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永寿殿。
因三殿下居胤暴毙,皇帝今日没有早朝。
三位朝臣立在御案下,当首发言的是昨夜一宿没睡的刑部尚书。
“启禀陛下,案发一个月前,三殿下的确在城郊拦过赵大人侍妾心月的马车,并因此事与四殿下定下赌约,放言赵大人会因怜爱心月而拒绝迎娶长乐郡主。三日后,三殿下派人找到心月的随身丫鬟云雀在外躲债的大哥,以重金相诱,意图让云雀兄妹在大婚当日劫走心月,逼迫赵大人悔婚,谁知事还没成,心月便在南湖出事了。据当夜目击的船夫说,心月是被丫鬟云雀推进湖里的。”
大殿里气氛肃然,刑部尚书继续梳理:“南湖一案,云雀溺亡,心月至今生死不明,赵大人闻讯回来以后,推延婚礼,派人在南湖搜寻心月的下落,并获悉了三殿下拦截心月马车,用心月设下豪赌等事,很快沿着这条线索查到了云雀大哥。碰巧那时三殿下的人也在暗中搜捕此人,双方虽然没有碰面,但都咬定对方心怀鬼胎,不日,赵大人在城郊树林找到被人刺杀的云雀大哥,想当然认为是三殿下的手笔,从那以后,便开始派人盯着殿下的行动了。”
话声甫毕,御案后传来一声审问:“人是胤儿杀的吗?”
刑部尚书回答道:“不是。”
大殿沉默,刑部尚书道:“据微臣目前查到的口供及物证来看,云雀大哥之死的确与三殿下无关,也与赵大人无关,这背后,应该还有一个搅局的人,只是这人具体是谁,是蓄意还是无心,微臣暂时还没有查到。”
皇帝不语。
在殿下左侧,一位身着紫色官袍,鬓发花白的官员捻须道:“既然这云雀大哥一直在外躲债,会不会是回城后碰上仇家,给仇家杀掉了?”
刑部尚书回道:“云雀大哥回城以后,三殿下给过他一大笔钱,先前所欠赌债都已还清,他死前是没有债务在身的。”
紫袍官员皱眉道:“那照这样说,多半是有人在背后蓄意谋划,企图借心月一案挑起赵大人跟三殿下的争端了。”
却听一人冷哂,道:“刘御史未免太小看咱们这位赵丞相了,故布迷局,贼喊捉贼这样的事,他也不是没有干过,如果云雀大哥就是他派人暗杀,再设计成有第三人在背后搅局的假象,他岂不就正有理由为自己弑杀皇子开脱了?”
刘御史哑然,刑部尚书朝这人看一眼,道:“真相尚未大白,王大人何必这般急着给赵大人定罪?”
王琰眼底冷意不减,道:“真相尚未大白,一切猜测皆有可能,陆大人,也不必这般急着替他开罪。”
陆尚书怒目而视,心知王琰对赵霁怀恨已久,此次定是想借这桩大案彻底扳倒赵霁,隐忍着道:“就算是猜,也要有证可依,有迹可循,如王大人这般胡猜一通,就不怕便宜了那个真正在背后搅局的人?”
王琰仍是嗤笑:“就是因为是有人背后搅局,王某才敢想到或许赵大人就是这幕后真凶,毕竟论阴谋诡计,咱大齐应该没有人能高他一筹了。”
这番话的偏见、讽刺意味太明显,然而皇帝坐在龙椅上,并不呵斥,只是冷眼瞧着底下三人继续争执。
刘御史道:“王大人,我知道你一向对赵大人不满,可此案关系重大,你既然没有证据,还是不要信口开河的好!”
王琰道:“二位大人同样没有证据,却可以猜测这背后有人设计,那我王某为何而不能猜这设计之人就是赵霁?可别忘了,他派人盯梢三殿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为区区一个侍妾,连堂堂皇子都敢监视,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干不出来的?”
刘御史气急攻心,驳斥道:“王大人,三殿下遇害前,赵大人从始至终没有碰过那杯毒酒!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谋逆之心,也绝不可能在自己的婚礼上当众杀人!你这番推论,未免太不合情理!”
王琰反唇相讥:“弑杀皇子,乃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他赵霁既然敢做,那肯定要精心谋划,出人不意!越是不合情理,他越是有漏洞可钻,你们眼下不就中了他的阴谋诡计,想方设法地在替他开脱吗?”
“你!”
便在这时,一名内侍从殿外进来,向龙椅上的皇帝道:“启禀陛下,长乐郡主在雍明宫外请求觐见。”
三位朝臣一愣。
雍明宫外?!
