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赌注

赵霁夜里做了个梦,梦到浸泡在水底的心月,以及她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婴孩。

孩子是个女婴,凤眼,薄唇,跟他先前想象的一样,完全是他跟居云岫的结合。

毕竟,心月有一双跟居云岫那般相像的眉眼。

当夜在秘书丞彭显的府里,如果不是这一双眉眼,赵霁不可能迷了心窍,假公济私,答应彭显荒唐的请求。

后来在月影浮动的床笫间,如果不是这一双眉眼,赵霁也不可能失了心智,在一次次的沉沦后,意外于荒郊跟她怀上孩子。

再后来,就更不会在得知她有喜的消息后产生出近乎欣慰的情绪,仅一刹犹豫,便允许她拒绝那碗堕胎药,在琼园里安心养胎待产。

那时候,肃王府的联姻信还没有写来,居云岫仍然是一个遥远而破碎的梦,他吩咐府里人妥善地照顾心月,等待这个孩子的降临。

他认定这会是他人生中拥有的第一个孩子,一个拥有着他的血脉、居云岫的模样,可以彻底填补那场碎梦、填补他心里最后一块缺口的孩子。

他每次有空都会前往心月的屋里坐一坐,听她哼曲,陪她叙话,如果她还是舍不得他走,他便会留下来,无关情*欲地与她同枕而眠。

他甚至与心月讨论过这孩子的乳名,在看到别家稚童时想象过孩子的性别、模样,在收到居云岫写来的联姻信后,他首先想到的也绝对不是要解决掉它,而是反正居云岫也与战长林有后,那他凭什么不能先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儿子或女儿?

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接纳了这个意外的存在,憧憬着这个意外的到来。

可是,一场暴雨,一片南湖,一次蓄意的谋杀,意外粉碎了意外。

长夜漫漫,赵霁从梦魇里惊醒,盯着虚空,周身是彻骨的寒气,心底则是滔天的怒火。

这一夜,他彻底失眠了。

延平的调查结果是次日傍晚送达赵霁书房的。

不同于昨日的镇定,延平今日的脸色显然惨白不少,汇报时,思路也明显没有昨日清晰,赵霁坐在书案后闭眼听了一会儿,不耐地打断。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延平慌忙请罪。

赵霁闭着眼,眉心始终拢着,吩咐他重新捋一遍丫鬟的家庭情况。

心月身边的那个丫鬟名唤云雀,乃是跟着心月一块从青楼里出来的,自幼父母双亡,如今家里仅有的亲人便是一个好吃懒做、整日厮混于赌坊的大哥。去年底,因欠下太多赌债,云雀大哥从洛阳城里销声匿迹,有人称是被债主派人打死扔了,也有人称是逃亡他乡躲债去了,总而言之,一年多来,就连云雀本人也不清楚自己大哥的下落,可就在案发前三日,云雀大哥再次出现在了洛阳城的赌坊里。

“当日在赌坊,此人一番豪赌,连赢数场,不但还了先前的赌债,还邀请赌友在青楼里喝了两天两夜的花酒,云雀溺亡当夜,他便是在青楼里待着的。”

赵霁道:“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延平道:“据跟他一起赌博的人说,像是云雀给的。”

赵霁睁开眼睛,眼底映着寒芒。

“那,云雀的钱又是谁给的?”

问及此,延平脸色越发凝重,道:“大人,照卑职目前查到的线索看,云雀送给她大哥的那些银两,恐怕是……从三殿下那里来的。”

暮色四合,晚风吹着庭院里密密匝匝的树叶,战长林躺在树上,声音拔高:“三殿下?”

树下的石桌前,坐着正在品茶的居云岫,扶风则站在二人中间,负责汇报乔瀛在洛阳的行动。

“三殿下爱赌,好斗,且有打听朝官后宅之事,跟府中人漫谈嘲弄的私癖。一个月前,赵大人离开洛阳前往奉云迎亲,三殿下与四殿下结伴到城郊出猎,返回时,正巧碰上从灵山寺祈福回城的心月。三殿下以丢失猎物为由,拦下心月的马车,先是问其在寺中所求为何,后就赵大人迎娶郡主一事对其进行大肆羞辱。放走心月后,四殿下笑称三殿下太过刻毒,三殿下不以为然,当场跟四殿下打了个赌,赌注是黄金百两,赌约的内容则是,赵大人会不会因心月放弃与肃王府联姻。”

战长林皱眉道:“这是什么狗屁赌约?”

