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月又一次被噩梦惊醒了。
梦里的赵霁睡在她身边,脸庞苍白而阴鸷,用一种仇怨又悲切的眼神望着她。
她掀开被褥下床,惊见床上的赵霁孤零零躺着,没有四肢,没有身体,只有一颗长发披散的头。
发丝底下,则是一双紧紧地攫着她的、猩红的眼睛。
她大吃一惊,掉头跑,身后狂风大作,不多时,便传来“咚咚”的声响,以及赵霁清冷微愠的呼唤。
——心月,你去哪里?
——心月,你等等我,我陪你一起去。
严冬漫长,三更半夜的风裹挟着深巷里干枯的树杪,投映在窗柩上的暗影似从地狱里攀伸出来的利爪,心月撑床坐起,大口喘息着。
屋里黑暗,床帐裹着一张靠墙的架子床,床上仅睡着她和笑笑,大概是被她吵醒,笑笑茫然地睁着大眼睛。
“笑笑……”
心月惊魂未定,惭愧地抱起她,便要安抚,突然从她的脸上看到赵霁。
“啊!”
心月一声尖叫,撒手瞬间,房门被人推开。
来人身形高大静默,一双眼深沉有神,进来后,立刻摸出橱柜上的火折子点燃油灯,然后大步走到床前。
笑笑被摔在床头,嗷嗷大哭,心月蜷缩在一角发着抖,满眼惊恐。
秦岳眉头一敛,先抱起笑笑,一边娴熟地哄着,一边悄声开门离开。
不多时,哭闹声停下,秦岳把熟睡后的笑笑放在自己屋里,返回心月房中。
油灯昏黄,心月单薄身影投映在床帐上,瑟瑟地抖着,仿佛一块被疾风卷裹的碎叶。
秦岳神色更沉,上前坐下,用被褥包裹住心月。
温度从被褥里传来,也从男人坚实有力的臂弯里传来,心月慢慢从梦魇里挣脱,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庞。
“秦岳,我……”
“是梦,”秦岳隔着被褥抱她,目光坚定,“不是真的,别怕。”
心月悲痛交集,眼泪涌得更凶。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离开洛阳的第一天起,赵霁就开始阴魂不散,以各种方式、形态出现在她的梦里。
或是纠缠她,或是撕咬她,或是像刚才那样追逐她,呼唤她……
“我杀了他……他不会放过我的。”心月回想刚才那一幕,难掩恐惧,“笑笑是他的女儿,她也不会放过我的,是不是?”
秦岳声音坚定依旧:“不是。”
心月泪下数行,埋头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秦岳,我不想再做这样的梦了!”
“……”
床帐上,两个人影相拥在一起,哭声撕心裂肺。秦岳心痛如绞,却又不知该如何抚慰,抱紧怀里人,眉目阴沉。
※
次日,秦家酒铺比往常晚开张了半个时辰。
心月在柜台前给客人沽酒,眼睑底下有一圈明显的青痕。
隔壁是一家刚开张不久的烧饼铺,老板姓罗,有一位极爱跟人家长里短的寡妇。日上三竿后,客人渐少,罗大姐揣着手走到酒铺柜台前来。
“秦娘子,昨夜又被你家相公折腾坏了吧?”
心月一愣。
罗大姐伸手指指眼睑,意思是心月疲惫的痕迹太明显,指完后,又压低声道:“昨晚上我起夜,听到你们那边哭声断断续续的。怎么,小秦这么不知轻重的?”
心月羞恼:“罗大姐,你胡说什么呢?”
“哎哟,这有什么?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罗大姐语气鄙薄又促狭,便要再说什么,眼睛忽然一直。
柜台后,秦岳拎着两坛酒出来了。
隆冬天寒,长安大街上人人都是棉衣夹袄,一层层地把人裹得粽子似的,唯独秦岳,一身深灰色缺胯衫,收袖束腰,衬着那宽肩长身,猿臂蜂腰,可真是越看越精神。
罗大姐唇角微翘,招呼道:“小秦来了,吃过早饭没有?大姐去给你拿个烧饼来!”
“不用。”秦岳漠声,拎着酒坛放在柜台上。心月来帮忙,夫妇二人一人倒酒,一人握酒笠,默契十足。
罗大姐心里嗤一声,走回自己的烧饼铺,很快后,便捧着一张热腾腾、香喷喷的烧饼来了。
“小秦,这张饼是刚出炉的,正热着,你快吃!”罗大姐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烧饼塞进秦岳怀里,“你说你这样壮,不多吃点,能填饱肚子?”
