成名前未经修饰的照片被挖出来,当初同学的留言被断章取义广为流传,最后愈演愈烈,变成了山楂学生时代霸凌同学的“铁证”。
山楂其实是个什么苦处都往肚子里咽的个性,跟叶深学了个十成十。这事儿刚开始的时候,山楂跟谁都没提。战队成员也没人跟叶深说。叶深和陶鹿也不是每块舆情都能及时了解到,等到事件发酵到上了电视新闻的程度,大家才了解。
一桌子人看着早间新闻,都吃不下饭去了。
山楂把遥控器一关,撸着已经肥硕到跟狮子似的橘猫,无所谓道:“别看了。现在的新闻就没有能看的。”
叶深一言不发,起身进了客房,面色铁青。
陶鹿还是第一次在叶深面上看到这样愤怒的神色。他骨子里是温润的,几乎不曾这样动气过。TK战队的每个成员,都是他护在羽翼下长大的孩子。现在因为他的旧事,波及到这些他心中的孩子,那种愤怒愧疚可想而知。
山楂做无事状,招呼桌边的队员们,“吃饭吃饭。”
陶鹿起身,“我去看看他。”
客厅里,叶深躺在床上,头枕在手臂上,仰面盯着雪白的房顶出神,连陶鹿进屋的脚步声都没有惊动他。
陶鹿轻手轻脚走过去,蜷腿坐在他手臂边,静静陪了一会儿,小声道:“回头我少欺负山楂一点。”
叶深回神,对上女孩担心关切的目光,翘了翘嘴角,握住她的手,道:“该怎么欺负还怎么欺负。”
陶鹿放心了一点,问道:“你在想什么?”
叶深重重透了口气,轻声道:“在想是我做错了。其实我不愿意追究乔薇妮这事儿,不全是为了她要轻生。她来我们战队做了一年的战队经理,我虽然跟她接触不多,但是战队成员们都很喜欢她,阿邱也很喜欢她。我和那些兄弟们在一起练习,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三年里朝夕相处,又志同道合,感情深厚。那时候大家年纪也小,李浩那小子估计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孙荣也是……”
陶鹿小声道:“你怕毁了他们心里最纯粹的感情?”
叶深讽刺地笑了笑,“那是我十八岁时候的想法。其实李浩孙荣也就算了,关键是阿邱……”他顿了顿,“我跟他很小就认识了。他爸生意忙,又跟他母亲离了婚。我爸是他爸的学长,感情很好,又家在大学里。他小时候寄养在我们家好几年,后来他爸爸生意做大了,接他回家,请了乔薇妮给他做家教。乔薇妮是他的家教老师,是他的小姐姐,也是他的心结。”
陶鹿愣住,“你跟邱全胜……一起长大的?”
叶深想了想,“算是吧。我们上的同一个小学,我比他大一岁。那五年他都住在我们家。”
“那他后来还……弄断了你左手……”陶鹿忽然明白过来,“如果是别人,这种事情肯定要进警察局了。你没告他?”
叶深淡声道:“他那时候年纪小胡闹。”
陶鹿叹气,想去当初刚跟叶深认识时候的情景,又觉得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一点都不奇怪。他本就是个温柔而又长情的人。只是清冷的外表,常常叫人误会。
“那为什么会想是你做错了?”她问。
叶深轻声道:“我不愿意伤害阿邱和曾经战队的兄弟们,却伤害了我亲手带大的孩子们。当日一念之仁,其实害了阿邱,如今也害了山楂。”
他自嘲一笑,苦涩道:“可不是我做错了么?”
陶鹿被他这一笑勾得心里发酸,在他身边躺下来,侧身抱住他,笑道:“错有错着。要不是邱全胜,我们也不会在一起。”
“为什么?”
