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生辰像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烟花,“嘭”一声,炸开了封藏在心底的秘密。
这天夜里,居云岫做了一个梦,梦见漫山遍野的狼包围着自己,争先恐后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喜欢我?”
月光幽蓝,望不到尽头的狼群像乌泱泱的河流,几乎要把她吞没,她掉头跑开,狼群追来,关于“是不是喜欢我”的质问如同魔咒。
——才不是,才不是,才不会喜欢你!
她心里这样想,拼命反诘,可是嘴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战长林也做了一个梦,在他的梦里,被堵住喉咙的居云岫嫣然一笑,柔声说:“我喜欢你这样的郎君。”
他心如鹿撞,赶紧说“我知道”,说完像生怕她会反悔似的,伸手揽住她,承诺:“我愿意做你喜欢的郎君。”
醒来时,脑袋底下的枕头已到了怀里,战长林斜躺在床榻里侧,抱着枕头喃喃有声。
战平谷在外面喊人喊不应,阔步进来,皱紧眉头盯了半晌后,掀开被子。
“哎呀——”
眼瞅着面前光条条的一个人,战平谷“花容失色”,匆匆掩面逃走。
一刻钟后,战长林穿上衣服从屋里走出来,战平谷人在院中,回头对上他幽怨的眼神,脚底抹油。
一边溜一边反抗:“又没占你便宜,追着我打做什么?!”
※
居云岫又开始不搭理人了,每次碰上,要么三言两语,要么就视而不见。
战长林知道缘由,所以并不发憷,每日从练武场上下来后,按时前往香雪苑。如果居云岫执意不肯见,他便故技重施,在王府里制造偶遇。
“所以你是凭什么认为,一个不要脸的郎君会是一个很乖的郎君?”
事不过三,第四次在回廊里被战长林偶遇后,居云岫开口揶揄。
战长林脸皮果然很厚:“因为不要脸,不怕挨训,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所以很乖。有问题吗?”
“……”
居云岫腹诽强词夺理。
战长林环胸跟在她身侧,头歪下来:“那你以为的乖,是怎么个乖法?”
他歪头,束在脑后的马尾一晃,柔顺发丝拂过肩头。居云岫心尖也似被扫过,微微抿唇:“至少该是个知书识礼,有羞耻之心的。”
战长林沉吟:“那你这话的意思便是,我既不知书识礼,也没有羞耻之心了?”
居云岫默然,眼神里略微有些悔意。
廊外雨声淅沥,八月了,深秋的雨一场接一场,渗着日渐转凉的风。战长林目视着前方,不再吭声。
不多时,二人行至廊口,璨月上来撑伞,被战长林伸手夺走伞柄。
居云岫会意后,欲言又止。
果然,战长林借着撑伞的由头,护着居云岫,光明正大地进了香雪苑,而后又走上主屋前的石阶。
“王爷一向重礼数,我不懂,今日跟你学一学,学会再走。”
战长林收起伞扔给璨月,一脸自以为的严肃神色,居云岫心知被他算计,先前那三分悔意荡然无存。
雨越来越大,天光黯淡下来,案上燃起一盏烛灯。二人跟往日一样,面对面席坐,居云岫给战长林扔去一本《周礼》。
“自己看,不许烦我。”
战长林接住,目光留在案上那套笔墨纸砚上,笑着应下。
诸葛笔、李廷圭墨、澄心堂纸、婺源龙尾砚……居云岫现在用的,是他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怀着满足、窃喜的心情,战长林握着书摇头晃脑。
居云岫提要求:“不许念出来。”
战长林解释:“不念出来,很容易睡着的。”
居云岫执笔蘸墨:“那就回你自己屋里去念。”
战长林耸眉,想起自己是来扮乖的,便不辩驳,安静地翻起书。
大雨滂沱,不住浇泼着庭院,打溅着落叶铺陈的地砖,时有秋风卷入,灯盏里烛火哆嗦。居云岫临摹了一遍《九成宫醴泉铭》,瞄一眼对面,果然,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战长林便已抱着书趴在书案上了。