扶风抿唇,看一眼石桌前的居云岫后,继续道:“三殿下赌赵大人会,四殿下赌赵大人不会,二人回京后,这个赌约逐渐在圈中传开,众人皆称三殿下太傻气,平白赔给四殿下黄金百两,三殿下却坚称自己不可能输。很快,三殿下派人找到了心月的贴身丫鬟云雀在外躲债的大哥,以官银百两为价,唆使云雀大哥联合云雀在赵大人与郡主大婚当日绑走心月,迫使婚事搁浅,然而这桩计谋还没来得及实施,心月便在南湖出事了。”

战长林神色一肃。

扶风道:“其实,心月究竟是如何堕湖的,眼下并没有人知道真相,但只要有第一个证人站出来,抛出心月被丫鬟云雀推堕湖中的引子,赵府就会顺其自然查到云雀大哥头上,进而再查到近日以心月设下豪赌的三殿下。现如今,云雀已死,死无对证,被此事吓破胆的云雀大哥也已被乔瀛掌控,再观三殿下,为谨慎起见,多半会暗中对云雀大哥灭口,届时赵府派人追查,查到三殿下搜捕云雀大哥的踪迹时,自然就会相信他是害死心月的幕后真凶了。”

暮风吹完,一片片落叶簌簌而下,战长林抚掌道:“乔瀛这心思何时变得如此阴险了……”

扶风尴尬地咳一声。

战长林低头,看到扶风用眼神示意边上的居云岫。

“……”

“哗然”一声,树叶又震落数片,战长林从树上跳下来,在石桌前坐下,诚恳夸道:“好计谋。”

居云岫放下手里茶盏,抬眸看他一眼。

战长林对上这眼神,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居云岫道:“程大夫说,你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了。”

战长林道:“外伤虽愈,内伤尚在,心伤尤重。”

居云岫道:“那就回长安慢慢养吧。”

战长林就知道她在这里等着自己,道:“心伤得靠你养,回长安,养不成的。”

居云岫看着他那双黑溜溜的、更无半点羞臊之意的眼睛,道:“那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一起嫁进赵家了?”

战长林脸皮厚到底,道:“能有这样的名额吗?”

居云岫:“……”

扶风默默离开转开头,凝神听树上的鸟叫。

居云岫劝说自己要平心静气,攻他心道:“长安一役,哥哥重伤至今未醒,破城以来,全军军务都由奚昱一人承担,你身为副帅,于心能安吗?”

战长林脸皮仍然厚着:“论处理军务,他本来就强过我,再说我追你到这儿来也不是吃白饭的。”

言外之意,自然是指他孤身入城救下赵霁、促成她打入洛阳一事。

这是一根刺,居云岫反诘的话如鲠在喉。

战长林知道她不舍得再怼自己了,一笑道:“要不,咱俩也来打个赌吧。”

居云岫眼眸微眯。

战长林从怀里摸出一块铜板,捏在手里道:“老规矩,猜猜正反。赌输了,我立刻回长安,赌赢了,你答应我一件事。”

居云岫道:“什么事?”

战长林手肘抵在石桌上,头微低,私密地道:“不许跟赵霁做真夫妻。”

他音色里本就带着一股少年气,这一句私语半是郑重、半是幽怨地讲下来,听着,居然感觉耳朵有点发烫。

扶风头仰起来,开始凝视观望天上的云。

居云岫半晌不给回应。

战长林掀眼:“赌吗?”

居云岫再次申明:“有情便真,无情便假,我与他成婚后如何相处,只取决于我的心意。”

战长林道:“那便赌吧,反正你不会看上他。”

他太自信,以至于居云岫虽然不能反驳,但明显很不喜欢这个论断。

“既然知道我不会,又何必再与我赌?”

战长林着实没想到她会这样反诘,一怔后,严肃道:“你虽然不会,但难保他贼心不死……”

居云岫打断:“我跟你打这个赌,就能确保他贼心死吗?”

战长林哑然。

论口舌,他到底还是差了居云岫一层功力。

咬牙想了想后,战长林不再争辩了,道:“反正,我就是要赌这个。”

居云岫看着他。

战长林把手伸到她面前,道:“你先猜,正面,还是反面?”

居云岫没猜。

战长林便道:“那我先猜,我猜反面,如果猜中,你与赵霁只能有名无实,要是他胆敢非礼于你,我立刻杀了他。”

说罢,就要抛铜板,居云岫突然唤道:“扶风。”

仰望云天的扶风一愣。

居云岫吩咐道:“你来抛,我要正面。”

扶风身上立刻多了一道阴森森的目光。

“……”

暮色渐深,庭中的风倏而有些悲凉,扶风挪到石桌前,接过战长林手里的铜板。

深吸一气后,扶风掂起拇指,将铜板向上一抛。

“唰”一声,铜板向上一跃,继而落于桌面,“嗡嗡”地旋转起来。

三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铜板旋转的方向。

便在铜板转速变慢,正面要落成之际,战长林突然鼓起嘴吹来一口气。

铜板难以承受,仰面一倒,露出了反面的光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