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花

四驾如意车踏风而行,正以飞快的速度穿过林中,激起阵阵尘埃。

车内,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张望舒被安置在软榻上,他那惨白的脸上开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死气,干涩的唇毫无血色,只剩一丝微弱的气息。

小朝掌车,元宝小心翼翼地解开张望舒的衣衫,开始给他处理伤口,李明景则在附近搭把手,三个人坐在一辆马车里,倒不觉得拥挤。

纱帘车门齐开,小朝偏过头,轻轻扫过一眼,只见张望舒一动不动的躺在榻上,额边微微泛起细汗,他那一箭伤在胸口,几乎穿透了肩胛骨,只是幸而没有伤到肺腑,否则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回,不过,这夏日炎炎的,他伤口只是十分潦草的处理了一下,再加上失血过多……

元宝见状,啧啧一声,反正用她家少使的话,就是人马上就快死了,只是差一口气罢了。

但碍于李明景在身旁,元宝不好直说什么,他抬头,迟疑地看向小朝。

“这……”

李明景不是傻子,看得出来元宝的顾虑。他深知张望舒伤得厉害,再加上之前昏迷了许久,路上延迟,一直没有好好治他的伤,如今这般,若细雨十三楼的人都没有办法,那老师,恐怕是真要不行了……

一想到这,他的情绪瞬间就低迷了起来,少年耷拉着头,如同沙地里被风吹垮的草,一点点地弯下了腰。

小朝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看着软榻上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秀眉一蹙,心里无端一揪,冷不防开口,打破了这低沉的气氛,“元宝,看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救人,用右手边第三个匣子里的蓬莱丹,一分为二,一半内服,一半伤口外敷,便可保他一命。”

顿了顿,小朝又道:

“我要他活着。”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张望舒身上,元宝闻言却直接急了,“少使不可啊!那药可是楼主她留给你保命用的!蓬莱丹无比珍贵,得来极其不易,怎能轻易给他人使用呢?再说了……”

“人命关天,莫要啰嗦!”

小朝却连个眼神都没留给他,忽然砰地一声,直接关上车门,在她的一声呵斥下,如意车速度更快了。

李明景一听还有法子救命,顿时就来了精神,他先是冲着车外的小朝道了声谢,随即两眼放光的看向元宝。

元宝没法子了,谁让他家少使都发话了呢。他无奈一叹,从匣子里取出一个红色锦囊,将藏在夹层里的丹药缓缓拿了出来。所谓蓬莱丹,不过是一颗碧绿色的丹药,小小的一颗,看不出有什么神奇。

他将蓬莱丹一分为二,边给张望舒上药,边说道:“殿下莫要误会,不是元宝抠门不愿意救张少师,只是这蓬莱丹稀贵的很,无比珍重。这药它还有一个名字,称为仙丹,可在人临死之际拉回一条命。一颗蓬莱丹,可遇不可求,不过张少师用了这药,定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这药竟如此神奇吗?”李明景有些不敢相信,他身在皇室,却从未听说过如此神奇的丹药,难不成,是他孤陋寡闻了?

元宝:“那自然。”

“不过,这蓬莱丹药性极大,会有一定的副作用。”

“凡事皆有代价嘛……”元宝忽然压低声音,凑近跟李明景悄悄说道:“殿下不知,这蓬莱丹,整个细雨十三楼里也不超过五颗,这一颗,还是我们楼主偷偷留给少使保命用的……”

“我之前就说了吧,我家少使只是看着冷冰冰的,心还是挺——”元宝说着,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不是,少使她,今日确实很奇怪啊……”

元宝还没理清头绪,车外陡然响起暴躁的拍门声,小朝在外头骂道:“神神叨叨什么?还不快点干活!”

“……”

“是是是,小朝姐你别凶嘛!”

“再啰嗦就丢你下车!”

“我错了我错了姐……”

李明景见状,先是一怔,随后露出了一抹笑。坊间皆传,说这细雨十三楼的人,都是冷酷无情心狠手辣、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刀剑”,天子身边最忠诚的奴仆,只懂杀人,不知进取,还曾有大臣进谏主张取消暗阁,但最后被太祖皇帝一口回绝了。

不过,现下看来,这细雨十三楼里的人,也没传闻中那么可怕。

天晴了。

路边湿漉漉的。

服用过蓬莱丹之后,张望舒的脸色好了很多,换过一身干净衣裳,他整个人也显得有几分清瘦。

小朝懒洋洋地靠着马车,马匹跑了一天需要休息,元宝在旁边喂饲料,清风荡漾,草长飘扬,远山耸翠,宛如天然的屏障,此时已是傍晚,天边挂上一抹橘红色的晚霞,如火焰般炽热,金灿灿的光就这般洒落下来,小朝忽然探过头,从草丛里摘下一朵野花。

不知名、淡黄色的小野花,于无形中透发着极强的生机,她转身就将花插进张望舒发髻,一旁的李明景见状,既震惊又不解:“这……这是何意?”

此情此景,髻上的野花,晕迷的张望舒,却莫名的很合时宜。

小朝勾了勾唇,道:“这是希望。”

“希望?”

她看着张望舒,那眼神令李明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小朝缓缓说道:“在青州那边,就有这样的旧俗,那里的百姓信奉花神,他们认为只要将新鲜采来的花朵插在髻上,就能驱邪赐福。”

“给人带来好运。”

说着,她偏头看向李明景,那双明净清澈的眼眸带着坚定,“所以殿下不用担心,张望舒他一定不会死。”

“我也不会让他死的。”

李明景愣了愣,虽然他还不是很明白这意思,但也附合颔首:“嗯,老师不会死的。”

一旁的元宝见此,摇摇头,没忍住偷笑,心想这太子殿下可真好唬啊?怎么什么话都信呢?

