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沈月音面色在他的注视下一寸寸灰败下去,不知道是该为他的触碰开心,还是该为他警告的话难过,半晌方涩然开口:“殿下,是月音失言了。”

萧云憬已经松开了手,没再看她,“这里没有殿下,从前的称呼,不必再唤。”

他声音温柔好听,沈月音听了只觉得心里愈发苦涩,“太傅对月音很疏离,似乎就不喜欢我。”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要娶她呢?

萧云憬知道她想问什么,直言道:“母亲很喜欢你,有空多陪陪她。”

说完就朝书房走去,等沈月音反应过来他话中何意时,那抹身影已消失在眼前。

“太傅!”她提裙一路小跑,追上那身高腿长的人时已气喘吁吁,小脸通红,“让我、让我看看你的伤。”

“无碍。”

沈月音不听,抓住他的衣袖就往上撩。

他生得白净漂亮,看上去文文弱弱,手臂却肌肉分明,很有力道。

差点忘了,他也是习武之人。

可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果然,手臂缠绕着几道伤痕,已经渗出血,看上去像鞭子打的。

“这……这是谁干的?”那伤口格外狰狞,沈月音双目泛红,明猜到是谁,却不敢再提那人,只能拿着丝帕盖住伤口,心疼地紧紧握着。

萧云憬淡淡道:“自己。”

“什么?”沈月音抬头一望,眸间泪水盈盈,“太傅为何要这样做?”

“做了错事,理当受罚。” 萧云憬任由她拽着往前走,直到回到卧房门口,瞥见院子里的榆树上挂着个黑影时,才抽出手,“母亲还没用膳,你要是没吃,去陪她一起吧。”

见她似有迟疑,便笑道:“男女有别,你当真要看?”

沈月音双颊一红,果然没再坚持,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

那挂在树上的人看见这一幕,身形一闪,来到他跟前,霸道的推了他一把,反手关上门。

“柏玉,可否与你商件事?”

“讲。”柏玉关上门时还不忘四下看看,确定没人在,才放心。

萧云憬抱臂笑道:“别总用这种方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

“放屁!“柏玉声线陡然一高,“我最讨厌男人,你长得好看我也讨厌!恶心死了!”

这小姑娘不知道从前受过什么伤,每回提到男人都恼羞成怒,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男人都宰了。而她愿意保护徐依,除了是得到萧云憬的授意,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她欣赏女帝。

天下总归不是男人当家作主,不过接触后发现,那小皇帝是真窝囊。

萧云憬见她指骨捏得森白,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轻声道:“抱歉。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柏玉像踩到狗屎一样在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哪哪都不得安生,好不容易舒坦些了,从怀里掏出两瓶药,远远扔给他,死活不肯再靠近一步。

“小皇帝心疼你,说这是上好的治伤药,全天下找不出第三瓶,说是她母亲的朋友,一个跟你一样漂亮的男人给的。”

男人,又是男人!

说到男人,柏玉脸上表情就很不自然,“还有,她叫你晚上过去。”

萧云憬正翻开奏折笔走龙蛇,她补充:“陪她睡觉。”

他眉梢一挑:“嗯?”

柏玉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声音:“她叫你晚上过去陪她睡觉。”

萧云憬动作一顿, “什么?”

徐依脾气时好时坏,就是个暴躁的小女孩,年轻本就成不了多大气候,还是个女皇帝,与他父亲凌云四海之志相比差远了,如果不是四大辅臣在,她这皇帝又能当几天?

小姑娘还喜欢折腾自己的老师,常召萧太傅入宫,一跪就是一整夜。

这晚,萧云憬又来了。

笔挺挺跪在凤仪宫里,等待她的怒火。

想必又是想起哪件惹她生气的事了,总归不会真像柏玉说的那样,要陪她睡觉。

徐依这次倒没发脾气,坐在梳妆镜前,噼里啪啦的找着什么,边找还边念叨:“咦?去哪了?”

