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挪开视线, 下颌往电脑桌的方向一点,淡声道:“放那儿吧。”瞥见女孩脸上错愕的神情, 顿了顿, 擦着头发的手缓缓动起来,像是解释了一句,“手湿着。”
“哦哦。”陶鹿暗暗吐舌,怪她一激动,选错了时机,她一步三回头挪回电脑桌前,把那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情书仔细放在鼠标垫上, 想了想, 还拿鼠标压住了。
叶深肩膀抵在墙壁上,侧身立着看她动作, 握着毛巾的手不知不觉垂落至腰际。
陶鹿看了两眼放好的情书, 还有点不放心,抬头笑道:“那叶哥哥擦完头发就看哦!”
叶深淡声道:“先送你回去。”
冬管中心是有门禁时间的。
陶鹿不乐意了, 瞪着他, “等你看完我马上就回去!”她呕心沥血写的万字情书诶, 这辈子写的所有作文加起来都没这么认真过,当然想要第一时间看到对方的反应了。
然而叶深好像压根没察觉她的心情,拨了拨已经半干的头发,捞起桌上的车钥匙,“走吧。”大长腿一迈,就推开客房的门走了出去。
陶鹿郁闷至极, 却又无计可施,低着头拖着背包慢慢跟在他身后,嘴撅得都能挂个油瓶了。进了电梯,叶深按了楼层。陶鹿看他动作,很大声得“哼”了一下,来表示自己不开心了。
叶深手插在口袋里,没作声,眉头紧蹙,安静了片刻,抽出手来把卫衣兜帽盖下来,几乎遮住了眼睛。他走得太急,都忘了戴上必备的棒球帽,这种面容暴露在外面的感觉让他很不自在。但是他更不想留在刚刚的房间里,当着女孩的面,看她写的万字情书……他不能保证自己的反应会是正确的。
陶鹿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电梯从十九层落下负二层,陶鹿脸上已经由阴转晴。她笑眯眯上了车,伸手勾着遮光板翻来翻去玩了两下,扭身盯着叶深。
叶深察觉到她的目光,正在插钥匙的动作定格了一瞬,果然下一秒就听女孩笑道:“叶哥哥,我给你先背一遍内容吧。”
陶鹿自己打的腹稿,删改不下五次,尤其是开头,真是倒背如流。她笑得有点得意,牙齿尖儿轻轻咬住下唇,像极了狡黠的狐狸,“果然还是背出来更好,声情并茂,比只看信的效果还好。我是不是很机智?”
叶深往座椅上一仰,单手揉着眉心。
陶鹿清清嗓子,声音明朗,隐含羞涩,“叶哥哥,第一次遇见你,是在陆明烨生日聚会的歌厅里。满室嘈杂中,你的声音似一道岑静清磐……”她忽觉齿酸,妈呀,写出来不觉得,原来念出来这么耻。
好在陶鹿不是唯一受不了的那个人,叶深摆摆手,无奈地示意她停下,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飞驰而出。
车窗落下去,车速飙起来。
陶鹿一路上耳旁都是呼啸的风声,等到了冬管中心门前,人都快给风吹懵了。
“叶哥哥,”她瞅着叶深面无表情的侧脸,小心问道:“你是生气了么?”
叶深回眸,女孩眼底的忐忑与委屈都那么明显。他抿唇,尽量缓和了面色,温声道:“没有。”开了中控锁,“快进去吧。”
陶鹿“哦”了一声,低头慢吞吞解开安全带,在叶深示意下车的目光中,却又把推开的车门关上了。她小声道:“叶哥哥,这封信我真的写了好久……”她给他看右手食指尖,“你看,这两天为了誊写出来,我手指都写扁了。”
叶深垂眸,看着伸到自己眼前的女孩手指,玉葱似得莹白漂亮。听到女孩“写扁了”的说法,叶深嘴角一抽,目光淡淡,落在女孩脸上。
白皙的小脸上,眼窝那浅浅的青色越发触目惊心。
国家队的训练想必异常辛苦,她哪里来的时间写这样长一封信?
