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赐宴,宴请功臣,这样的场合原不应该有后妃出席,但皇帝偏偏就是下令请她过去。
孟兰漪再三向内侍确认,“陛下只宴请了祁大人一个人?”
来传话的内侍是梁庆的徒弟,看起来年纪不大,生的眉清目秀,垂着眼拱手道:“回娘娘的话,只有祁大人。”
铅华台在皇宫东侧的石山脚下,路旁遍植着琪花瑶草,曲径通幽,秋日里也不见颓靡萧索。
小内侍打着灯笼走在前边引路,边走边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娘娘,待会儿怕是要下雨了,咱们还是走快些吧。”
昏暗下来的天穹果然罩上了乌蒙蒙的阴云,遮星蔽月,秋雨寒凉,连带着此时的穿林而过的风都变得刺骨,孟兰漪纵使再不情愿,也只能点了点头,脚步一步比一步沉重,跟着内侍踏上了铅华台的石阶。
楼台馆阁内灯火通明,宫女推开阁门刚要请孟兰漪进去,天际处轰隆一声,猝不及防的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的雨滴声打落在铅华台窗外的梧桐树上。
阁子里两道年轻男子的身影站在窗前,听见声音,纷纷转过身来。
孟兰漪被这落雨声搅乱了一路上整理好的思绪,抬眸迎面便是两道目光,心虚地不知要往哪里看才好。
皇帝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牵着她的手,未曾察觉到她片刻的慌张,笑吟吟道,“皇后来得这般巧,再迟一步便要淋雨了。”
孟兰漪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口吻冷静,顺着皇帝搭话,眼睛的余光却看见窗边那道穿着牙白襕袍的身影,长身玉立,一双深邃而昳丽的星眸微眯,如鹰隼般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她被这直白而不加掩饰的目光盯得呼吸都要乱了,即便隔着那么远,即便眼下皇帝紧紧握着她的手,孟兰漪还是觉得他背后的大雨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密不透风,将她笼罩在无边夜色里,喘不过气来。
“陛下与祁大人君臣叙话,臣妾若是在这里,怕是有些不便。”孟兰漪想要挣脱开皇帝的手,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不顾一切从这里逃走。
阁子里酒香满盈,摆放的桌椅却不是寻常的天子赐宴臣子的规制,而是一方檀木圆桌,孟兰漪不敢想,自己难道真的要和皇帝还有祁召南一同坐在这张桌前……把酒言欢?
“无妨,今晚是家宴,修礼是朕的表弟,一家人何须见外,”皇帝捏了捏她的手,带她走到桌前,转头对祁召南笑笑,“丹阳天天记挂着她的修礼表哥,朕叫人去请,这丫头竟不巧扭伤了脚。”
祁召南早已收回了目光,拱手垂眸道:“臣多谢陛下赐宴,多谢公主殿下关心。”
尔后似乎是礼节性的抬起眼帘,微微一笑,超孟兰漪躬身行礼道:“也多谢皇后娘娘。”
孟兰漪被他故作疏离的举动和笑扰得心里不安,稳住声线启唇道:“祁大人不必多礼。”
宫人鱼贯而入,呈上了酒具杯箸,梁庆带着两个内侍一一试菜,皇帝挥了挥手,“朕今日心情好,皇后册封大喜,修礼也与朕阔别多年回京,今日朕与身边最亲近的人单独说说话,你们都下去吧。”
“夜听梧桐雨,红颜在侧,知己也在旁,朕今日当真是高兴,”皇帝握着孟兰漪的手落座,“都坐都坐,今晚没有外人,修礼是朕的表弟,兰漪,你如今是皇后,这小子也该称呼你一声皇嫂了。”
皇帝想着前段时日还故意提起祁召南五年前押解降俘进京的事敲打孟兰漪,怕孟兰漪今晚误会了他的意思,故意开玩笑,敦促自己再信任不过的表弟,赶紧叫声皇嫂。
孟兰漪闻言如坐针毡,皇嫂这两个字,若是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可不想听也得听,隔着桌面这样短的距离,对面的人已经自斟了一杯酒,缓缓抬起了手,“这杯酒,臣敬皇后娘娘,望娘娘恕罪。”
皇帝挑了挑眉,“恕罪?”