秦岳打开包烧饼的油纸,拿起心月的手,将烧饼送到她手里。
“……”罗大姐的笑容僵在脸上。
“多谢。”秦岳略一点头后,继续忙活。
罗大姐嘴唇抽一抽,看他二人半晌后,翻着白眼走了。
心月到底没吃那块烧饼,放在柜台上,神色带了些黯淡。
听街坊说,罗大姐的这家烧饼铺是两个月前开张的,那时候,她正在长安,家里就秦岳和笑笑。
心月乃教坊出身,怎会看不出来罗大姐对秦岳的意思?想来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罗大姐没少来找秦岳攀交。
念及此,心月不由郁郁。
去年夏天,她跟秦岳来到长安,变卖一身家当,以夫妇名义开了这间酒铺。没多久,她生下笑笑,街坊邻里前来庆贺,夸秦岳有福气,能娶上她这样貌美的娘子,拥有笑笑这样可爱的女儿。
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可事实上,她跟秦岳既无夫妻之实,秦岳也并非笑笑的生父。
二人的婚事是在船舱里仓促定下的,因为秦岳父母双亡,她也无亲无故,再加上逃亡的原因,婚礼便没有什么仪式,就是一起做了一锅鲜美的鲫鱼汤,在船舱里说说笑笑地喝了。
秦岳寡言少语,但为人很正派,成婚后,顾及到她有孕在身,两人一直是分房而居。后来她生下笑笑,没等出月子,就去了洛阳。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因为赵霁一事,她全然没有心思想跟秦岳同房完礼的事情。
这样算起来,秦岳相当于做了半年多的鳏夫。
当初如果不是秦岳,她跟笑笑早已死在了风雨交加的南湖里,救命之恩,愿以身相许的话是她说的,可现在,她人没许出去,反倒让人家帮忙照顾了大半年的女儿。
这恩情,实在是越欠越多了。
秦岳看一眼柜台上的烧饼,再看向心月颦蹙的眉头,拿起烧饼,走向隔壁的烧饼铺。
罗大姐爽朗的笑声传来,仔细听,似乎又有一些不快。
很快,秦岳返回,手里的烧饼不见了。
“今天想吃什么?”秦岳问。
心月回神,赧然:“随便做些便是了。”
秦岳想了想:“焦炸丸子可以么?”
这是心月最爱的一道家乡菜。
胸口蓦然一酸,心月感动地看着秦岳,点了点头。
※
冬日的天黑得快,店铺打烊也早,戌时,大街上已很冷清了。
后院庖厨,剁肉声、炒菜声此起彼伏,袅袅炊烟升上天幕。
心月在屋里给笑笑喂过奶,人还没出来,便闻到了庖厨那边飘来的饭菜香味。
不多时,秦岳端着热气腾腾的晚饭走进堂屋。
心月把熟睡的笑笑放回床上,合衣走出去,秦岳已把饭菜摆好。
二人在桌前坐下,秦岳开口便道:“我和她没有别的事,你莫误会。”
心月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早上的罗大姐。
那块烧饼,她最后没有吃,他看一眼后,便拿着还了回去,莫不是以为她生气了?
心月哑然,一时说不上来是或不是。罗大姐有意无意地来勾搭他,她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可她一向相信他的为人,所以并没有怀疑过他,早上神色恹恹,主要是对他有愧罢了。
念及此,心月张口结舌,秦岳道:“她找过我,我没同意。”
心月又一怔:“什么?”
什么叫“找过我”?
秦岳仍旧是那副坚毅神色,眉目不动地道:“她以为我跟她一样,想找我搭伙过日子,我拒绝了。”
心月更是怔然。
转念一想,罗大姐是自己离开的这两个多月里来的,莫不成在她看来,秦岳乃是一个独自抚养女儿的鳏夫?
心月百感交集,咬着唇。她走以前,跟秦岳说好,如果有邻居问起她的行踪,便说是家里亲人重病,回去探亲的。罗大姐初来乍到不知情况,主动来找秦岳,可以理解,那后来呢?
秦岳既已明确拒绝过她,她怎还能这样明里暗里地来纠缠?
心月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想起今早上罗大姐来向她打探房事的情景,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你拒绝后,她是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笑一笑便走了。”
“那后来呢?”
心月追问,秦岳抬头看了她一眼。
“后来是不是也像今日这样,有空就来找你说话,给你送烧饼,说你身体结实,要多吃一些才行?”
心月没有发现,自己的醋意全都写在脸上了。
她跟秦岳结发为夫妇,虽然感情谈不上有多轰轰烈烈,但她一直是拿秦岳当夫君来对待的。
哪个女郎能忍受自己的夫君被别人如此放肆地觊觎呢?
心月气恼,碗里忽然多了一颗热腾腾、香喷喷的焦炸丸子。
“我有吃的,我做的吃食比她的烧饼好吃。”秦岳给她夹完肉丸,又夹了一箸炒茭白,“我以后不会再收她的烧饼。”
这是很诚恳的解释了,然而心月心里更多了一些气闷。
“所以,你还是吃过她给的烧饼了?”心月声音瓮着。
秦岳纠正:“买的。”
心月垂目:“那她是不是也常来跟你买酒?”