一丛细细的灯火,映着飘渺的帷幔,和帷幔后面那道纤弱的背影。

恍惚是她七八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牵着他的手走在甬道上,背着那首——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行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那年,萧云憬就是在她的凤仪宫养伤,不爱说话,任她如何叽叽喳喳,也只是弯唇一笑。

她下了朝就趴在他的床边,喂他喝药,替他梳头洗脸,甚至擦身子,因为担心他出事,连睡梦中都在喊着他的名字。

他在她的细心照料下,终于挺了过来,虽然能下床了,可是双目被人害瞎,终日困在黑暗中。

他从未说过什么,她却记在了心里,小小的人儿站在他跟前,拍着胸脯说:“朕一定让先生复明。”

他听了一笑,本就是清风般朗俊的人,有了那么丝笑意,好像一块温润的璞玉般。

三年,物换星移。

这样相伴,匆匆便过了三年。对于萧云憬来说,好像三生。

原本孤单的世界,开始有了生气。

记忆中少女的她,其实温温柔柔还有点害羞,待在他身边,像个孩子似的。

比如下棋的时候,欺负他看不见,偷偷的将棋子藏在袖中,却被耳尖的他听到了声响,一把抓住作案的左手。

比如输了棋便耍赖,要不就故意不小心撞了下棋盘,本来剑拔弩张的车马将相顿时就散了一地。而她呢,就在那一头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道,“朕本来就要赢了。真可惜真可惜。”

她也不再叫他太傅,会叫他全名,完全不顾忌讳。温柔的时候会趴在他怀里哼着小曲儿,生气的时候会在房中走来走去,一点都不像个帝王。

可是玩闹过,依然会把他的的事放在第一位。遍寻天下名医,为求一味药材,兴师动众,豪掷千金。然后再一派威严的坐在朝堂上,堵住悠悠众口。

年纪明明还没多大,却能事事妥帖。

他的眼睛看不见,她就做他的眼睛。

偶尔说些外间的事情,唱些不知从哪学来的街市中的童谣。

萧云憬还记得徐依说话的时候,总喜欢靠着他。有时候见他出神,就会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凑近他道,“朕在同你说话,又发什么呆?!”

他只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听你说的那么美好,总想着能出去走一走,过一次寻常人的生活。”

于是便真的去了。

经过园子的时候,他停了步子,望着杏林的方向说,“依依,你喜欢的春杏开花了?”

她会为他记得自己的喜好开心好久,两个人相依相偎,绕过杏林与长廊,出了宫。

萧云憬失明以来,第一次离开那个阴冷的宫中,攥着她的手心都有些温热的湿润。

她知他心中那无力又微弱的激动,挽着他缓缓的走:“我带你去吃我爱吃的东西!”

说是爱吃,其实是宫女从市井带回的酒酿,被她嗅到了香味,尝了一口,便爱上了。

于是出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带他去找爱吃的酒酿。

那酒酿元子的摊主热情的招呼着,很快就端了两大碗上来。

萧云憬吸了吸鼻子,“好香。”

徐依舀了元子,垫起脚,伸手将勺子送到他嘴旁:“你试试?”

他为人多,眼盲而窘迫。

她却满不在乎的笑:“快吃。”

他只得张口吞了那颗元子,细细咀嚼,眉间一舒:“好吃。”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人间烟火的味道,在口中一缕缕化开,很甜。

吃过了元子,她扯了他混入夜市熙攘的人流。他在旁道:“小心些,别走这么快。”握着她的手多了几分力。

他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已经习惯了清净,陪伴着他的无非是鸟声,花落流水声,宫中下人一板一眼又有些不耐烦的应承声,而后是她每日伴着他身旁的说话声。突然间,市井之中的叫卖声和各样的说话声纷拥入耳,竟让他有些不适应。

她是他的眼睛,在耳旁絮絮地跟他描绘着街市的光景。

她说灯会刚过,楼台间有尚且未曾撤掉的各式灯笼,映着女子的脸分外好看。

她说街旁青楼的女子站在窗外甩着手中的绢帕招呼客人。

她是刚才有一个北地的胡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身上的挂饰奇特好看极了。

她说这里是横贯整个帝都的朱雀大道,有这个城池最繁华的胜景。

…… ……

她说她说,他一字字记在心头。

便是这样一位待他如亲人的女孩,他竟然,不止一次的,想杀了她。

“依依”

萧云憬拨开明紫帷幔,来到她身边。

妆奁已经被翻的乱七八糟,有一支步摇还掉到了地上。萧云憬将它捡起来,又把那些七零八落的首饰都收好,蹲下身与她平视:“在找什么?”