“修礼,你何罪之有啊?”
“陛下有所不知,臣弟当年奉命护送娘娘来京,年少气盛,不懂变通,对娘娘多有冒犯之处,故今日请娘娘恕罪,不然这声皇嫂,臣弟叫的不安。”
星眸流光,烛火映着他漆黑的瞳仁,一本正经端着酒盏望着她的眼睛。
如果这就是他的报复的话,孟兰漪煎熬和慌乱的内心,就如同被放在了火上架烤。
皇帝仰面大笑,侧首对孟兰漪道,“皇后,都是旧事了,修礼这般朝你赔罪,便饶了他吧。”
莹白的面颊上如同火烧般滚烫,孟兰漪赶紧也端起酒盏,不知该说什么,干脆一饮而尽。
“好了好了,当年之事都不许再提了,”皇帝毫无察觉,根本不知祁召南所说的恕罪究竟是谁恕谁的罪,大开的窗扇将屋内的烛火吹得摇摇曳曳,“今日夜雨把酒,五年未见,修礼,你可要与朕好好喝一杯。”
铅华台外的梧桐树叶片,在乌墨般的大雨中被风雨卷作一团,哗哗作响,本就稀疏半落的树冠叶落纷纷。
皇帝拉着祁召南边饮酒边说起西疆之事,孟兰漪僵着手臂,默默在皇帝旁边替他斟酒。
对面人的目光偶尔从她面上划过,带着炽热的温度,令她浑身发烫。
轰隆一声雷响,孟兰漪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蹙眉看向坐在对面之人。
他怎么敢……
搭在手臂上的披帛因为她斟酒的动作半落拖在地上,又被窗子里的风吹到了他的脚边。
雷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对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将披帛的那一端捡起,握在掌心,用力一拽。
孟兰漪手里的酒盏不设防备的被这个动作弄倒,酒水顺着桌沿洒在了裙摆上。
皇帝的注意力从雷声上回过神来,见皇后失魂落魄般弄洒了酒水,以为她是被雷声吓了一跳,微醺间直接在桌面上握住她的手,贴身过来,替她检查酒渍沾湿的衣裙。
“梁庆!”
“去叫人取衣衫来,服侍皇后。”
孟兰漪巴不得赶紧离开此地,匆匆带着宫人出了铅华台的这所阁子,梁庆已经派人去取衣服了,请她到连着长廊的绛云阁等候。
贵人出行,一向有宫人另备一身衣衫,方便换衣,但今日大雨,铅华台地方小,宫人们在另一旁的配殿里等候召唤,还需稍稍等一会儿。
孟兰漪便带着绮罗在绛云阁里等着。
窗外大雨滂沱,孟兰漪忍不住心颤,今日见了祁召南,还与他坐在对面这么久,原本就煎熬忐忑,又逢这样熟悉的雨夜,令她更加心烦意乱。
不想回忆,但有些片段还是伴着雷雨声不断涌现在脑海。
渐渐从隐忍压抑到沉重释.放的呼吸如在耳畔,湿.润的唇.瓣,温热的身.躯,青涩又急促的动作隐在微弱的烛光里……
“绮罗!”她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去取衣服的宫人怎么还没来,“你去瞧瞧,拿衣服怎么这么慢。”
支走了绮罗,孟兰漪起身将未合紧的窗扇用力一关。
额头抵在窗边,眼睫微颤,慢慢平复心绪。
她心想,待会儿换了衣服,便找借口离开。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不仅去取衣裳的宫人没来,连绮罗也没回来,大雨如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就在这风雨声里,紧闭已久的门缓缓被人打开。
脚步声步步逼近。
孟兰漪倏忽睁开了眼,猝然转身,却被来人冰冷的目光再次逼到了窗边。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