秦岳这次反应很快:“下次不卖了。”
“……”
心月抬眼,看到烛光里,秦岳一双黑亮的眼,胸口莫名一热。
秦岳的厨艺的确一绝,无论是鱼虾一类的水产品,还是茭白莴笋等蔬菜,经过他的手,都能成为诱人垂涎的佳肴。
心月也夹了一颗肉丸、一箸炒茭白到他碗里,回想罗大姐早上说的话,揶揄:“多吃点,你身体壮实,不多吃点,可是填不饱肚子的。”
秦岳怎会听不出来,唇抿着,知道心月还在介意,心里有一种隐秘的窃喜。
“嗯。”他没再解释什么,应声后,闷头吃饭。
这一餐,硬是吃了三大碗。
※
寻常人家夜里没有什么休闲娱乐的事,又兼吝惜油灯钱,吃完晚膳后,多半便早早歇下了。
秦岳的房屋在心月隔壁,准备完明早的活计后,他没回屋睡,而是留在厨房里劈柴。
心月抱着笑笑坐在床头,听着那头闷闷的劈柴声,心绪起起落落。
她回长安已有半个多月了,这半个多月来,秦岳没有主动跟她提过圆房的事。算起来,他们至今最亲密的接触也就是昨夜梦魇后的一个拥抱,并且还是隔着被褥的。
心月心情复杂。
秦岳今年二十有二,在此以前并无婚配,如果心月没猜错,他应该还是个童男子。这样孔武有力的一个人,守着她大半年不越雷池一步,讲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说来说去,还是她欺负人家老实罢了,再这样“欺负”下去,别说是外人,就连她自己都要看不下去了。
心月百感交集,低头看时,怀里的笑笑已睡了。
※
厨房里,砍柴声干脆利落,不久后,门扉被人悄悄推开。
心月蜷缩着手,紧张地朝里面望。
土墙上开着一扇窗,月光流泻,四下清明,秦岳便没点灯,凭借着极佳的目力在夜色里劈着柴火。
大概是为了干活方便,他袖口半挽,两截小臂露在外,劈柴的时候,蜿蜒青筋在月光里绷着。
尤其一刀劈下去的时候,那贲张的力量令人心悸。
心月还是头一回看到男人这样粗壮有力的手臂,一时愣住,没留神手里推开的门。
“咯吱”一声,秦岳收住柴刀,转头向门外。
心月被抓包,慌张地收回手,抿了下唇才道:“你……怎么还不睡?”
秦岳放下柴刀:“我吵到你了?”
“没有,”心月脸颊有被夜色掩盖的羞赧,“……我害怕,不敢睡。”
秦岳很快想到昨天夜里她被噩梦惊醒的事,眉头一皱,起身走来。
心月被他拉进厨房,门关上,后背的寒风没了。
砍柴声也没了,耳畔嘭嘭的,乃是心跳声。
心月自认已暗示得很明显,可秦岳似乎没有领会,拉她进来后,给她找来一张杌凳,两人肩并肩在一堆柴火前坐下。
心月无奈,默默地看着他劈剩下的柴,想了一会儿后,靠上他肩头。
秦岳劈柴的动作一下变缓。
厨房里的劈柴声断断续续响了两下,最后,秦岳放下柴刀,低头看肩上的人。
“蔓娘?”
心月闭着眼睛,佯装不应。
秦岳又唤了一声“蔓娘”,他声音跟赵霁不同,是粗犷而低沉的,像海潮卷涌着的砂砾。
心月心口疾跳,坚持着,没做声。
秦岳回头,轻轻地拍净手掌上的柴渣,又抓起衣袍擦了两下后,抱起心月。
心月走前没有灭灯,一盏油灯放在镜台上,铜镜里,一个糙汉抱着一位美娇娘放在床上。
床幔半挽,影影绰绰,秦岳给心月脱下鞋袜,想了想后,又替她解开外面那件夹袄。
笑笑睡在靠墙的里侧,秦岳没叨扰,给心月盖上被褥后,便欲离开。
心月抓住他的手。
烛灯燃在后方,床帐里,心月一双清波流转的凤目缓缓睁开,似暗夜里盛开的幽昙。
秦岳呼吸一霎微窒。
心月没敢看他,只低声道:“我害怕。”
秦岳抿着唇,眼盯着心月,手指在暗处蜷着,深吸一气后,拎了绣墩在床前坐下。
“你睡,我守着你。”秦岳声音克制,似在压抑着什么。
心月默然,脸颊绯红,不知道该怎样敲醒这块傻木头。
严冬的风吹撼着窗柩,深巷里的那些树杪又开始张牙舞爪了,心月也不知是出于对噩梦的恐惧,还是对秦岳的愧怍,攥紧手里的被褥,半羞半恼:“上来。”
秦岳身形明显一震。
心月颦眉,重复道:“你上来。”
说罢,倏而一转身,挪向里侧,背对着床外的人。
床外是良久的静默。
良久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烛灯熄灭,人影压在床幔上,床面一沉后,秦岳躺上来了。
心月屏息。
被褥并不算大,床上躺着一家三口,心月、笑笑紧紧挨着,后背则跟秦岳隔着两掌宽的距离。
缝隙太大,风灌进来,冷飕飕的,心月转身也不是,不转身也不是。
最后,秦岳把被褥从自己身上扯下,掖着心月后背,挡住风口。
心月转身,对上秦岳明亮的眼睛,声音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是木头么?”
“不是。”
秦岳斩截否认,心月心神倏然一震。
帐里漆黑,然而彼此眼睛都似火烛一样地亮,心月竟不敢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