皇帝反扣在御案上的手指一顿,撩起的目光也明显地掠过愠意。
永寿殿是雍明宫的主体建筑,而雍明宫已位处洛阳皇宫腹地,按理说,没有皇帝诏令,居云岫是不可以进入皇宫大门,抵达雍明宫外的。
内侍赶紧解释:“郡主手里有先帝御赐的令牌,照规矩,是可以自由出入皇宫的……所以守宫门的侍卫没有阻拦。”
底下三人更意外,想到肃王府昔日的辉煌,这才慢慢感到可信。
皇帝眼底戒备放松,然而并没有下旨召见,王琰心念飞转,知道居云岫定是为赵霁而来,趁机说道:“长乐郡主三年不在人前露面,如今赵霁一出事,就急忙入宫觐见,可谓是伉俪情深。陛下,微臣听说郡主入城前,跟三殿下也有过冲突,且三殿下在城外失踪一事,就发生于跟郡主冲突之后,殿下在他二人的婚宴上惨遭毒杀,郡主恐怕也难辞其咎。”
刘御史、陆大人心里暗骂疯狗,偏皇帝不以为意,开口道:“宣。”
内侍退回殿外传召,不多时,伴随一声“宣长乐郡主觐见”,一位神清骨秀、瑰姿艳逸的少妇从丹墀下走来。
居云岫今日身着宫装,上身是浅碧春大袖披衫,下着一团娇纹郁金色绫裙,肩披春水绿罗帔子,头梳高鬟,首翘鬓朵,高贵而不失明艳之色,甫一进殿,便如春晖入室,令殿里众人眼底生芒。
王琰眼睛微眯,闪露促狭之色。
刘御史、陆大人垂下双目。
皇帝坐在御案后,目光一瞬不瞬地审视着,眉间逐渐笼上阴翳。
大殿肃静,居云岫目不斜视,听着胸腔里激跃的心跳,一步一步走向殿中。
及至御前,居云岫收住脚步,行礼道:“长乐,叩见陛下。”
皇帝淡漠睥睨,不喊“平身”,只道:“你的令牌,是先帝所赐?”
居云岫道:“是。”
皇帝道:“现在已经不是先帝的天下了。”
居云岫静默少顷,把令牌放于双手,恭谨呈上:“长乐救夫心切,无意冒犯天威,万望陛下宽宥。”
侍立御前的高内侍走下来,领走居云岫手里的令牌,呈交皇帝。
皇帝瞄一眼,认出的确是先帝在位时所赐之物,示意高内侍放在案上。
“你是来替赵霁说情的。”皇帝开门见山,显然没有耐心跟居云岫多谈。
居云岫跪于御前,垂着眼眸,道:“长乐昨夜人在内宅,尚不知发生何事,今日听闻噩耗后,想起入城途中的一些事情,恐会与此案相关,故前来禀告陛下。”
皇帝半信半疑:“你入城途中的事,怎会与本案相关?”
居云岫道:“不知陛下可知相爷在白泉寺外遇刺一事?”
皇帝皱眉,御案下,陆大人道:“郡主说的可是茂县城郊的白泉寺?”
居云岫道:“正是。”
陆大人立刻向皇帝禀道:“启禀陛下,赵大人上个月离开洛阳前去迎接郡主,的确在白泉寺外遭到了行刺,茂县兵变,就发生在赵大人遇刺之后。”
提及茂县兵变,皇帝眼神微锐,然而语气仍是质疑:“那又如何?”
居云岫道:“陛下或许不知,茂县之所以会发生兵变,正是因贼人挟持了受伤的相爷,此人名叫胡靖,另有一名同伙,名叫江蕤。挟持相爷,拿下茂县后,江蕤提议公开处决相爷,以示造反之心,结果胡靖执意不肯,自称要用相爷来跟朝中某人做一笔生意。”
皇帝道:“跟何人做生意?”
居云岫眸光清亮,道:“吏部尚书大人,王琰。”
殿中犹如平地惊雷,王琰险些跳脚,喝道:“你休要血口喷人!此人我根本从未听说过!”
居云岫从容道:“长乐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大可派人到茂县查证。至于王大人,您敢否认刺杀相爷一事,那您敢否认自己对相爷的杀心吗?”