徐依好像很烦躁,把他刚收拾好的东西又给翻了出来。

“绳结,你送我的绳结呢?怎么不见了?”

“没了就没了。”灯光下,那双素来明净的凤眸依然温柔动人,“下回见到那孩子,我再买来送你。”

徐依摇头:“那是长生结,寓意平安长生,丢了不好。”可是这里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那团花花绿绿的绳结。

究竟去哪里了呢?

她低下头,黑暗吞没了脸上所有的表情。

长生结……没人知道她在当夜就将那团绳结丢入了灯花中。

火光簇簇跳动,绳结就在里面一点一点化为了灰烬。

萧云憬握住她的肩头,不让她再四处乱寻, “没了就没了。”

“先生会怪我吗?”徐依抬起头,红红的眼睛较真地看着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弄丢了你送的东西。”

萧云憬目光一软:“怎么会?”

“那……”她顺势往他怀里靠去,“晚上留下陪我好不好?”

自从战场回来后,她待他就像仇人似的,很少再有这般温顺模样。萧云憬本要拒绝,目光飘过案上七八本折书,道:“也好。陪你看看折子。”

折子么,自然是不会看的。

徐依叫他来,主要是为了他身上的伤,虽然叫柏玉送了药,还是不放心。

恨他归恨他,喜欢依然喜欢。

萧云憬本不肯在她面前脱衣服,但眼见她又板起脸,只得松开腰间玉带,由着她上手,还不忘戏言一句:“大姑娘了,男人的身子不能随便看,知不知道?”

“太傅害怕清白不保,朕负责就是了。”她褪了他上衣,坐到他面前,于烛台下细察伤痕。

白皙的皮肤上挂着不少犀利分明的伤,必是被重物擦身而过。

他可真狠。

鞭伤大多数已经结痂了,颜色深暗,正是鲜血溢出后斑驳在四周,暗沉粘稠。

徐依望着那条条清晰的伤,眼神深晦难测。她亲自去打了一盆水,为他擦洗伤痕,又将药末洒在掌心,揉匀,涂抹在伤处,最后取过纱布裹住伤处。纱布缠了一道又一道,却无法全部遮蔽。

萧云憬见她这般折腾,笑道:“不用这么麻烦,过几天自己会好。”

徐依又试了几遍,果真无法周全,便把纱布往他怀中一扔,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细长的指头攀上他的脸,细细的抚摸,好像在抚摸一尊剔透的瓷器。

指尖缓缓移动。下颚,滚烫的脖子,胸口……

“依依。”手触碰到胸膛时,被萧云憬握住。

他有点无奈,也有点想笑:“该看奏折了。”

徐依撒娇似的把头窝在他衣襟间,不住摩挲:“你怎么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裴译是个糙汉子,性子直爽,没读过什么书,哪怕裴知远有错在先,和他讲道理,搬律法也行不通。”萧云憬侧头避开她的脸,喉咙滚了滚,说,“驰骋沙场的将军,见惯了生离死别,小伤根本不会放在心里,不下手狠点,怎么行?”

“那裴译看到你的伤,有没有说什么?”徐依抬头注视着他俊美柔和的侧脸,语气好奇,神色却平静。

萧云憬说:“要找你做主而已。”

裴译那个狗脾气,知道儿子死了,又知道是萧云憬干的,刀子当即就拔了出来。可是太傅负伤而来,诚恳认错,又说起裴知远错在何处,硬是逼得他把刀又给收了回去。

人是萧云憬杀的不错,可事出有因,又遭了这份罪,就算在御前升堂,裴译也占不到好,只能咬着牙找进宫,企图为儿子寻个公道。

但是徐依一直都想除掉这些有能耐倾覆她政权的人,所以什么公道都给不了。整个朝中,除了国相楼珩,她的亲外公,能信任的就是萧云憬。

太傅无亲无故,外头风声传的再狠,他狼子野心的习性再难改,也只是孤身,成不了气候

徐依没说话,依偎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云憬随手拿起一道折子,翻开看了两眼,推过去,“前日的折子,今天了还不批?”

