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灯灰落入香炉的声音很轻微,但程素依旧被惊动了。
她抬头看过去,三根香积攒的香灰一同断裂,右边两根的燃烧进度终于追上了左边,现在它们一般高了。
檀香突然变得浓烈,嘈杂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眼前的一切仿佛坍塌的宇宙一般揉在一起,世界黑了一瞬,又很快变得明亮。
程素用凝滞的大脑思考几秒,才反应过来。
刚才那是一场梦,她真正地醒来了。
杨淑君递给她半个烤得热热的橘子:“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去外面找你爸妈吧。”
程素走出门时被风吹得打了个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诡异的梦,踏出门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异样,一种无法描述的,很微妙的不和谐感。
她放慢脚步,装作不经意地在院子里晃荡。
一圈下来,她知道为什么了。
无论她走到哪里,所有人,不论是做事的,还是闲聊的,虽然手里的活,嘴里的话没停,但眼神都曾经停留在她身上。
他们掩饰得很好,会偷偷注视她,尽量在她注意到之前将眼神收回去,如果不是特别留意,根本不会发现这些迅速游移的目光。
不是打量外来者,也不是打量闯入者,那眼神带着熟悉,带着深究,交汇间仿佛已经交换过千百条信息。
她身上的羽绒服蓬松柔软,走了这么一会儿,寒意却依旧没有褪去。本能地,她开始寻找自己熟悉信任的人。
院子里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虞雯莉和那个穿着华丽法衣的道士站在角落,她拿着一个信封要塞给道士,人家不肯收,两人正在进行一番拉锯。
“莉姐,跟我说一声的事,拿这些做什么。”
虞雯莉用信封拍他一下,“不光因为这事,我听说你师父前段时间住院了,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这道长的师父是镇上资历最老的道士,今年已经八十多了,无儿无女,和徒弟们住在道观里,身体一直康健,住院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虞雯莉还担心了好一阵。
“痛风了!住了两天就回来了,精神特别好,每天在那骂我们这不给他吃那不给他喝,就是医生嘱咐不能累着,最近都在观里休息呢。”
虞雯莉又将信封往前塞塞了塞:“拿着,给你师父买点营养品。”
道长还想躲,被一句话堵了回去:“还你师父的人情,又不光还你的,拿着!”
他只好收了。
程素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她脸色不是很好,虞雯莉以为她是晕车还没好。
她拉着程素介绍:“这是陈卓陈叔叔。”
程素露出一个笑:“陈叔叔好。”
陈卓看着她,从衣服暗袋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符:“都长这么大了,来,叔叔给你的见面礼,可保出入平安,家宅安宁。”
程素的眼神被法衣吸引了一瞬,接过符,道谢的时候笑容比之前舒展许多。
陈卓也发现了她脸色不对,和虞雯莉对了一下眼神,继续和程素说话。
“觉得叔叔这件衣服好看?”
程素点点头。
“这衣服可不简单,”陈卓卖了个关子,“老物件了,我师祖的师父传下来的,我师父的宝贝,受过不少香火,今天还是第一回让我穿。”
陈卓话说得夸张,却一点不假。这件青绿色法衣的确气派,黑色缘边以百鸟纹为饰,左右肩上各有一个大的团龙纹,前后通绣五彩祥云并白鹤纹样,鹤身织入了银线,在灯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就因为这件法衣,他们道观在市里甚至省里的地位都不低。平日它被挂在专门的屋子里,每日念经,旬日熏香,轻易不会被请出山。
上百年的物件了,穿一回少一回。这是师父原话。
他这么一展示,程素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衣服上,脸色逐渐变好,虞雯莉暗暗瞧她一眼,放下心来,拆陈卓的台:“行了行了,知道你快四十开始当家了,收一收,收一收。”
二人又你来我往几句,陈卓回到小道士身边,开始准备主持哭灵。
雪更大了,院子上方又支了一片塑料顶棚,时不时有人将上面的积雪顶下来铲出去。圆桌被摆得更加紧凑,凳子叠好放在一边,院子里空出了大半,所有穿着孝衫的人按照辈分排列在堂屋前。
道乐重新响起,陈卓用高亢的声音,肃穆的曲调,吟唱着仪式的开场词,大意就是哀惋老人的离去,诉说家人的不舍,祝福往生者,安慰在世人。
开场词念完,他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白宣,开始念孝子的名字。
四人一组,按照辈分依次向前,很快就轮到了程素。
“程清远,程清文,程清灵,程素。”
程素和另外三人走上台阶,进入堂屋,地上已经摆好了四个蒲团。
“孝子跪——”
“孝子起——”
“孝子请回——”
这个流程结束得很快,陈卓从堂屋里出来,让大家站成两列,安排了前排的两个人高举白幡,最后由二爷爷的儿子程兴国捧着遗像站在最前面。
程素其实没怎么见过程兴国,他一直都在外地打工,过年才能回来一趟,但今天他很好认,作为逝者唯一的儿子,他的装扮是最特殊最显眼的。
