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小仙女(十二)

卢碧华已经开始显怀了, 小腹微凸,顶起宽松的亚麻衫。她罕见地画了厚厚的妆, 眉毛修得尖细, 唇间一抹朱红,几乎辨不出原本的样子。她扶着陆明烨的手臂,看了一眼陶鹿没去管她,走到叶深面前去,大约是在里面说了太多话,她的声音微哑,“叶先生。”

叶深立在原地没动, 也没回应。

卢碧华端详着他又道:“我是陶鹿的妈妈卢碧华。”

叶深顶起帽檐, 看了她一眼。

“我女儿年纪还小,从前生活环境也单纯, 辨不出好人坏人。”卢碧华声色转厉, “不管叶先生你是如何哄骗她留下她的,我卢碧华告诉你, 若是你敢对我女儿有一丝歹念, 我和她爸爸一定叫你悔不当初!”

叶深把顶起的帽檐又压下来, 手插裤兜站着。

陶鹿叫道:“是我要留在他这里的!”

卢碧华坚信女儿是受了歹人诱哄,哀声道:“鹿鹿,听话回家。就算你爸爸不该动手,但是做父亲的气头上就是打你两下又怎么了?要是天底下的孩子都跟你似的气性大,一个个都要离家出走不成?你去问问跟你同龄的人,谁从小还没被爸妈打过两下的?就是你明烨哥哥——”她按着陆明烨的胳膊, “我亲眼见过的,从小调皮给你阿姨管教,就不知多少次了。”

陶鹿不妨给她拆穿,虽然那日顶着脸上红痕去见叶深,多半已暴露内情,只是不说总还有一分遮挡,这会儿却给卢碧华赤、裸、裸叫破,那一巴掌不是旁人——就是她的亲生父亲赏的。

陶鹿脸色涨红,叫道:“明烨哥哥,你快送我妈回去!”

卢碧华见女儿怎么说都不听,发怒道:“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安心要拿住我们做父母的错处,不肯原谅,为所欲为,是不是?”

“您也知道是错处?”陶鹿冷然道。

叶深伸手推了推女孩肩膀,示意她继续往屋子里走。

温医师已经站在门口等了。

陶鹿回头,对上叶深催促的眼神,跺跺脚,一转身冲进了屋里。

温瑞生递给她一杯茶。

她端着白瓷茶杯在沙发上坐下来,只见圆几对面还放着一杯残茶、细腻的白瓷口上染了一抹朱红,是卢碧华唇间的颜色。她妈妈想来端庄注重礼仪,会留下这样的痕迹,想必在喝茶的时候极为心神不宁。

陶鹿想着,视线投向窗外。

窗外,卢碧华正对着叶深激烈说话,她挥舞着手臂,若不是有陆明烨扶着只怕要扑上去。她似乎问了什么,叶深手插裤兜答了一句。

卢碧华伸手就往叶深脸上招呼。

陶鹿猛地站起来,却见叶深微微后仰,避开了那一巴掌;然后陆明烨扶着犹气愤不止的卢碧华慢慢往外走去。叶深顿了顿,又在门外的躺椅上坐下来,晃了两下,把棒球帽拉下来遮住脸,似乎是睡了。

陶鹿把目光挪开,投向落日熔金的天空。她看了太久。

温瑞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开口温和道:“日本人喜欢把黄昏前的一段时间叫做‘逢魔时刻’。他们笃信这是一个被诅咒了的时间,所有的邪魅和幽魂都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天空中。而单独行走在路上的,会被迷惑而失去灵魂。”

陶鹿轻声道:“铃木合香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她对上温瑞生的视线,解释道:“她是花样滑冰的日本选手。”

温瑞生翻开了陶鹿的咨询册,引导着话题,“据说你四岁开始学花样滑冰,是因为在滑冰场遇见了一位叫楚涵的小哥哥。据你母亲说,你小时候很喜欢这位只比你大一岁的小哥哥,经常跟他一起练习,由此走入了花样滑冰的职业生涯——是么?”

陶鹿嗤笑一声,看了一眼残茶杯盏上猩红的口红印,淡淡道:“我的妈妈对我还真是不了解呢。”她顿了顿,轻而坚定道:“不是。”

“那么从你的角度来讲,故事应该是怎样的呢?”

“我爸爸以前是学花样滑冰的,只是一直没混出名堂来,后来结婚有了我,就下海经商了。我一直记得,很小的时候,在外婆家,有一天外婆和外公不在,我爸本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正在打我,忽然电视里播放了一段花样滑冰的比赛,他就丢开手去看电视不管我了——我一直记得,是花滑让我免于挨打。”陶鹿顿了顿,克制住情绪,尽量直白不带描绘地讲述,“但是我妈说是我自己脑子里的幻想,因为我们还住在外婆家的时候,是我两岁半之前的事情。她说那时候的我不可能记事儿,一定是我幻想出来的。不管究竟是真是假,我一直当成真的来记着。”

“你爸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打你?”