“你忘啦。当初邱全胜还想买通我,弄断你右手呢。”
叶深轻笑,淡声道:“他啊……”语气里含着无尽怅然。
陶鹿紧紧抱着他,像是要把血肉里的力量与温度都给他。
叶深抚着女孩绷紧的脊背,目光决断。
到了与乔薇妮约定见面那天上午,陶鹿在驱车前往的路上,接到了邻居姐姐兼大学舍友乔沐尔的电话。
“鹿鹿,”乔沐尔在电话彼端道:“我表姐乔薇妮刚从我这里离开,借了我一身衣服和包,说是今天你约了她见面。”
陶鹿关起车窗,笑道:“怎么?她这是要上战场么?”
乔沐尔声音严肃道:“鹿鹿,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这表姐小时候家里坎坷,爸爸早死,妈妈改嫁,跟着奶奶长大的,结果还没等上大学奶奶就没了。她好的时候是挺好的一个人,但是不好的时候性子也古怪了。你是要单独跟她见面吗?”
陶鹿冷笑道:“当然,杀人犯还都有个可怜的童年呢。”
“不开玩笑。”乔沐尔认真又问道:“你是要跟她单独见面吗?你再叫个人跟你一块吧,要不我过去?”
陶鹿这才正色问道:“她说什么了?”
乔沐尔叹气,道:“她来我家试衣服,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听着意思不好,死呀活呀的。说实话,要说神叶大人对她做了什么,我是不信的。我虽然跟这表姐接触不多,但是她打小就心思不正,不好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你跟我交个底,是不是她污蔑叶深,你才约她要见面?”
陶鹿“唔”了一声,眼看已经到了约定的咖啡馆,车钥匙丢给泊车小哥,一面打着电话一面往里走。
乔沐尔又道:“我劝你一句,狗急跳墙。她三十五六的人了,单身,又爹妈全没,这种人有毒的。”
“三十五六?”陶鹿奇怪道:“不是还没到三十么?”
“嗐,她高考复读了一年,上了大学后就找人改了年龄,改着改着连自己都信了。我都怀疑她精神有问题……”乔沐尔无奈道:“不说了,我男朋友回来了。你自己小心呐,多长个心眼。”
电话挂断了,陶鹿在咖啡馆入口处站了一站,发了条短信才进去。
靡靡之音的咖啡馆里,陶鹿跟着引路的服务员来到109室,撩起珠帘,正见一袭红裙的女郎从长沙发里袅袅起身,红唇红高跟鞋,还有她面上妩媚的笑容,都是那么女性化。
“陶小姐。”她走过来,带动一阵香风。
陶鹿只觉一只红色的香水瓶婀娜多姿走过来,撒下百花香。
香水瓶小姐热情地向她伸手,轻轻一握,又款款落座。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陶鹿也不跟她啰嗦,径直道:“当初事情的真相我都知道了。所谓的西雅图性、侵案,根本是叶深背黑锅。我只要你跟大众承认事实真相就好。”
乔薇妮红唇微翘,滴水不漏,“陶小姐不会是带着录音机来的吧?”
陶鹿嗤笑一声。
乔薇妮微笑道:“当初的事情,我们彼此心知肚明。陶小姐也不必想办法为叶深脱罪。我说了,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我不会再追究,这点陶小姐大可以放心。”
陶鹿冷笑。乔薇妮是看准了当初的事情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既然十年前叶深背了这黑锅,那么只要她乔薇妮不开口,这黑锅叶深就要一直背下去。
“你想要什么?”陶鹿冷眼看着她。
乔薇妮笑道:“我想要一个没有经历过性、侵阴影的我。”
陶鹿冷讽道:“你那该去找邱全胜的父亲邱正义。”
乔薇妮面上掠过一层阴影,她的笑容冷下来,“这点你威胁不到我。要公布这件事情,叶深会是第一个不同意的,你信不信?”
“哦?”叶深此前对邱全胜的顾及,陶鹿明白。
乔薇妮脸上漾起快意的笑,“叶深他呀,实在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你最了解的,不是么?”却是在暗指叶深是不想让她乔薇妮难堪。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陶鹿直接道:“说吧,你想要什么?钱?还是跟叶深春宵一度?”