除了标配的孝衫褂子、头巾和胸花,他还有一根腰带,和一顶帽子。
这个帽子的设计者或许有点抽象天赋,仅仅用四根木条,就做出了一顶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帽子。一个圆圈当底座,三根木条往后弯折,最后汇集于一点,固定在底座上,再用白色绢纸做成叶子的形状,粘在木条上,就算做好了。
忽然一阵酷烈寒风穿堂而过,吹得纸叶子微微颤动,吹得白幡像试图挣脱的亡魂,吹得程兴国的脊柱深深弯了下去。
依旧伴随着陈卓的高亢吟唱,队伍开始缓缓移动。
先是围绕着停放在堂屋内的棺木。
程素低着头,试图眼观鼻鼻观心,但余光很难控制。她今天第一次看见了完整的棺木。
和殡仪馆里的不同,这具棺木称得上漂亮,底座的弧度流畅,棺身滚圆微凸,比起棺材,更像一张小舟。通体刷了锃亮的黑漆,灯光照射下,映出平滑的弧光,锋利的边角饰以金线,一头用鲜红的染料写着大大的寿字。
棺木没有封上,但也并非敞开,上面盖了一床有些年头的棉被,红底鸳鸯牡丹纹,是整间屋子里最鲜亮的一处地方。
队伍里的脚步缓慢,杂乱而沉重,跨过门槛,走下台阶,徐行到院子里的供桌旁,桌前的盆里,纸钱依旧烧得旺盛。
队伍停下了,程兴国在桌前跪下,接过纸钱,一叠叠往盆里放,依旧佝偻着,嘴里念念有词。
他的声音不大,程素的位置靠后,听不太清。念着念着,程兴国情绪有些失控,伏倒在地上,旁边的人急忙将他拉起来。起身后程兴国抹一把脸,打起精神念完剩下的词。词念完,队伍继续围着供桌绕。
这样算是一圈。
转一圈,院外就会点一次鞭炮,三圈绕完,这一次哭灵就算结束了。
将近十一点了,虞雯莉和程勇军打牌的打牌,搓麻将的搓麻将,爷爷作为亲兄弟一直忙进忙出,程素照旧去了奶奶在的厢房。
一桌子都是老人,到了睡觉的点了都在打盹,程素轻手轻脚坐下,不敢再睡,打算玩会儿游戏提提神。
没信号。
山区就是这一点,运气不好呆的地方就是信号死角,很不幸,好像这整个院子都是死角。
祠堂没有WiFi,她点开一个很久以前下载的单机游戏,开始玩离线模式。
十二点左右吃了一顿夜宵,中间又去哭了几次灵,五点多的时候,天空还是一片浓黑,村里的鸡开始叫了。
院子里又忙碌起来,程素以为要哭灵,出去了才发现不是。院子里摆了好几个大麻袋纸箱子,那个纸扎的漂亮豪宅也被人扛在肩上。
她找到同样站在外面的虞雯莉:“妈,这是干什么?”
虞雯莉的声音里是浓浓的困倦:“给二爷爷烧东西,他以前的衣服啊什么的都要烧了,阴宅这些也要烧掉。”
程素点点头,问她:“可以去看吗?”
老是坐在屋子里憋得慌,她打算趁此机会出去走走。
虞雯莉打着哈欠点点头:“记得打伞,别挨火太近。”
刚好爷爷就在烧东西的队伍里,程素跟了上去。
焚烧的地点选在祠堂附近一片空地上。一起出来的人不少,带了铲子和锄头,他们先将积雪铲扫干劲,再在周围挖了一圈隔离带。
即便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焚烧依旧进行得很不顺利——风太大,把火苗吹灭了,雪太大,把火苗打熄了。最后他们几个人围在一起挡着风,打着伞才将火点燃。中间又熄了好几次,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将这一堆易燃物烧光。
回去的路上,人群有些躁动,讨论的话题只有一个。
雪这么大,等会儿木头怎么上山。
本地方言,木头指棺材,上山就是下葬。
乡下还是土葬比较多,坟地一般选在半山,下葬的时候得找十几个青壮力,用几根拳头粗的长木棒将棺材抬上去,要是天气不好,确实比较困难。
好像感应到了他们的忧虑,进院子的时候,雪停了,大家担心雪等会继续下,打算将出柩的时间提前,等天亮到能看清路的时候就出发。
选的坟地离这里还有一段路,走到那里天刚好亮到能上山。
出柩之前还有一个遗体告别仪式,现在还留在这里的人都围到了棺材旁边,虞雯莉问她去不去。
她不太想去,接了一杯姜糖茶站在外围。
棺材还是用棉被盖着,棉被掀开,棺盖不会立刻合上钉死,而是留出一些时间供亲属告别。
毕竟这一合上,就是真正的再也不会相见了。
程素看见了二奶奶,程兴国夫妻,还有她家的一对孙子,作为家属站在最里面。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至亲去世,这个中年男人今天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落泪了。他一手扶着棺身,另一只手不断重重抹脸。两个孙子大的已经工作,还能维持平静,小的还是个孩子,头埋在妈妈怀里,哭得一抽一抽。
只有二奶奶,或许是老人对生死更加坦然,她没有哭,直直地站在那里,望过去的眼神古井无波。
陈卓念完一段咒,将一张符纸贴在棺身上,缓缓掀开了棉被。
人群中一片寂静,预料中的哀声并没有出现,程兴国抹泪的动作停了下来,二奶奶面色变了又变,有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大家都惊骇地看向陈卓,陈卓也是一脸凝重。
怎么了?
程素挪动两步,换到一个能看见棺材里面的角度。
比夜色更黑沉的棺木里,刷着比血还要浓艳的朱漆,就在程素打算踮脚看向更深处的时候,不知是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一石激气千层浪。
“程老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