青州什么时候有这种习俗了?他怎么不知道呢?他家少使,明显就是趁人家张少师伤重晕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欺负呢。

也是了,毕竟这位张少师连少使的蓬莱丹都用了,偶尔闲来无聊,逗弄他一下,也不算什么吧?

那时的元宝,根本就没有多想,以至于后来发现端倪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家少使早在初见之时,便已默默对这位张少师动了妄念。

——

——

这一路并不安宁。

大魏时局动荡,有人想要李明景回到汴京,便有人不想他回来。各方势力派遣来的刺客追逐不断,四驾如意车目标庞大,一时间,根本就甩不掉这些粘人的尾巴。

风声鼓鼓,车铃缥缈。

夜色浓重阴郁,月光朦胧,山林间树影婆娑,层层叠叠。小朝刚解决完一波尾随的刺客,身影快如飞燕迅速跃回车上,元宝在外掌着马车,留李明景一人待在车上照顾张望舒,元宝敏锐地闻到了血腥气,脸色微微一变,连忙推开车门问道:“小朝姐,你受伤了!!”

小朝却一把将门关上,冷声道:“好好掌你的车!走快点!”

元宝微微一顿,咬了咬牙,一刻也不敢停,连忙加快速度,想要甩掉后头的那些尾巴。

“你……你还好吗?”马车里,李明景见小朝受伤,脸色慌乱。

他也闻到那股血腥味了。

是小朝身上的,很重,很浓,有别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小朝伤在左肩,对方使刀,她的秋水剑不敌,硬碰硬生生受了那一下。她没心思废话,将剑往地上一丢,没什么情绪的看了李明景一眼,淡淡说道:“殿下,请转过身,闭眼。”

明白她要做什么,年纪还小的李明景顿时脸一红,转身缩在车门口,双手遮住眼,那是一下也不敢动。

四周清净了,小朝挣扎着翻出匣子里的药粉,刚解开衣带,忽然看到眼前还晕迷不醒的张望舒,顿时愣住。虽然他还没有苏醒,但小朝实在无法就这样在他面前宽衣解带,无奈,只能又翻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遮挡在他脸上。

细细的汗珠从她额头渗了出来,她每给自己上一次药,惨白的脸便会因痛苦而扭曲,小朝心一狠,咬紧唇直接将药粉全按进了伤口里,一阵大汗淋漓过后,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

她虚脱般靠着车壁。

这几日,每当有刺客来袭,皆是她一人出去解决,元宝得留在如意车上看着李明景。这每日层出不穷,一波接着一波源源不断的刺客,她再厉害,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更何况,此处距离汴京还有好几百里的路,路长日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得另做打算了。

这些天,张望舒虽然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但伤口也没有再恶化。那日小朝随口一句“驱邪赐福”,李明景却信以为真,他每日清晨,都会去采一朵新鲜的小野花,插进张望舒髻边,这可把元宝乐的不行。

就这样赶了三日路,直到一只黑色鹰隼从空中飞过,落在了小朝臂上,局势才开始有了明显变化。

看完信件,小朝对着李明景与元宝说道:“后头追赶的刺客太多,这样下去反而不安全,此处距离徐州大营仅有二十里路,前些日子我已和徐大将军通过信了,为安全起见,也为了殿下能更快的回到汴京,咱们兵分两路。”

“待会天一黑,元宝你就带着太子殿下往东走,徐将军会来接应你们,你们二人混迹在军队里,既安全亦不会有人发现。”说着,小朝看向李明景,眸子里多了几分认真:“殿下放心,徐将军是自己人,他会保护你的。”

想当初,徐兵还是先皇亲手提拔的将领,对李氏皇族自是忠心耿耿。

这段渊源,李明景也是知晓的。

小朝继续说道:“你们随军,而我驾着如意车,继续北上,帮你们引开身后的那些刺客。届时,他们不知殿下已经不在如意车上,反之,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放在我这边。”

“殿下便可安然无恙,快速利落的回到汴京。”这也是为局势考虑,夜长梦多,李明景得赶紧回去了,否则她也不想如此冒险。

李明景有些犹豫:“那老师他……”

“他跟我走。”小朝轻轻一笑,眉眼微弯,好似皎月,明亮生动,“总要有一个人,跟着我做靶子吧。”

“那些杀手,也没那么蠢笨。”

“那岂不是很危险?”李明景眼神里透露着几分担忧,元宝也开始反驳:“少使不可,留你一个人引追兵,若是不小心出了什么差池,我怕是无法与楼主交代,更何况护送殿下事关重大,元宝恐怕是做不好。”

“不如还是由我来引刺客……”

“你来?你是嫌命太长了吗?”小朝语气一扬,反问他道。随后清澈明亮的眼眸盯紧元宝:“你就记住一句话,就算是你死,太子殿下也得活着回京。”

“明白吗?”

元宝没犹豫,点了点头。

“少使……”李明景还在犹豫,小朝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即向他保证:“殿下放心,随军出行很安全,有我断后你们这一路可安心回京,我已经和徐大将军打过招呼了,至于汴京那边,自有细雨十三楼接应你。”

“我师父,奉雨楼主,已经在汴京城里等候殿下多时了。”

“至于张望舒……”小朝侧身,下巴微微扬起,凝视着李明景,那是一种绝对自信的表现,她说道:“我会护好他的性命,平平安安的将他带回汴京。”

“殿下。”

“来日,我们汴京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