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从灯盏里飘开,焦味充斥鼻端,居云岫愕然地看向战长林,帐幔里,他眼睫微垂,一双黑眸坚定有光。
居云岫的心似被无形利爪攫住,既震惊于他的举动,又鄙薄于他的发言:“重新追一次,就不是破镜重圆了?”
战长林全然没有反省的自觉,嗯一声:“重新追,就是重新铸镜子,会是一面从头到尾不再碎裂的镜子,自然不是‘重圆’了。”
居云岫驳斥道:“荒谬。”
战长林道:“追不上是荒谬,追上就不是了。”
居云岫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战长林看到她被自己说愣了,唇角微微一动。
床畔烛火可亲,战长林这一笑因伤痛疲惫而草草收场,笑完,他径自道:“日后居松关登基,我便是大齐最厉害的镇国大将军,你则是大齐最尊贵的长公主,大将军跟长公主,一听就很般配的。”
居云岫敛着目光,提醒他:“便是长公主,那也是有夫婿的长公主。”
战长林心道“亡夫算什么夫”,嘴上只道:“见风使舵之人,居松关不会留的。”
居云岫便道:“我的夫君,他不会不留。”
战长林眼睛里的意气因这一句“我的夫君”一黯,他竟差点忘了,居云岫跟赵霁是要光明正大做夫妻的——在天下人眼里做夫妻的。
居云岫看到他黯淡的脸,欲言又止。
门外突然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居云岫忙道:“进。”
程大夫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进来,似怕惊扰到床上的战长林,压着声音向居云岫说道:“郡主,既然公子醒了,便请他趁热把这药喝下去罢,不然外损内耗,公子再强健的体魄也招架不起啊。”
居云岫点头:“放下吧。”
程大夫把药放在案几上,抬头时,瞄了一眼床上情形,看到战长林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更痛更急,走前,又一次交代道:“郡主,这药一定要让公子喝下啊。”
居云岫应对完程大夫,看回战长林,半晌,道:“喝药吧。”
战长林疲惫地道:“没力气。”
居云岫不吃这一套:“我看你跟我说话挺有力气的。”
战长林如实道:“我就这点力气,全用来跟你说话了。”
居云岫沉默。
战长林道:“放着吧,一会儿他们会喂我的。”
案几上飘着热气,药的苦味和灯盏里残余的焦味混杂在一起,更折磨人了,窗外的雨也喋喋不休,聒噪着人的耳膜。
居云岫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片刻后,伸手拿了过来。
战长林侧目。
居云岫坐在烛灯前,用汤匙缓慢地搅拌热气腾腾的药汁,道:“还能坐起来吗?”
战长林胸口突然一酸,忍了一会儿,才道:“会疼。”
居云岫道:“那就躺着吧。”
汤匙碰过瓷碗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耳畔,居云岫舀起一勺药汁,就唇吹了一会儿后,俯身喂来。
战长林忙打开唇。
温暖的药汁浸入唇里,靠近的,还有居云岫发间微微湿濡的香气,战长林喝着药,眼眶泛起一圈潮湿。
这是居云岫第一次喂他喝药。
“烫不烫?”
居云岫喂完一口后,耐心地询问,目光褪了刚刚的清冷,多了一些柔和。
战长林道:“不烫。
居云岫又舀起一勺,药汁的苦气顺着热气直往上冒,她不由又问:“苦吗?”
战长林道:“不苦。”
居云岫看他一眼。
战长林眼睛黑漆漆的,眼眶却有一圈微红,居云岫心头微震,移开了眼。
夜雨潇潇,战长林乖乖地喝完了一大碗药,这是他第一次喝居云岫喂来的药,他所喝过的,最甜的药。
※
悠扬钟声破开晨雾,顺着风朝着四面八方传去,客房里,赵霁凭窗而坐,听王府里来的护卫禀报城里事态。
昨夜他醒来时,已是深夜,窗外下着滂沱大雨,守在他床边的只有延平。
他到底是怎么从虎口脱险,回到白泉寺的,延平也讲不出个子午卯酉,只说是居云岫联络了驻守在奉云的三万援军,这才拿下了叛贼胡靖,解了茂县之围。
那,前天夜里,那个头戴斗笠,手握陌刀的男人又是谁呢?
护卫在耳边娓娓道来,讲的正是破城细节,赵霁道:“你是说,带我出城的,是跟胡靖闹翻后的江蕤?”
护卫道:“正是。”
赵霁不语。
那日在寺外集市,他看到过江蕤逃走时的背影,身高八尺,头戴斗笠,的确跟被救当夜他在屏风上看到的身影如出一辙,可是……他怎么总感觉这里面透着古怪呢?
赵霁道:“江蕤如今人在何处?”
