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下了雨,将窗一推,冷彻的气息涌入。
天亮后,许棠屋里变得很热闹。几个小厮中有负责挽发的、伺候洗漱的、管着箱笼的,以及催促小厨房赶紧送菜的,自她醒后,一下子忙碌开来。
孤苦伶仃的那两年,许棠娇生惯养的脾性早已消磨殆尽。
她揣着身上仅有的银票,躲在破庙里,除了身上依旧爱干净,吃用之类再也不挑。
因此,再次享受到这般待遇,她才发现自己曾经是多么幸福。
爹娘惯着她,弟弟尊敬她,仆人们怕她,无忧无虑,时而跟那几个同窗斗嘴,时而一起玩乐。
寻常有寻常的好。许棠深吸口气,问道:“家主和正君他们起了吗?”
“家主早出门了,正君正等着您呢,他特意托人过来,叫您快些过去。”
回话的是一等小厮绿玉。
他知道主子今日要做什么,找出两件妥贴的衣服:“这两件都是极好的,您看喜欢哪一件?”
许棠想说哪一件都行,但又觉得这种态度不太庄重,认真看了一眼,选出要穿的衣服:“那便快些吧,今日不能惹爹生气。”
小厮们都笑了,动作加快。
等许棠见到她爹,才站定呢,便听见外头有人通报:“尚书府正君到。”
许棠愣了愣。
是不是有点急了?
虽说两家彼此都有益,但也只是刚开始,这么一大早,还以为要再等会儿,结果对方就到了?
许棠以前从不关注什么尚书府将军府,奈何前世十七岁后,许戚氏就催婚得紧,把满意的儿婿人选及其家中如何,同她说了个遍,因此许棠对其印象深刻。
她记得,户部尚书的儿子在京中素有佳名,追求者众多。
但自十五岁相看对象以来,每次户部尚书家的正君都称没看上,到了二十岁才把儿子嫁出去,这在京城算晚嫁了。
这般看来,户部尚书家应当对儿媳很是挑剔。
自己是丞相府的独女又如何呢,身上没有任何功名,往日在京中名声如何也是人人皆知。
对方能答应相看,许棠就惊讶过了,以为今日会被对方刁难,可如今看来……
还未等她有什么反应,许戚氏便迎了上去。户部尚书的正君,崔林氏带着浅笑进了待客厅。
这是个精明瘦削的男子,浑身透着自信。
他先是仔细将厅中布置都看了一遍,才随着许戚氏的话坐下,喝了一口茶,视线移到许棠身上。
“看着倒是人模人样,啊我是说,贵千金气质不俗,是个好孩子。”
这位的嘴一张,许戚氏差点变了脸色,听到后半句话,终是忍住了,但心中也存了不快。
他笑道:“贵府的大公子才是佳名远扬,我要是有这么个儿子,那是一百个心都放肚子里。哪儿像我家这个魔星,整日让人不省心。”
夸完,许戚氏话音一转:“好在咱们棠儿也开始收心了,她在白马书院跟同窗们关系融洽,近日也十分上进,连夫子也说她潜质不错,就等着过一阵回去参加月试呢。”
“哦?”崔林氏放下杯子,态度和善许多。
他这才正眼看许棠,点点头:“就该如此,就连我家钰儿,我也常督促他念书写字,作画弹琴。外头那些个混人,总说男子无才便是德,可脑袋空空能成什么事?以后嫁了人,夫妻俩能够琴瑟和鸣,才是最好的姻缘。”
许棠迎着他锐利的目光,只好回之一笑:“您说得有理。”
这般交谈了一番,许棠才觉得对方看自己顺眼许多。
等崔林氏要告辞了,他对许棠和许戚氏更加温和,全然与初到时不同。
“这个尚书府正君倒是有些泼辣。成不成的,不急这一时,过几日看看他们家公子再说。”送走客人后,许戚氏终于放松下来。
他抻了抻腰,“哎哟,半日不到便累了。”
许棠闻言,迅速上前:“女儿给您捶捶?”
正好有小厮送上一碗奶羹,许戚氏嗅到香味,挥开女儿:“去去去,你只会裹乱。回房读书去吧,这里不用你插手。”
许棠:被自己的亲爹嫌弃了……
由于许棠起得早,在这儿呆了许久后,困意逐渐袭来。索性回屋睡了个回笼觉,起来用过饭后再写三张大字,看看夫子留下的功课。
许棠说要用功念书便不会食言。她自知起步较晚,胜过班里的那些纨绔同窗倒是容易,可自己的目标是考进甲字班啊。
课文背了一遍又一遍,许棠松了松筋骨,
往日追小郎君,也没这般努力和用心。
她心中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等句子,又将书翻了一页。
“湖音,你到墨兰院,帮我买一本那什么……”
许棠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在白马书院念书时,去过书院的膳堂,发现这些学女简直用功到可怕的地步。
尤其是甲字班的那群人,伙食不怎么样,却连吃饭都人手一本儿书。
是一本什么书来着?据说是山长推荐的,许棠回想了半天,没想起来那书的名字,湖音也不懂她要说什么。
最后许棠合上课本:“算了,我自己去。”
照这么学下去,必定迟迟无法跟上那些人,那些学女们都是寒窗苦读十年啊。
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
许棠气势汹汹:“备马车,我要出门。”
许戚氏正在看账本,听到大小姐出门了的消息,半点不意外:“天快黑了,早些回来。”
在知道女儿一个下午都在念书时,他先是欣慰,后又担忧,棠儿不会是受什么刺激了吧?
