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带雾浓(十七)

桃花带雾浓(十七)

那晚, 叶深将她送至楼下,含笑道:“下次跟我一起, 再见一次我爸妈——正式的, 嗯?”

陶鹿没有应声,低声道别,转身离开,直到阖上门,背倚在门板上,如雷的心跳声才缓过来。她看到迎面的长镜中,那女孩抚上了嫣红的唇。

这算是……和好了么?

她准备好了么?

这夜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陶鹿醒来的时候, 心情很好,拉开窗帘望着冬日湛蓝的天空, 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

陶鹿看了一眼来电——卢碧华?

她的手机联系人都直接存的名字。

看到母亲的名字, 陶鹿心里猛地一沉。这三年来,卢碧华几乎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不是几乎, 是没有。只有真的有事的时候, 母亲才会给她发短信, 比如姥姥病了能不能帮忙安排好的医院这种事情。像这样直接打电话过来,多半是出事儿了。

陶鹿皱着眉头接起电话。

母亲发颤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鹿鹿,你爸晕过去了,才送了医院……”

陶鹿握着电话的手顿住。

陶振华是爬楼梯的时候晕倒的,被送到医院后,诊断出是心梗, 理论上是要马上做手术的,然而却找不到可以签字的亲属。后来还是陶鹿的姑姑出现帮忙签字,好在陶振华醒过来之后,药物稳定住病情。他拒绝了手术。

等卢碧华知道情况,再通知陶鹿,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陶振华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陶鹿并不了解,只是听了卢碧华带着哭腔的通知,以为陶振华命悬一线了,忙赶到医院。她照着卢碧华给的病房号找去,里面却没人,绕出来才要打电话问,却见陶振华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正在医生办公室左顾右盼走出来。

陶鹿与父亲已经三年未见,乍然看见,陶振华不复记忆中的暴戾孔武。也许是这身病号服衬的,陶振华显得有几分苍老疲惫。陶鹿定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却见陶振华翻着那本厚书,却是在给身后的主治医师看,“医生,你看,我这前降肢堵了,但是不影响主要的——其实不做手术也能行吧?”问得有点小心翼翼,堆着讨好殷勤的笑容。

年富力强的主治医师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不耐烦道:“你这堵了都百分之九十五了,谁来看都是要立刻做手术。不做,万一再心梗一次,就没这次这么幸运了。”

“嗐,我再看看,我再看看……”陶振华不敢直接反驳,笑着送医师去忙。

陶鹿隔着一间病房的距离看着,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来,鼻腔里发酸。

陶振华看着,可是比从前瘦多了。

奇怪的是,这一刹那,从前陶振华打过她的场面并没有在脑海中浮现。陶鹿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五味陈杂。

下一瞬间,陶振华合上那本厚厚的医学书,抬头对上了陶鹿的视线。他愣住了,回过神来,露出个略带激动的笑容,“鹿鹿,你怎么来了?”

陶鹿压下嗓子眼里不清不楚的肿块,平静道:“妈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

“没什么大事儿。”陶振华往病房走,笑道:“你怎么还来了?”语气里有惊喜,还有几分不敢置信,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语。

陶鹿鼻腔又发酸,她顿了顿,岔开话题,道:“你爬楼梯晕倒了?”

“唉,唉。”

“齐阿姨人呢?”

陶振华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他有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陶鹿的面色,笑道:“嗐,她陪女儿在外面比赛呢。”

陶鹿没有像三年前那样,因为提到父亲的另一个家就一蹦三丈高,只把手插在口袋里,倚在门框上又道:“你不做手术?”

“唉,那医生是说叫做。”陶振华摆弄着那本厚厚的医书,“你想那支架放到心脏里,人肯定跟从前不一样。做了手术,一辈子都要吃那些药,吃得人都能得忧郁症。再说了,做了以后也不是就不堵了。当初你奶奶也是心血管堵塞,做了搭桥手术,也不过就是三年,就没了……”

陶鹿想起奶奶慈爱的面容,心里揪了一下,又道:“那不做,你再像这次一样——爬楼梯晕倒了怎么办?怎么不坐电梯去爬楼梯?”

“唉唉,我也是这阵子觉得身上没有力气,想着顺便锻炼锻炼……”陶振华顿了顿,笑道:“我还以为你冬运会结束就出国了,没想到还在国内呢——这次能在国内呆多久啊?训练累不累?”