“折子还有规定必须要什么时候批好?”

都是经由他手过了一遍,留下的无非是下面一次次要钱赈灾,要免赋税,要划里分田……就那么不痛不痒的放在那,等着她点头盖国玺。

萧云憬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折书上的字迹:“不怕有急事?”

“这些东西哪样不是先经过先生的手,到朕这里的,还有重要的吗?”

萧云憬端详着她的面容,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靠得极近,她像小时候一样挨着他,若有所思道:“先生把我丢到战场,不闻不问,如今却又为了个裴译,负伤背上骂名。朕,看不明白了。”

萧云憬起先侧头避开两次,她反而靠得更近,索性也不躲了,由着她去,“为人臣子理应为君分忧。”

他永远是这样,说话温柔有理,徐依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目光自他脸上匆匆一瞥,转回折书上,“朕长大了,折书会看,政事也能处理。先生如果不能一辈子陪着朕,就趁早放手。”

免得会越来越依赖,越来越难舍。

萧云憬听罢轻轻点头,说:“好”

依然是那副温文儒雅的样子,叫人想生气都找不到缘由。

不答应,怀疑他图谋不轨,答应了,她又皱眉:“你就那么想对朕放手?”

他失笑:“依依,我……”

“这是什么?”

徐依的手触碰到他腕间时,明显感觉到那里面有东西,掀开袖子一瞧,就见绑着个绣鸳鸯的帕子,当即扯下来问他:“谁的?”

沈月音绑的,听到她的召唤,萧云憬立马把手里头的事处理好就来了,还没来得及取下。

已经忘了有这事,不想竟被她发现了。

果然,暴躁女帝霍然起身,将帕子甩到他脸上:“朕还以为你是什么洁身自好的人,没想到也不过是个庸俗玩意儿!”

她当他是去了哪间青楼楚馆寻欢了,气得脸通红。

脏!柏玉说得不错,男人都是又臭又脏!

萧云憬本不想解释,却听到她说,“带着你的脏东西滚,朕会下令查封朝都所有风月场!”

知道她误会了,不想无辜者受累,起身拉住她,“听我解释。”

沈月音的帕子就这么跌落脚边,还被他踩了一脚。

徐依用力扭动手腕,奈何他力气大,根本甩不开,只得退回来狠狠踢他一脚:“解释什么?你我什么关系?”

一句话堵住了萧云憬。

是啊,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小姑娘眸中温柔炙热的情意,让他感到惶然。他们无法在一起,也不能在一起,她臣民决不允许是自己的君主找一个卑贱的质子做皇夫。

而他身后又有一个步步紧逼的薛琼,稍有不慎,她和她的外公,她的臣子都将万劫不复。

为了扼杀她的情意,他宁可选择答应母亲的要求,娶了沈月音。

还解释什么呢?

有些话越说越错,越错越乱。

萧云憬于冷静中松开了手,谁料徐依拂袖而去时,不小心踩到了裙角,重重摔倒在地。

“依依。”他弯腰去扶她,却被毫不领情的推开。

两人拉扯间,他这才看见她的裙子破了,撕了一个很大的口子,衣襟也松散了,隐约可见雪白圆润的肩头,和肩上两个褐色的疤。

和炎国的那一场战争中留下的。

他亲自派的杀手,下的令——

不惜一切代价,取她性命。

如今她没死,带着两个窟窿回来了,那伤就在眼前,咫尺之间。

萧云出神时,唇上忽然印上两片柔软。

徐依攀着他的胳膊,一用力,将他拉倒在身上,身体贴着身体,胸膛贴着胸膛,脸擦着脸。

仿佛天火从天而降,她觉得自己快被烧成一段枯木了,却依然忍不住的将他压下。

“先生,朕可以给你一次机会,陪着朕,别离开,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女孩纤细的脖颈扬起脆弱的弧度,萧云憬望着她,凤眸里锋芒浅浅萦回。

他只要一抬手,就能把这雪白的脖颈狠狠地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