护卫道:“江蕤跟胡靖狼狈为奸,又是火烧白泉寺,又是囚禁大人,跟胡靖闹翻后,还想挟持大人抵抗援军,早已是死罪一条,扶风侍卫救下大人后,他立刻就趁乱逃走了。”
赵霁屈指扣着案几:“扶风侍卫是在哪里救下我的?”
护卫道:“扶风侍卫是在城外十里处的树林救下大人的。”
赵霁点头,道:“那长乐郡主为何会先入茂县,而把我送回此地呢?”
护卫心里捏着一把汗,庆幸来前郡主那边已做足了交代,回道:“郡主当时看大人伤势严重,心里着急,而城里烽火未熄,故只能派人先送大人回寺里养伤。城门攻破后,郡主本是想立刻返回白泉寺与大人团圆的,可小郎君突感风寒,嚎哭不止,亟需一个稳定的场所休养,树林离城门到底更近一些,郡主先带小郎君入城,实是忧子心切,还望大人理解。”
赵霁停下敲打案几的手,不再问了。
护卫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赵霁望向窗外庭院:“替我转告郡主,我会尽快入城跟她团聚的。”
护卫抱拳道:“是。”
晨风习习,窗外的一丛幽篁挨着窗框沙沙作响,赵霁信手折下一片竹叶,正揉搓在指腹间沉思着,延平突然从外赶来。
“大人,我们只怕得立刻回洛阳了!”
延平一脸焦急,手里握着一封打开的急信。
赵霁蹙眉。
延平忙把信呈上,道:“府里出事了!”
※
居云岫昨夜快三更时才从战长林屋里出来,入睡时,又因雨声喧扰之故,迟迟没能进入梦乡,今日本想白日里补一次眠,谁知赵霁要入城的消息就传来了。
县衙里顿时忙成一团。
居云岫压着心里的不快,吩咐扶风立刻带着战长林撤离县衙,再让璨月备车,亲自前往城门相迎,谁知才行到半路,就跟赵霁匆匆驰来的马车相逢了。
居云岫显然没想到赵霁会来得这样快。
两车相逢后,赵霁率先下车,不知是否因伤势未愈,脸色竟惨白如纸浆似的。
赵霁走到车窗前,看到居云岫,心里也是一惊。
二人的脸色都太差了。
赵霁先开口:“恪儿病情如何?”
居云岫很不想用恪儿的健康撒谎,但是第一个谎言已出,如今只能再用一个谎言来掩盖:“他底子本来就弱,眼下还是烧着的。”
赵霁盯着她蒙着血丝的眼睛,道:“府里出了些事,我必须立刻回去一趟,你等恪儿康复后再来,如果事情处理顺利,我会尽快来接你。”
居云岫盯着赵霁的眼睛,也微微一愣,他眼睛里竟然有一种近乎恐惧的东西。
“好。”居云岫答应。
赵霁深深看她一眼,走前,又回头道:“如果……婚期因此事延迟,还望灼灼能够理解。”
居云岫心里不由一凛。
不及追问,赵霁已迅速返回马车,扬长而去。
※
病房里,一众人手忙脚乱,程大夫站在床边提心吊胆地指挥着,一会儿嚷着别碰这里,一会儿喊着小心那里。
战长林整个人被包裹得像个白色的布偶人,就连本来没有伤的脸也临时被程大夫用布条缠了几圈,躺上担架后,程大夫想着刚刚居云岫的指示,反复打量着战长林那颗圆溜溜的光头,怎么看怎么不放心。
居云岫特意交代,绝对不能叫其他人认出战长林,可这颗光头实在太扎眼,程大夫忧心忡忡,试着跟旁边的扶风商量:“要不……先找匹白布盖着?”
战长林听到了,大骂。
扶风抿紧唇,虽然不属于被骂的对象,但还是听得惶惶难安。那日战长林倒得突然,居云岫来不及多想,就近让他住进了县衙的一间客房,一住下后,因伤势太重,便不可能随意搬动,这厢实在是赵霁要来,没有办法。
想到战长林已经够惨,扶风咳一声道:“县衙里的人都给胡靖杀了,现在这里除了我们也没别人,只要赶在赵大人进来前把公子送出去,应该就不会有事了。”
程大夫恍然点头。
战长林还在担架上骂:“他来了我就要走,我是奸夫吗?”
程大夫忙上前哄:“公子莫气,公子莫气,气大伤肝伤脾伤肺……”
正哄着,突然有人从外赶来,喊道:“不用搬了,不用搬了,赵大人走了!”
屋里众人一愣。
战长林的骂声也跟着一停。
程大夫瞪大眼睛:“走了?!”
来人道:“对,好像是赵府有急事,直接回洛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