居云岫腹诽懒鬼,收回目光,便欲挪开宣纸上的镇纸,手指微动后,又挑眸望过去。
烛光幽微,战长林枕臂而眠,脸庞露在外,覆下的睫毛纤长,鼻梁英挺似山峰。大概是因为阴天的缘故,他肤色更显冷白,像大雪后的原野,居云岫没忍住,鬼使神差地,伸手在他鼻梁上画了一笔。
战长林眼睫微动。
居云岫匆匆收手,故作泰然地放下笔,余光偷瞄着,发现人并没有醒。
唇角不由微挑。
居云岫再次拿笔,蘸墨后,凑近战长林,在他脸颊上慢慢添了一笔。
“笨蛋。”
画完后,居云岫低声宣布,然后收走誊写完的书法,晾在一侧,再重新铺开一张宣纸,继续提笔临摹。
大雨如注,哗啦啦震响于耳廓,战长林眼皮微微睁开一条缝,盯着对面得意的少女,在心里说:笨蛋。
居云岫专心练字,全然不觉,又一盏茶的功夫后,一篇《黄庭经》临摹完毕。她放下笔,满意地看着宣纸上严谨工整、平正峭劲的字,欣赏完后,抬头朝对面看。
战长林仍是趴在那儿,睡眠正酣,像一头安静的、盘着尾巴的花脸狼。
居云岫忍俊不禁,默默看了一会儿,拿出藏在案底下的一个木匣,打开后,取出里面的木雕。
木雕的少女笑靥如花,裙琚前,盘卧着一头傻乎乎、笑嘿嘿的大尾巴狼。
※
次年开春,沧州有战事传来,战长林跟着战青峦前去平叛。
大概在他离开长安的半个月后,居云岫开始收到他从前线写来的信。他的信并不长,可是数量多,有时候明明是一件事,硬是被他拆分成两三次叙说。
信件一般都是午后送至王府,居云岫会等凑齐三封以后,再统一回上一封——她的信是很长的。有一次,在等待三封信件集齐的日子里,战长林又从沧州写信来,或许是等回信等得太急的缘故,这一封信的字迹格外潦草,连信函上的“居云岫”三个字都没法看。居云岫气恼地在回信末尾里威胁他练字,如果练不好,以后就不要再写信来。
那以后,整整一个多月,王府里再没有收到一封从沧州发来的信。起初,居云岫不以为意,半个月后,开始后知后觉有些局促,猜想战长林会不会是生气了?便在犹豫不定,考虑要不要再给沧州回一封信时,璨月终于捧着一封沉甸甸的信送来,居云岫打开,被里面装着的一大摞信纸吓了一跳。
整整三十页,每一页,都写满了她的闺名。
——够好看了吗?
信的最后一行,是战长林气咻咻的质问,居云岫噗嗤一笑,看回前面的自己的名字。
从潦草,到拘谨,再到最后的珍而重之,小心翼翼。
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种被人捧在掌心,呵护备至的感受,甜滋滋、暖融融的,像春藤花蔓延全身。
在大齐,女郎于十五岁生辰行及笄礼,此后便算成年,可以谈婚论嫁,为人妻母。居云岫并不想那样早成婚,可是她仍然很重视自己的及笄礼——那是她长大成人的标志。
肃王为此推开了不少应酬,居松关亲自帮忙筹备及笄礼的一应流程,战平谷、战石溪一有空便从校场回来,为着这次生辰宴忙前忙后。
战长林在信里说,他已经把及笄礼准备妥当,一定会赶在她生辰那天亲手把及笄礼交到她手里。
可惜,沧州的战事迟迟没有平定。
七月二十六日那天,肃王府里欢声雷动,从及笄礼至生辰宴,每个场面都很热闹。筵席散后,居云岫独自留在菊园里,晃着杯盏里的酒,闷闷不乐。
“他会回来的。”
居松关从后走来,趁居云岫回头,拿走了她手里的酒。
居云岫脸上已有几分微醺,闻言垂眸:“亥时都过了。”
信里信誓旦旦,可实际上,他根本赶不回来参加她的生辰宴,更不会亲手在十五岁生辰这天送给她及笄礼。
“会回来的。”
居松关神色温和依旧,不多言,语气给人胸有成竹之感。
居云岫半信半疑,又羞于被他窥破心事,伸手要抢回酒杯。
居松关不给,握住她皓腕:“回屋等,不许再喝了。”
居云岫不听:“我成人了,你不能再管我。”
居松关啼笑皆非,放下酒杯:“你便是成家了,我也一样会管着你。”
“那你不怕你的心上人吃味?”居云岫挑衅。
居松关不吃这一套:“是怕我的心上人吃味,还是怕你的心上人吃味?”
“他敢?”