叶深胸口微烫,目光落在她眼窝那么青痕上,隐有怜惜。听女孩还在小声委屈得诉说着,叶深应了一声,低声道:“会看的。”
陶鹿猛地截住话头,有点懵得看着叶深。
“只此一封。”叶深垂眸看着她,叮嘱道:“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
陶鹿心中一涩,他是不喜欢么……
女孩的伤心难过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叶深叹了口气,探身帮她撑开车门,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回去乖乖训练,吃好,睡好。”在女孩转为欣喜的目光里,他不自觉翘了翘嘴角,声音柔和下去,“天天向上,嗯?”
最后的尾音,空气从喉间擦挤出声,微颤撩人。
陶鹿忽然不敢看他,红了脸用力点头,抱着三角包跑下车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就像是一团有灵性的雾气,嘻嘻哈哈捉弄人,倏忽消散,什么都不见,什么都不觉,却留被捉弄的人百转千回。
叶深一路沉默回到基地,俯身拾起压在鼠标下那叠纸,面色复杂。纸用的大约是冬管中心的报告纸,抬头还有花滑女单部的字样,纸质轻薄,薄如蝉翼,却载着洋洋洒洒万余字,沉得他几乎捏不住,不得不坐下来,定定神才能细看。
女孩的字体偏瘦,写着缠绵暧昧的心情,却透着嶙峋清嘉的傲骨。
叶深手指轻轻抚过已经干涸的墨迹,字字句句看入眼中,直到夜空里天狼星升起来,在西边的天空闪着红光,像是谁拿烟把穹顶烫了个窟窿。他又想起初见时,女孩笨拙握着打火机却点不着火的样子来,刻意成熟的妆容也掩不住眉梢眼角的青涩。还是个孩子呐。
怎么一步步就走到了今天?
叶深仰坐在靠背椅上,小臂横在额间,手中捏着的信纸就覆在了面上,染着淡淡的墨香与……馨香。最开始,他只当这女孩是陆明烨叛逆期的妹妹,杀马特的打扮,缠人的性子,十足中二期的小孩。转折是在那次偶然看到她以前花滑的比赛视频,惊艳,惜才,自己做电竞手下也带着一批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大好的天赋,大好的年纪,就因为没有在需要的时候得到正确的引导,平生泯然众人,这样的例子他这些年来看过太多,在电竞界更是常见,每一例他都深觉惋惜。因为这份惜才的心思,他才想要带这小孩吃顿饭。谁知道,就从那顿饭开始,女孩对他卸下了防备。而日料店里,女孩问起他陈年旧伤的事情,他认真作答。他本就是寡言的性子,鲜少与人闲谈,谁知竟然能与一个刚成年的小朋友聊得投契。当时不觉,现在回想,大约从那时候起,事情就起变化了……
然而这是不对的。
送她去医院,带她做心理咨询,叶深清楚女孩身处困境、艰难再起,她口中的“喜欢”不是她以为的那种喜欢,她对他的依赖也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依赖。她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摊开的。从社会关系上来说,两人之中他无疑处在绝对强势的位置。如果这样的关系里,他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哪怕只是暗示引导,都是不道德的,是卑鄙而枉顾女孩长远的。他不能主动,也不能接受。最应该做的,其实是明确的拒绝。可是他只是晚了一点看信,都让女孩眼中写满了伤心委屈。拒绝与教导的话,在他心里盘旋了一路,却始终说不出口。
叶深捏着那薄如蝉翼的信纸,指尖用力,捏得纸页擦蹭,簌簌作响。
两难呵。
陶鹿是他的两难。
回到冬管中心的陶鹿却是笑嘻嘻,心情好。万字情书送出去,这两周来压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卸下来,她真是“无债一身轻”,连齐珊珊惯常的抱怨,都不能让她皱一下眉头。
这天,教练员把接受特训的三人集合起来,董真教练过来开了个小会。
“你们三个这两周好好调整下状态,下个月在加拿大惠斯勒(Whistler)有一场双边交流赛,除了几个固定的国家队成员之外,我打算带你们也一起去,看看国际上的水准,取长补短。”
惠斯勒位于加拿大温哥华,是世界知名的冬季滑雪圣地,曾协办过2010的冬奥会。冬奥会结束后,设施保存下来。陶鹿三年前还曾去参加过交流赛,很喜欢当地的风景。
齐珊珊和江云驰都很惊喜,笑起来。
陶鹿一开始也笑了,忽然想起叶深来,这一去一回只怕又是个把月见不到了。她还等着叶深看完情书的反应呢。叶深送她回来当晚,她就按耐不住,在微信上一个劲儿问他看了没。好不容易等叶深回了“看了”两字过来,她又不满足,问那感想呢?回复呢?
