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驿馆繁忙而热闹,张灯结彩的府邸里,王府侍从忙着搬嫁妆、列仪仗,驿丞忙着引领赵府来的丫鬟婆子。
行至居处时,一个鲜眉亮眼的侍女打帘而出,向着他们行了一礼:“嬷嬷稍候,郡主还有些体己话在与跟前人讲,讲完便出来。”
赵府来的喜婆笑道:“左右是要陪着郡主一块进府的,有什么话不能到时候说?莫误了吉时,相爷怪罪下来,嬷嬷我担待不起哟。”
璨月也笑道:“嬷嬷放心,郡主心里有数,这吉时一定误不了的。”
府外的锣鼓声此起彼伏,阳光透过窗柩铺陈在镜台上,镜前,居云岫盛装而坐,手里捧着一份参加婚宴的花名册。
“确定他会参宴?”
居云岫目光停留在“居胤”这个名字上,再次向身边的扶风确认。
扶风回道:“三殿下今日一早就邀着四殿下一块从宫里出来了,目前歇在林春阁,期间一直有侍从在替他打探赵府情况,报复的意图很明显,如果迎亲路上没有意外,那他一定会跟着四殿下出席婚宴。”
居云岫继续翻开花名册的下一页,看到四殿下居昊的大名。
跟居胤一样,居昊乖张跋扈,好勇斗狠,是晋王又爱又恨的儿子,不一样的是,居昊比居胤聪明,至少是真的长了脑子。
居云岫问道:“居昊也在林春阁吗?”
扶风道:“三殿下到林春阁后,不肯陪四殿下吃酒,四殿下受不住闷,就跑到邻街的万源赌坊去了。”
居云岫道:“叫人到林春阁和万源赌坊盯着,有情况,随时汇报给乔瀛,你今日跟着我,就不要再参与此事了。”
“是。”
居云岫关上花名册,交还给扶风,想到另一事。
“战长林那边怎样了?”
昨日他说他要演戏给晋王及世人看,这戏不是别的时候演,正是今日演。
扶风道:“公子在齐福斋,等郡主的障车过去,就会行动了。”
齐福斋门口的走马街是城里主要干道之一,也是今日迎亲仪仗的必经之处,居云岫想到稍后战长林要演的那一场戏,额心深蹙。
扶风道:“郡主可有什么话,是要交代给公子的吗?”
扶风知道做戏是假,可是戏虽假,戏中人的心却是真,要一对明明还相爱的人在戏里互相诋毁、伤害,何其残忍!
居云岫道:“该怎样演,他心里有数,我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扶风颔首。
这时,门帘被人打起,熟悉的声音从外传来:“郡主,吉时要到了。”
居云岫望着镜中的自己,一默后,应道:“来了。”
※
驿馆外,锣鼓喧天,赵霁头戴皂冠,身着红袍,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后是绵延数里的迎亲车队。
这是洛阳成为皇城后规格最高的一场婚礼,场面之盛大自然不需赘述,前来观礼的老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要不是赵府跟王府的侍从夹道拦着,必然要造成拥堵。
赵霁身处于喧嚣的管乐声、议论声里,思绪倏而有些空渺。
他等这场婚礼等了整整五年,今日终于等到,可是等到的滋味似乎并不如想象里那样快乐、满足。
反倒像是失落了什么。
失落的会是什么呢?
赵霁蹙眉,无法从内心寻出答案,思及另一事,暂且把这莫名的思绪收拢,转头望向大门。
人声喧哗,一行人簇拥着新妇从里面出来了。
日光荧荧,一双金叶裁云笏头履跨过门槛,绣着彩绘深青色的礼裙一摆,金光流溢的鸾凤振翼欲飞,府外嘈杂的议论声霎时屏住。
赵霁眸光一凝。
居云岫身着嫁衣,头戴凤冠,面贴花钿,精心描绘垂珠眉下,一双翦水秋瞳微微低垂,纤纤玉手持着一把羽扇,遮着眸下光景,在喜婆的搀扶下迤迤然走下石阶。
府外人声更静,天地一寂间,赵霁心神跟着一晃,久违的心悸声再次在胸腔里鸣响。
五年的辗转反侧,五年的寤寐思服,五年的求而不得、念念不忘为的是什么?
为的,不就是眼前这一位绝世佳人,这一刻怦然心动,这一个终于触手可及的梦?
赵霁想到刚刚的惘然,暗笑多情,翻身下马,走到居云岫面前,伸出右手。
居云岫伸手覆上去,赵霁握住,一时间没舍得动。
“刚刚还派人催我,现在就不怕误吉时了?”