居云岫下意识反诘,说完,脸颊蓦地一红,后知后觉自己竟当着居松关的面承认了战长林是自己的心上人,不再抢酒,转身便走。
居松关笑,赶紧叫璨月、琦夜去搀扶。
秋夜岑寂,瑟瑟风声拍打窗柩,深浅错落的树影簌动起伏。香雪苑主屋里,一灯如豆,居云岫趴在案上,望着对面的虚空走神。
璨月来劝她入睡,居云岫不听,说自己还要看书,可是案上的书她一页都没有翻过。璨月自然知道缘由,黯然一叹后,颔首离开。
角落里,更漏无声,光阴在等待里流逝,书案上摆放的仍然是去年生辰时收到的文房四宝,诸葛笔笔杆上刻着一行小字,是赠送者的名字。居云岫拿起来,把刻有名字的那一面转向书案对面,然后用笔尖朝前一点,想象着对方趴在那里的情形。
“如果你来迟一天,我便在你脸上画一笔。来迟十天,我便画十笔。要是还迟的话……”
“那你把我扔墨水桶里得了。”
风卷来,深浅树影哗然而动,战长林越窗而入,声音里带着萧飒秋风。
居云岫抬头。
烛光晃动,幽幽惨惨,战长林一身戎装走来,屈膝坐下时,身上散开风尘仆仆后的气息。
居云岫坐直,战长林瞄一眼案几旁侧的更漏,伸手将一物插入居云岫发髻。
“赶上了。”
居云岫一愣,与此同时,莲花青铜更漏微微一动,刻线下移,指向次日子时。
灯火幽微,四目相交,战长林望着居云岫头戴发簪的模样,满足一笑。
这一支鎏金累丝梅花簪,可花了他一年里所有的积蓄呢。
居云岫眼眶发热,不是因为头上的礼物,不是因为那背后的一整年积蓄,只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如期而归。她看着战长林因奔波而不修边幅的脸,伸笔在他鼻梁上画了一笔。
笔没有蘸墨,这一笔不是惩罚,至于是什么,彼此心里都清楚。
战长林由着她,画完后,向她摊手。
“我的呢?”这是讨要礼物的意思。他的生辰是七月十一,就在半个月前,他在信里说了,希望这次能补给他一份礼物。
居云岫故意说:“没有。”
战长林嘁一声,似也不恼,起身说:“行,那我走了。”
居云岫匆忙起身,因为醉意微醺,身形摇晃,战长林转身扶住。
肢体接触刹那,彼此都似被电触过,心尖一颤。
案几上的那支笔跌落在地,璨月正巧进来查看情况,听到动静,出声:“郡主?”
“无事。”居云岫凝视着战长林深黑的眼睛,“不要进来。”
璨月已瞥见内室里那一抹熟悉的身影,赧声应是,贴心地关上房门离开。
战长林笑,凑近居云岫耳朵:“你喝酒了。”
声音压得低,听起来,像也是醉了一样。
“我乐意。”居云岫声音低,可是气势不甘下风。
战长林仍是笑,收回手,握拳后,把手臂横在她面前,给她扶。这是不占女郎便宜的姿势。
居云岫扶上,却没动,与其说扶,更像是抓。
战长林不解,片刻后,眸底忽然焕发光亮。
她意思是……别走?
战长林抬头,对上居云岫静默羞涩的目光,胸口如擂鼓。
“我想下棋。”居云岫找借口,想要留一留他。这一夜,她等了这么久,她不甘心就这样放他走。
“我偷跑回来的。”战长林解释,想说还要尽快赶回沧州去,可是后面的话他不再能说出口。
“别跟王爷告状。”婉拒的理由在喉咙里千转百回后,变成一句请求,战长林商量,“不过下棋就算了,我很累了,没那脑筋。陪你说一会儿话,怎样?”
居云岫听得“很累”,握着他手腕的手指动了动,松开后,朝床榻方向走。
战长林又一怔,不知该不该跟上。
及至床幔前,居云岫坐下,从床上抱了一床丝绸被褥扔在地上。战长林莫名,看了会儿后,心神一震。
这是……要他在这里打地铺过夜?
“不是说很累?”
许是察觉到他的怔忪,居云岫出声,战长林受宠若惊地走过来。
他确实很累,从沧州赶回长安,他骑垮了三匹马,今夜本来是想离开王府后,随便找个客栈休憩一下的,谁知竟会碰上眼前这一幕。
战长林喉结一动,提醒:“男女同室而眠,可是很不合礼数的。”
居云岫不做声。
战长林再次提醒:“你如今十五了,是可以跟人议亲的女郎了,要是被旁人知道曾跟我同室而眠过,可就没有郎君敢……”
“那你走吧。”
“我不会说出去的。”
战长林说完,人已铺开被褥坐下,后背靠着床榻,头转向居云岫。
居云岫不同他对视,脱下鞋袜后,爬上床榻,拉过另一床被褥,合衣而躺,脸朝着里侧。
战长林扯了扯她被褥:“不是要说话?你背对着我,我怎么跟你说?”