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陶鹿打着呵欠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忽然跳出一行回复来。
:教练说我们下个月要去加拿大参加交流赛。
【一只鹿】:哭泣,我还盼着下个月的月假去找你呢。
【一只鹿】:去当面听你的回复。
夜里,叶深回复过来。
【叶深】:专心训练,比赛加油。
陶鹿枕着这条回复,心满意足睡着了。临到交流赛出发之前,男单花滑出国交流的队员回来了,应教练员要求,来给师妹们打气。
齐珊珊为此提前早起了半个小时,换了好几身衣服,最后穿了一条紫色的裙子。陶鹿冷眼看着,还是穿着训练的运动服出了宿舍门。
冰场上,女单的队员们正排成不怎么整齐的一列,笑着鼓掌欢迎师兄们进来。
陶鹿懒洋洋站在旁边,手背掩住嘴,悄悄打了个呵欠,一抬眼就见楚涵第一个从门口走进来。
楚涵眉目俊朗,一身白色运动服,笑容亲切,真跟童话里的白马王子走到现实中来了一样。
女队员们里发出阵阵嬉笑声,有的人红着脸低下头去,齐珊珊就是其中之一。
楚涵领着一排男单队员走过来,温和笑道:“我们刚从俄罗斯回来,听说你们要去惠斯勒参与交流赛。”他玩笑道:“你们比我们幸福多了。”
女单队员们都笑起来。
楚涵温和有礼貌地鼓励了一下众师妹,目光顺着队伍滑过去,落在队尾懒洋洋站着的陶鹿身上,顿住。他向陶鹿走过去。
齐珊珊低着头,只看到楚涵离自己越来越近,脸也越来越红,终于两人近在咫尺的刹那,她抬头笑道:“楚涵师兄,俄罗斯好玩么?”
楚涵愣了下,“还可以,”他出于礼貌,看着齐珊珊的眼睛回答。
齐珊珊又问道:“真的么?俄罗斯什么最好玩啊?我还没去过呢。”
楚涵应付完齐珊珊,抬头,已经不见陶鹿踪影。
他匆匆扫了一圈冰场,仍然不见陶鹿的人,目光就望向了出口。
“楚涵师兄……”齐珊珊还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与他多待一会儿。
楚涵回头,露出礼貌的笑容,匆匆道:“不好意思,咱们下次再说——我有点事儿。”说着快步走出了冰场,在外面绕了一圈也没找到人,想了想,搭电梯直接去了顶层,果然在通往天台的楼梯上看见了陶鹿。
陶鹿站在楼梯台阶上,也看见了楚涵。
楚涵笑道:“我猜你就会往最高的地方跑。”
陶鹿耸耸肩膀,指着封死的台阶顶端,“出不去。”天台上不去了。
她昨天高强度训练后腿还发酸,索性腿一缩,要在灰扑扑的台阶上坐下来。
“等等。”楚涵把运动服外套一脱,仔细铺在地上,这才笑道:“坐吧。”
陶鹿犯拧,挪高了一级,干脆利落坐在仍是灰扑扑的台阶上。
楚涵无奈笑了,自己在铺了衣服的台阶上坐下来,手从运动服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来,捏着一小盒精致的巧克力,上面印着俄罗斯文字,仰头看着陶鹿,微笑道:“给你带的。”
陶鹿看了一眼,恹恹道:“控制体脂率呢,不能吃。”
“哦。”楚涵仍是微笑着,“那我先帮你收着。”
陶鹿摸出弹力球来,有一下没一下在台阶间抛掷着,扑腾起阵阵尘土,充满了赶人的意味。
楚涵也不恼,望着她,微笑道:“鹿鹿,你这次的烦心事儿是什么?”