王琰结舌道:“我……”
居云岫一笑,道:“看来大人也承认了,自己对相爷是心存杀意的。”
殿中氛围大变,皇帝眼底亦涌起阴云,王琰急于澄清,转头道:“陛下……”
居云岫怎可能容他辩白,打断道:“此次三殿下在赵府遇害,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操控,意图利用殿下之死,置相爷乃至整个赵家于万劫不复之地。放眼如今朝堂,谁人有心如此,有胆如此,相信已不用长乐多言。陛下,三殿下被人利用,枉死赵府,如若给此人得逞,不但殿下无法瞑目,大齐亦将痛失良臣,北伐大计,恐怕就遥遥无期了。”
耳闻“北伐”二字,皇帝神情骤然一凛,因他下狱赵霁这一夜来,倒还没想到这关乎国运的一大军事计划。他是提防赵霁,是想用王琰掣肘他,削弱他,可是他也十分清楚,就当前这个叛兵四起、风雨飘摇的局面,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能失去赵霁的辅佐。
思及此,皇帝开始有点后悔昨夜的草率决定,刘御史适时进言道:“郡主所言极是,北伐大计,乃赵大人一手策划,要对付武安侯那个叛臣,不能没有赵大人运筹帷幄。何况事发至今,并无一样证据能够证实赵大人有罪,微臣恳请陛下三思,莫因谗言错怪忠良,寒了贤臣的心啊!”
刘御史说罢,下跪求情,陆大人也跟着撩袍跪下,附和刘御史所言,恳请皇帝先赦免赵霁。
御案之下,顿时只剩王琰一人站着,身处于一片替赵霁求情的凿凿之声中,愤怒又茫然。
便在这时,皇帝开口道:“陆明义,你确定目前查无实证吗?”
陆大人道:“微臣确定!”
皇帝此刻已经缓过神来,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道:“那就先放人吧。”
王琰惊叫道:“陛下!”
皇帝不理,居云岫行礼道:“长乐叩谢圣恩。”
皇帝示意高内侍,后者立刻捧起案上的令牌,交还给居云岫,道:“奴婢带郡主去接相爷。”
居云岫道:“有劳公公了。”
大殿外,艳阳高照,居云岫走在和煦微风里,眼神明亮,裙袂飘扬。
与此同时,大殿里,王琰双膝一软跪倒下来,皇帝毫不留情,阴着脸道:“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成为第二个赵霁吗?”
※
赵霁被关押的地方乃是皇宫里的地牢,此牢相较于刑部、大理寺的牢房,更隐蔽阴暗,条件也更阴冷潮湿。
赵霁不过是在这里待了一夜,此刻便感觉四肢都是僵冷的。
明明眼下是夏天。
牢房里没有天窗,石壁上仅有一盏灯油照明,光也是昏蒙蒙的,照得四下脏污不堪,摆在牢门前的那一碗馊掉的牢饭散发着酸臭,飞着蚊虫。
这是赵霁出生以来,面临的最狼狈、最憋屈的处境。
不知是在何时,甬道那头传来狱卒的脚步声,很快,有人上前来,赔着笑道:“相爷受苦,圣上有旨,您是蒙冤入狱,特命小人前来放人。昨夜收押,全是听令行事,得罪之处,万望相爷勿怪。”
后头跟着两个内侍,一人手里捧着干净的官服,一人手里捧着崭新的玉冠,也都是赔着笑脸。
赵霁眉目冷然依旧,不回一声,狱卒尴尬地开了门,送两个内侍进去给他更衣。
换完衣冠后,狱卒再次笑道:“相爷请,夫人已在外面等候。”
听到“夫人”二字,赵霁神情明显一变,然而竟不似变暖,反倒像是变冷一般。
狱卒费解,想了想道:“今日一早,夫人便入宫来给相爷说情了,听说面圣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圣上便下了赦免的旨意,可见夫人能耐之大,跟大人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
狱卒对上赵霁的眼神,戛然而止,背脊生寒。
地牢外,日光荧荧,居云岫等在宫墙下,不多时,赵霁从里面出来了。
他已换下昨日的喜袍,此刻玉冠束发,一袭绛紫色官袍凛凛生辉,脚踏云纹皂靴,分明是从牢狱里走出来,倒给人一种平步青云的豪宕之感。
居云岫敛神,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赵霁的确是一个临危不乱的男人。
高内侍已在地牢外给二人备上马车,简单寒暄后,二人辞别高内侍,乘坐着马车离开,到宫门外,再换回扶风所驾的车辆返回赵府。
车声辚辚,马车驶离皇宫,居云岫这才打破沉默。
“三殿下一案疑点重重,这背后,一定有人在蓄意操纵。刚刚在永寿殿内,我为替你开罪,误打误撞拿王琰下手,他当场慌不择言,看情形,此次害你之人,恐怕还真就是他了。”
赵霁也终于开口:“是吗?”
他语气平淡,一双星眸似冷非冷地望过来:“这背后的人,真的是王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