难不成是因为崔林氏说的那番话?
思量半日,如今他终于可以放心了,女儿还是那个女儿。
墨兰院。
许棠心里其实挺不喜欢这地方的名字,当初还嘲笑了一番:那些个卖书的多是什么斋呀,什么阁呀,你这名儿,人家听着还以为是青楼呢。
但就是这小小的墨兰院,藏了几个消息灵通的人才,他们不止卖书也负责收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可托他们收集消息。
许棠怕自己又像方才在家里一般说不明白,干脆画起了图。
一本小巧的书浮现在纸面上。
“您这么一画我就明白了。”
店主摸着下巴道:“两日之内便为您寻来,还是老规矩,若没找到,不收钱。”
她又看了一眼那画儿,夸许棠:“您这画技不错啊,小的从前可从未见过您这一手,难不成是在藏拙?不过……似乎有些秀气了,像是男子的笔法。”
男子的?
许棠怔住,低头看那幅画。
那店主也擅长作画,还在说:“嗯……下笔谨慎,线条精细,收尾的笔势华丽,这种功法倒和宫里有些像。”
许棠收了画,勾起嘴角:“你倒懂了,竟还见过宫里的人画画?”
店主拍胸口:“嘿,小瞧咱了不是?若没有点见识,小的还能在这开店?”
许棠没再回话,沉默着放下定金,出了店门。
湖音发现车娘不在,问不远处或着担子的小贩:“哎,你可看见那车娘了?”
“看见了看见了。她说肚子有些痛,要去方便。”小贩弯着腰道。
“ 她眼里还有咱们大小姐吗?”这车娘也是府中的老人了,湖音不好抱怨,只嘟囔了一声。
许棠心不在焉的:“没事,我到桥边去看看,散散心。车娘回来了你再来寻我。”
墨兰院离城中较远,虽然很有名,店却开在僻静处。附近有条河,某一富户花钱修了一座桥,很是大气。
许棠先是从桥上往下望,随后来到桥下一棵树边。
她一抬头,隐约看到上面结了不少果子。
许棠家里吃喝不愁,样样都是精心准备。丞相府主子们吃果子都是一筐筐从庄子上运来,自然不会吃这种树上结的野果。
但在前世最后那两年,太女还没上位时,许棠有段时间长居郊外,躲躲藏藏,这种果子没少尝。
爬树有些不雅,万一待会儿被湖音看到……
许棠见四周无人,挽起袖子,抱着树用力摇了摇。
“啊——”
果子没摇下来。
怀里倒多了个郎君。
对方惊叫一声便掉下来,许棠并未感受到所谓的“佳人在怀,温香暖玉”。
她这副身子成日锦衣玉食养着,原本就有些孱弱,支撑不住。
顿时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啊,对不住。”对方一边慌忙道歉,一边在她怀里扑腾。
许棠觉得自己要死了,气若游丝:“你赶紧起来”
她觉得整个身子骨都是疼的。
那个人终于从她身上离开,伸手要拉她,许棠自个儿爬起来了。
她拍掉身上的灰,不可置信的望着对方:“你在树上干什么?”
这树的叶子那般茂密,谁会料到上头有人啊。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这般彪悍的男子了。
对面的郎君十分尴尬。
他的面容有些青涩,长相十分温良,衣服式样也很精致,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
“我……”对方支支吾吾。
“放开我家公子!”
两人还没聊完,随着一声大喊,一名小厮飞快赶来,拦在了郎君的面前。
“公子您没被欺负吧?”那小厮理直气壮道,“哪儿来的泼皮,也敢对我家公子动手动脚?”
许棠自从重生以来,脾气好了很多,她揉了揉肩膀:“分明是你家公子砸到了我身上。”
“这话你也能说出口?”
这小厮应当也是有眼力的人,奇怪的是,明明看到了许棠的穿着打扮,却依旧理直气壮:“我家公子贤良淑德,最是温柔不过,好好的怎么会砸到你?”
背后的郎君扯了扯小厮的衣角。
小厮安慰他:“您可是尚书府的大公子,往日主夫也说过了,拿出气势来,不怕这些坏人。”
尚书府?许棠眼皮一跳,警惕道:“哪个尚书府?”
“怕了?”