“不一定,也许待到明年冬奥会结束吧。”

“哟,那有一年了。”陶振华坐在病床上,双手推着膝头,“那挺好,那挺好,回来看看从前的队员。我那天还看到你拍的那个广告了,跟原来你那个师兄楚涵一块的,果冻广告。你妈还买了两袋那个牌子的果冻给你弟弟吃……”他忽然噤声。

这里说的弟弟,是卢碧华和后来的丈夫陈国壮生的,才三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家里人都叫他小老虎。

陶振华局促不安地打量着女儿面色。

陶鹿只作不知,淡淡道:“小孩吃果冻要注意安全。”

“是是。”陶振华松了口气,神色活泛了些,起身弯腰开床头柜,“我给你洗个苹果吧……”

“不用。”陶鹿觉得胸口发闷,“我还有事——你好好休息。”

她大概是逃出了病房,出了住院部,在医院偌大的停车场里徘徊,心里憋得慌,想起住在疗养部的姥姥,索性上了对面的楼,问了卢碧华病房号,找过去。

陶鹿的姥姥年事已高,已经糊涂认不出人,住在疗养部其实不过是临终关怀了。陶鹿过去的时候,卢碧华上午刚回家去带小老虎,这会儿陪在病房里的是陶鹿的大姨。

姥姥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插着喉管,眼珠间或一转。

大姨在一旁叠着衣服,看陶鹿进来,客套了两句,语气一转,笑道:“鹿鹿啊,大姨知道你是有出息的,拿了金牌,我出去都好说有个世界冠军的外甥女。不过你别怪大姨说话直——跟自己爸妈有什么过不去的?你爸妈分开也都这么多年的事儿了——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妈都跟我说了,就为了从前你爸打你那两下,你不能连你妈一块怨着啊。再说了,大姨小时候挨你姥姥姥爷的打,那更是没处说去。这会儿还不是在这儿伺候你姥姥?孝顺,孝顺——就是要顺着来。就算是爸妈带你的时候,打了你两下,骂了你两句,还能记一辈子么?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放下这些事儿自己心里也舒服。有空多去看看你妈,最起码一周得打一个电话吧?”

刚刚面对陶振华的时候,被搅起来的复杂情绪,这会儿被大姨这番离心机般的话一甩,忽然爱恨怨憎层次分明铺陈开来。

陶鹿冷笑道:“我倒是想孝顺,可惜没个好妹妹给我报销爸妈的医药费,让我赚一笔。”她大姨假报姥姥的医药费,从她妈手里讹钱,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了。

大姨不妨被她拆穿,只作听不懂,然而声气儿恼怒起来,“你说说你这孩子——怎么跟自己爸妈那么计较呢?算了算了,我也不做那招人烦的,你以后就明白了。跟自己爸妈,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我就不原谅。”陶鹿咬着嘴唇,心里鼓噪的种种情绪一瞬静了下来,“凭什么要原谅?他们对我的好,我记着。他们对我的坏,我也忘不掉。当初他们可以选择伤害,现在我也可以选择不原谅。”

原谅,是对她自己的二次伤害。

第一次的伤害,早已刻在她心底。

一辈子的伤痕,一辈子都不能原谅。

恨着的同时,陶鹿想起陶振华病号服下瘦削的模样,又觉心酸不已。

医院停车场里,陶鹿独自坐在车里,头抵着方向盘,良久,她给叶深拨了电话。

只响了两声电话就被接起来。

“陶鹿。”叶深念她的名字,声音低徊温柔。

陶鹿绷紧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

她疲惫叹息,开口却是全然无关的事情,只道:“车好难开。”

“你在哪?我去接你。”

“倒车好难……”

“我去接你。”

“仁爱医院。”

“我现在过去——你怎么会在医院?”

陶鹿透过车窗,望见一手牵着妈妈一手牵着粉红气球的小女孩,胡说八道,“我怀孕了。”

电话另一端忽然短暂死寂。

陶鹿嗤嗤笑起来。

叶深长叹了一声,无奈道:“别这么吓我……不是说不会胡说八道了么?”

陶鹿听着那边的风声与微微的喘息声,想必他在快速走动,翘了翘嘴角,轻声道:“妈妈说不可以亲吻,亲吻会怀孕哦……”

叶深低笑一声。

陶鹿嗤嗤笑了一会儿,又道:“跟你说,我小时候我妈真的跟我说过这种话。后来我不小心跟家里的小狗亲了一下,再然后那只小狗生了小小狗……”

叶深快速发动了车子,他从最开始就听出了女孩声音里的疲惫无助,此刻听她忽然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便屏息认真听着,却听电话里,女孩一本正经道:“——我那时候就想,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绝对不能饿着她们娘俩!”

叶深差点踩错刹车。

电话里,女孩大笑起来。

叶深无奈笑道:“又在胡言乱语了。”

“像我这样小小年纪就这么有责任心的人,现在很少见了哎!真是羡慕你能遇到我。”陶鹿先是笑着,胡闹了一会儿,笑声渐渐消失,真实的情绪才敢暴露在人前,她抽抽鼻子,手指戳着微凉的车窗,委屈道:“天都要黑了,你怎么还没来?”

天地良心,两个人通话还不过五分钟,叶深已经在半途。

可是陶鹿不管,语气听起来下一秒就要哭了,“你说现在来接我的。”她把“现在”两个字咬得偏重,像是终于找到了借口,积压了一天的情绪都倾泻而出,她哭道:“你才是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