乔薇妮笑得发抖,“跟叶深春宵一度?你肯?他肯?”
陶鹿轻讽道:“他都给你留下性、侵阴影了,怎么会不肯跟你春宵一度呢?”乔薇妮的反应,早就戳穿了她自己的谎言。
乔薇妮敛容,又道:“正是。我怎么会跟一个给我留下性、侵阴影的人春宵一度呢?”她捋了捋鬓边发丝,一双妩媚的眼睛将陶鹿从上看到下,“我只是好奇陶小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才答应来与你一见。一见之下,也不过如此。”她款款起身,“我该走了。咖啡算我请你喝的。”
陶鹿夺过她的手包,在她错愕的眼神里翻出一支录音笔来,翻转在指尖,得意笑道:“奇怪我怎么笃定你会录音?不巧我有一个心理医师朋友。他说像你这样的变态,一定会准备齐全,用应战的心情来见我,录下战斗过程,回去夜夜品味。”她研判地盯着乔薇妮,“你离真正的罪犯,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乔薇妮面上妩媚的笑容终于瓦解,她愣愣得接过被陶鹿翻得乱七八糟的手包。
“坐。”陶鹿点了点对面的沙发,舒展着手臂,“我们现在开始,正式谈一谈。”
“身上的裙子是借来的吧?”
“包也是吧?”
“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它们上面就写着你不是主人。”
“污蔑叶深?”
“由爱生恨?”
“得不到的就要毁掉?”
陶鹿往后一仰,翘腿道:“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心理,给你的行为合理化是小说家做的事情。我只要一个好人的清白。”
“那我的清白呢?”乔薇妮红了眼眶。
两个清白,不一样的意思。
“明天中午天贸大厦记者会。你还叶深清白,我还你清白。”陶鹿掷地有声道:“赌上我的名誉,我会让邱正义为当初对你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乔薇妮一瞬愣神,眼眶里泪水盈满,颤声道:“真的么?”
陶鹿挑眉,点头道:“信我。”
“你怎么肯……”乔薇妮摇头,“又有谁能制裁他?”
陶鹿轻讽道:“要是现在针对叶深的舆论,施加到邱正义身上,信不信他公司股票立马跌得他妈都不认识?所以说,你的箭瞄错了人。”
乔薇妮轻轻啜泣,半响,像是下定了决心,“好,我答应你。”又追了一句,“你要说话算话。”
“自然。”
乔薇妮拎着红色手包,低着头,散着百花香,扭动着腰肢离开了咖啡馆。
陶鹿蹙眉,走出109室,与隔间侧身看来的温瑞生一点头,低声问道:“你听着怎么样?”
温瑞生长衫布鞋,在西式的咖啡馆里,走出了民国的韵味。他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从薄薄的镜片下飞出来,犀利如刀,“不真。”
“对吧?我也觉得她是要记者会上搞动作。”
“不止。”
陶鹿一愣,抬眼看他。
温瑞生鼓励地看着她。
“你是说……邱正义的事情也未必是真的?”
温瑞生点头,温和道:“她以为是真的。”
“她以为是真的?”
“对自己的幻想信以为真。”温瑞生轻叹道:“不能算她骗人。”
陶鹿撇嘴。
温瑞生又道:“你今天表现很好。”
陶鹿惦记着明天记者会的事儿,倒是没能眉飞色舞起来,只是也忍不住笑了下,“要收我做徒弟么?我还算有天分吧——在看人上。这也算心理学的一部分?”
两个人说着话走出咖啡馆。
温瑞生微笑着才要说话,举目一望,忽然顿住,无奈笑道:“有人来接你了。”
陶鹿还在盘算乔薇妮的事儿,听了温瑞生的提醒才抬头,“谁?”话音未落,就见正午朗朗乾坤中,叶深正斜倚在他黑色的越野车前,手中晃着车钥匙,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陶鹿先是一喜,继而想起身边的温瑞生,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糟糕,被当面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