小厮撇撇嘴角,“这位小姐,光天化日之下,您怎敢调戏好人家的公子?我们是户部尚书府上的,现在道个歉也还来得及。”
他还叨叨着:“公子方才去哪儿了?您就是太温柔,才总被欺负。”
许棠:“……”
她看向那个被爹与崔林氏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传说中眼光极高,才貌双全的“大公子”。
后者向她投来歉意的目光。
……
虽然许棠知晓了户部尚书家大公子的真面目,她的相看还在进行中。
第二次相看,双方长辈安排他们隔着帘子见了一面。
许棠原本以为,崔钰发现她的身份后会惊慌失措。但在长辈面前,此人又变得极为有礼,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
崔钰的长相不是许棠喜欢的那种。
她喜欢一眼看过去便觉得惊艳的男子。
但在他随着崔林氏离开之前,派人带话,希望她“保守秘密”时,许棠想起那天的事,又觉得这人挺有趣的。
许戚氏目光炯炯地看她:“虽然隔着帘子,方才也算见过人家公子了,我瞧着是能够当家的。”
“嗯。”许棠唔了一声。
“ 嗯是何意?”许戚氏拍许棠的肩,“你给爹说个准话儿,喜不喜欢人家,我也好回话。若不喜欢,咱们还能接着选。”
“咱娘是皇帝啊?还能随便选的。”许棠头也不抬,贫了一句。
惹得许戚氏起身就要去拿鸡毛掸子。
“你老实说,是不是不喜欢他?崔公子哪点不好?”
许棠见她爹十分严肃,终于说了实话。
她把许戚氏按到凳子上:“怎就成我不喜了,才见过多少次,总得再多些时间相处看看。”
她爹不愧是亲爹,瞪许棠:“别家都是见上一次就定关系,喜不喜欢早已有了成算,偏生你要作妖。”
但他一向依着许棠,赶走女儿后,又开始写帖子同崔林氏商量了。
许棠被她娘叫到书房考较了一番,直到天黑才回院子。
夜里睡不着,她爬起来看月亮,直到视线恍惚。
又是平静的一天。
离那一日,还有八年,可谁能保证,那一日不会提前?
在危险不知来自何处,不知结局如何时,自己真的要成亲,又把另一家拉下水么?
湖音带着暖炉跑出来:“绿玉说找不着您,急得差点儿哭出来,我一听就知道,您在这儿。”
从湖音的方向望过去,她家大小姐披了一件外袍,坐在院子里的藤萝架下,仰头看天。
月光静静流淌,银屑落到许棠头顶,仿佛落了一场初雪。
许棠的声音缥缈:“湖音?”
湖音打了个激灵:“呃,奴婢在。”
许棠转过头,看她忠心耿耿的丫鬟:“你早些成家,跟你爹娘待一块儿去吧。”
她还记得湖音笑嘻嘻说过,要娶夫郎,娶漂亮的,要攒很多钱,不让对方受苦,要让爹娘早点抱孙女。
可是这个愿望,在前世并未实现,湖音被埋葬在一个小土坡,孤零零的,甚至无法到家人身边合葬。
到底她家犯了什么错,要被这般对待?
母亲把那个人当成天下之主,尽心辅佐,对方只把许家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狗!
“您在说什么?”
湖音有点茫然,“莫不是做了梦。”
“是做了个梦,一个可怕的梦。”许棠扬起嘴角。
她立在亭中,沐浴着银光,似乎要羽化登仙。
没关系,该来的终将会来。
可从她复生开始,命中就有了变数。
湖音还想说话,忽然从墙外传来声音,不止其他人家被惊醒,丞相府的门也被人敲响。
但随着大门打开,守门人与外面聊了几句,很快便消停了。
几个院子都亮起了灯。
“好像在问,有没有见到一名男子跑过去。”绿玉叫了一个小子去探听消息,过了一阵来报。
“黑灯瞎火,夜深人静,谁会留意?是什么人啊,这般嚣张。”另一个一等小厮道。
在这一带住着的,可都非富即贵。
“敢这般张狂,必定是皇亲。嘿嘿,明日一定会有很多官员上折子状告。”湖音道。
“都去睡吧。”许棠止住了众人的议论。
她让绿玉等小厮先过去重新铺床放暖炉,又把湖音赶走,慢慢走向寝屋。
寂静中,好像嗅到了一抹熟悉的暗香。
走到秋千附近时,她停了下来,往靠墙的茂盛花草里看。
一年轻小郎君睁着好看的桃花眼,衣衫单薄,狼狈地坐在那儿。
似乎是从高处落下来受了伤,他捂着胳膊。
墙上挂着的灯笼洒下光,许棠看到对方素白的袖子上血迹斑斑。
他们对视。
“你是谁?”
遇到如此可怜的貌美小郎君,从许棠以往的性格来看,她应该会怜香惜玉,哪怕怀疑对方的身份,态度也会软些。
可许棠异常冷漠。
“你是谁?”她再次问,眼中只有陌生。
小郎君眼里泛起水雾。
他重复着许棠的问题,喃喃道:“我是谁?”
随即苍白的唇弯了弯,艰难道:“我,我说我是天上的仙君,你可信?”
许棠:“……”
作者有话要说:许棠:我信你个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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