“谁说我有烦心事儿?”
“你从小就是这样,有烦心事儿就往高处跑。你忘了十四岁那年,你练阿克塞尔三周跳总是摔,一气跑到天贸大厦顶层的天宫,点了好多菜,最后没带卡付不了钱——还是我去把你领回来的。”楚涵温言徐徐,把过去的故事娓娓讲来,似一幅画卷摊开在陶鹿面前。
可惜陶鹿是个瞎的。
“忘了。”陶鹿干脆利落道,看了一眼手腕上并不存在的手表,“到放饭的点儿了——师兄回见。”说着起身就走。
楚涵站起身来,看她低头走下楼梯,唤她,“鹿鹿,别紧张。”
陶鹿脚下一顿。
“只是个交流赛,不要有压力。”楚涵微笑道:“我相信你。”
陶鹿最后也没说话,绕过楼梯拐角,很快就消失在楚涵视线里。
她在食堂,自己坐在桌子一角,食欲缺缺,心不在焉地挑着芝麻饭里的芝麻,想着她的烦心事儿。烦心事儿之一,其实被楚涵看穿了,就是面临交流赛的压力,不只是单纯的交流赛,更像是参加董真教练师妹的面试。这也倒罢了。另一桩烦心事儿,却是叶深。叶深话少,惜字如金。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陶鹿能观察他的表情动作,但是网上交流,一天两天可以靠脑补,十天半月都靠脑补——就是陶鹿脑洞这么丰富的人,都有点脑补不起来了。她连叶深最近在忙什么都不知道,视、奸TK队员的朋友圈吧,但是这些崽子们就跟约好了似的,一起失踪了大半个月,除了山楂还发了一条表达备战训练很有挑战性的心情之外,其他人简直都从微信界销声匿迹了。
陶鹿就怀着这样恹恹而又压抑的心情,与其它队员一起,在国际航班的经济舱位蜷缩了十几个小时,漂洋过海来到了加拿大温哥华,又从机场坐大巴去往惠斯勒。一路上,齐珊珊和江云驰坐在一块,欣赏窗外与国内迥然有别的郁郁山色、皑皑雪色,不时自拍。陶鹿却是来过几次,风景都看厌了,就低头刷着TK战队队员们的朋友圈,明知道自己都快背下来,却还是侥幸想着,也许刷出一条有用消息来呢。
当然次次期望,次次失望。
大巴停在当初冬奥会场地,如今已经改成了滑雪度假村。陶鹿熟悉,推着小巧的行李箱,一边刷着朋友圈,一边低头进了队里预定的度假酒店。忽然看到山楂发了一条带定位的朋友圈,飓风世界交流赛,我来啦!
定位地址就在惠斯勒。
陶鹿有点懵,低头盯着山楂这条朋友圈进了酒店。酒店里比室外温暖至少十度,陶鹿一只手随意扯着围巾,顺便把小行李箱往小厅角落一放,等后面领队办理入住,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服务台前七八个亚洲男子正在办理入住,有人倚在流理台最靠窗的位置,面容被绿植伸出的枝丫隐约挡住。大概是男单的队员吧——她又低头研究山楂那条朋友圈,忽然,她猛地又抬起头来,再度对上了花木后那人的目光。
是叶深?
竟然是叶深!
陶鹿小嘴微张,怔怔望着叶深。看着那双黑嗔嗔的眼睛里透出笑意来,陶鹿脑中啪嗒一声,彻底短路。她冲过去,直接跳起来就挂到了叶深身上,手臂环着脖颈,双腿夹着腰,脸也埋进了怀里。
服务台前的众TK队员们集体倒吸一口冷气。
跟在后面进来的国家队队员们也集体倒吸一口冷气。
作者有话要说:叶深和鹿鹿这周在看不见的榜单上,需要大家多多宣传安利嗷~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