陶鹿眼圈骤然发红,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温瑞生道:“被打的小孩子记事儿的确会早——面对生命威胁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幼体只有尽早记忆,才能提高存活几率。”他平淡温和地说着惊心动魄的话,又问道:“你的童年生活怎么样?小时候父母感情好吗?”

“很痛苦。”陶鹿挣扎着压下嗓子里的哽咽,“我经常躲在门后,看到我爸揪着我妈扇耳光。”她顿了顿,又道:“我妈洗澡的时候都会带上我,这样外婆进来给她放衣服的时候,她就可以把我抱在身前、挡住胸口胳膊上的淤青紫斑。”

她攥紧的双拳发颤,像是又回到了不堪的童年。

“所以你学花样滑冰,是为了完成你父亲未能实现的梦想,进而避免挨打,是么?”

陶鹿艰难点头。

温瑞生毛笔轻勾,在成因分析的社会因素一栏写下前两条诊断结果:

一.幼负成责,负重学习

二.家庭内部人际关系紧张,父亲对母亲、孩子存在长期家暴。

温瑞生又道:“我看了你的病例,专门咨询了花样滑冰的教练。他说花滑一般腿和脚比较容易受伤,而像你这种程度的腰伤却很罕见。你能解释一下吗?”

陶鹿僵住,她抿紧了嘴唇,像拒不开口的河蚌,再不给出回应。

她不肯说出腰伤的原因。

温瑞生安静等待着。

陶鹿从背包里取出一本陈旧的日记本,珍重地放在紫檀木桌上,轻声道:“温医师再见。”

日记本上染着清雅的茉莉花香。

温瑞生手指轻拨,翻开折起来的那页,是女孩最近的一篇日记。

“奶奶,这段时间我偶尔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没有必要的。

如果连爸爸妈妈的幸福里都可以没有我,那么我还会是谁的不可或缺呢?

没有人吧。”

“可是地瓜很甜,我一时舍不得去死。

我会再来看您的,还有乔生哥哥。”

温瑞生叹了口气,看向金乌西坠的窗外,正是逢魔时刻,独行者是会被邪魅迷惑失去灵魂的。水磨方砖上,女孩和男人的影子挨挨蹭蹭,亲密无间。

温瑞生目光微凝,悲悯一笑。

出颐园的小径上,陶鹿正仰着脑袋打量叶深下巴上的红痕,时不时跳一下想看得更清楚,“是被我妈的指甲刮伤了吗?”她蹿来蹿去,几乎要把自己绊倒。

叶深无奈,按着她脑袋把人轻轻压下去。

陶鹿绞着手指,不安道:“对不起,让你背了骂名……”

“又给我添麻烦了?”

“啊?是……”陶鹿声音低落下去,“又给你添麻烦了呢。”

“也不是第一桩麻烦了。”

跟那天在医院,他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陶鹿眨眨眼睛,笑道:“那我请你吃棉花糖好啦!”

她指着正嗡嗡作响的棉花糖机,兴冲冲要了两支,“我请叶哥哥吃双份的哟!”

叶深失笑,他看起来会想吃棉花糖吗?

陶鹿摸了摸裤兜,忽然脸上的笑容垮下去,“……没、没钱……”

这一刹那,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一直身无分文地跟着叶深,不只蹭吃蹭喝蹭住——还蹭救护车、蹭心理咨询、蹭……棉花糖……

会不会……有点过份?

她吐吐舌头,歪头看向叶深。

叶深却并未在意,很自然地摸出钱夹,低头翻了几枚硬币。

圆圆的硬币被他随意地夹在修长的指尖,“当啷”声连响,它们欢快地跃入卖棉花糖老爷爷的铁皮钱盒里。

陶鹿歪头望着他,一直看一直看,看到眼睛泛红。

她喜欢的男人呐,在这朗朗乾坤下,熠熠生光。

作者有话要说:天呐!小天使们你们上一章的留言好暖!终于知道为什么把你们叫作小天使了~

感觉自己被一群小天使围着,要融化在圣光里了嗷~感冒算什么~我还能再战五百年~

比心比心,二更奉上,大家晚安明天见!来,兔子准备好被夸啦~!发挥你的想象力!

PS:感谢每天都很努力的在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11 09:19:17

叶不理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11 17:56: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