居云岫于是转过来。
二人一人躺着,一人坐着,目光交汇。
战长林忽然就笑了。
屋里仅有案上一盏烛灯照明,床榻里外都很黑,居云岫的脸颊在夜色里发热:“笑什么?”
战长林真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可是又不敢轻易问,不舍得就这样问。回应着居云岫的凝视,战长林道:“可以别那么早议亲吗?”
居云岫道:“为何?”
战长林拐弯抹角:“有人想娶你,可是聘礼还没攒够。”
居云岫道:“谁人?”
战长林不语。
封藏多年的爱意像激涌的湍流,冲卷着堤口,战长林嘴唇紧抿,良久后,压下冲动,道:“他不让我说。”
居云岫眸光微黯。
战长林屈膝坐着,岔开话题:“真没给我准备礼物?”
“没有。”居云岫冷淡。
“嘁,来而不往非礼也。下次你再这样,我便也不再给你送生辰礼了。”
“不送就不送。”
战长林听出这话里有怨气,靠近:“是你亏欠我生辰礼,我都不气,你气什么?”
他靠太近了,居云岫伸手推开,手指一触碰他脸,“嗖”的缩回。
战长林伸手一摸,下巴处生着一圈胡茬,没来得及刮。
“是人毛,每个男人都会长的,不是狼毛。”
居云岫不理,眼神里仍有些嫌弃神色。
战长林沉默,鬼使神差的,他抓起居云岫的手摸上自己的脸,居云岫下意识躲,被他按住。
掌心底下是刺拉拉的触感,以及越来越烫的体温,不知是他的脸在发热,还是自己的手在发热。
居云岫胸口咚咚有声,盯着战长林黑亮的眼睛,战长林握着她的手,在脸颊上慢慢地摸了一圈,放下时,声音不舍:“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你要不喜欢,回头我剃了便是。”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
这是汉乐府诗《陌上桑》里罗敷夸赞自己夫君的诗句。居云岫的心跳更快,想要呵斥他,可又隐隐害怕他从此不再讲这样的话。
“什么时候开始长的?”
战长林回想自己身体的变化,说:“早就开始了。”
居云岫于是又问:“从哪里开始的?”
上一次发现他长毛,是长在手上。
战长林笑:“这谁还记得?”
居云岫静了静:“那,都长在哪些地方?”
战长林给她数:“脸上,手上,腿上,还有……”
“还有?”
“还有……”战长林脸颊一热,少顷后,歪头凑近她耳朵,声音极低,“你不能知道的地方。”
居云岫放在床面的手蜷缩,蓦地转过身去。
战长林挑眉,故意扯她被褥:“躲什么?我都没说是什么地方,你就知道了?”
“住口。”居云岫羞恼。
战长林笑,知道她脸皮薄,也知道那地方确实不能启齿,便不再挑逗,盯着她背影看了片刻后,放下床幔。
天亮前必须溜走,不然被人发现,上报王爷,挨训的可就不止是自己一人。战长林收拢心思,倚靠着床柱环胸而睡,伴随着袭来的疲惫,很快进入梦乡。
※
卯时,天色灰黑,濛濛晨雾弥漫大街,一人一马从肃王府角门外离开,趁着天还没亮,赶向城门。
及至城门前,天光熹微,早市已开,战长林下马买早点。
“来四个包子!”
摆摊卖肉包的商贩“诶”一声,打开笼屉,热气腾腾而上。
战长林伸手往怀里掏钱,摸到一物,拿出来,神色一怔。
天光渐明,战长林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个崭新的护身符,神符上缀着玉珠,珠上有字,是赠送者的名字。
战长林转头望向王府的方向,心神震动。
“来,郎君,刚出炉的鲜肉包,每个两文,一共八文。”
“郎君?郎君?”
“……”
集市喧哗,战长林被商贩的唤声喊回神,笑不拢嘴地将护身符放回衣襟内里,大手一挥,摊铺上哗啦啦落下一把铜钱,粗略一数,竟有十六文。
商贩大喜。
战长林:“再来四个!”
商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