居云岫的声音里是一如往常的倨傲,赵霁甘之如饴,道:“不怕,从此以后,都不会怕了。”
居云岫的目光从扇底挑上来,赵霁笑,牵着她乘上障车。
出发前,赵霁有意交代:“进府行完礼后,还有许多事要忙,你且在房里等我,我会尽快处理完的。”
赵家是洛阳大族,赵霁又是当朝丞相,今日云集赵府的宾客会有多少,可想而已,光只敬酒这一轮,就足够赵霁折腾大半夜。
思及敬酒,居云岫神思一恍,竟想到了跟战长林大婚的那一日,黄昏时,他们在青庐里行完大礼,她前脚才被喜婆领走,他后脚就被一伙人拽进了筵席间,酒是论碗地灌,起哄声震得人耳膜欲破。
她心里恼极了,偏偏没法发作,等在新房里时,都做好他烂醉如泥、不省人事的打算了,谁知天还没黑透,窗户突然被一个“登徒子”撬开,定睛一看,这“登徒子”竟然就是新郎本人。
“你……”
“嘘。”
新房外还有喜婆、丫鬟守着,他一双眼在灰蒙蒙的薄暮里贼亮贼亮,食指竖在唇前,屋外紧跟着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嚷嚷道:“新郎官是不是跑这边来了?酒都还没敬完,这就急着洞房了?”
喜婆推开门,维护道:“这位郎君可别胡说,我家姑爷最乖,最守规矩,怎可能做这等无礼之事?”
丫鬟也道:“就是,我跟嬷嬷一直守在这儿,可没看到姑爷过来!”
外面那一伙人半信半疑。
“可我明明瞧见他朝这边来的……”
“那定是你瞧错了,又或者你撒谎,想趁姑爷不在来闹洞房!”
“岂敢岂敢!”
“……”
喜婆、丫鬟轮番上阵,屋外那伙人落荒而逃,新房里,他躲在她身后,笑不拢嘴,被她一眼瞪着,才肯收住。
然后压着声,可怜巴巴地讲:“灌太狠了。”
他脸颊泛着红潮,她伸手一摸,果然是烫的。
他便顺势躺在婚床上,再把她拉下来,昏昏夜色里,睁着似清醒、似迷离的眼睛看她,看得她脸颊也腾腾生热,整个人也像微醺了。
“一定要敬完酒才能洞房吗?”
他仍是压着声音,也因为压着声音,更令人心悸。
她说是,他便说:“那我先在你这里躲一躲,躲一会儿我再出去。”
她不忍心再看他被人灌酒,默许了。
他们便面对面、眼对眼地躺在婚床上,罗帐里,躺到天彻底黑下来时,他说:“我走了。”
她心里不高兴,嘴上说“嗯”。
他坐起来,没忍住,躺下又亲了她一会儿,这才翻窗离开。
再回来时,是亥时,他身上酒气明显重了许多,又是把她拉进罗帐里,躲一躲,亲一亲。
亲完,再偷溜回去。
第三次溜回来时,他步伐都晃了,这一次的亲吻没能收住,等外面的喜婆、丫鬟发现时,洞房里已是春光旖旎,衣物散落一地。
……
“灼灼?”
赵霁站在车外,因居云岫半晌不回应,低声相唤。
居云岫眼睫一眨,回神。
“你忙就是了。”
因为刚才的遐思,居云岫两靥上晕开薄红,赵霁看在眼里,只当她是因今夜洞房而羞赧。
意外之余,他胸口不由一热。
昔日高不可攀的洛神,今日终于要向他折腰。
既如此,他心里还有什么可空的?
赵霁摒开一切杂思,道:“等我。”
乐声再次奏响,赵霁上马,在里三层外三层的欢呼声里,领着一队仪仗拨开人潮,返回赵府。
※
欢庆的乐声从远处传来,走马街上,人群逐渐在大街两侧聚集起来,齐福斋大堂里,食客已寥寥。
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的僧人茕茕而坐,喝着酒,吃着肉,在他斜对面,是一桌刚刚上菜的食客。
“快别吃了,赵丞相的迎亲队伍就要过来了,你等会儿再吃!”
“哎呀,饿了一早上,好不容易有口热乎的,你就不能等会儿再看?”
“等会儿?外面围观的人都快挤进大门里来了,你再等会儿,稍后连个眼睛都没地方放!”
那人被友人拽离桌前,抱怨:“不过就是迎个亲,有什么可看的!”
“这你就不懂了,赵丞相鸣驺清路,盛列羽仪,诚心诚意迎娶长乐郡主为妻,这样隆重盛大的婚礼,洛阳城有史以来仅此一次,这次不看,下次指不定要等到下辈子!……”
“哎,快看,来了,快来了!”
大街上人声更吵,大堂里已空空荡荡,角落那人拎起酒坛,给碗里倒酒,倒酒声被外面的欢声一衬,愈发寥落清冷。
在柜台前擦灰的伙计走过来,低声道:“公子,到了。”
战长林道:“到哪儿了?”
伙计道:“再有十丈,就能到大门口了。”
战长林举起酒碗,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