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秋过后,孟兰漪便强迫自己不再冷待着皇帝,果然齐鋆托人递来消息,说皇帝原本压在中书门下的诏令送到了太常寺,一切按照历来的封后规制来办。
因那晚在湖边吹风受了风寒,这几日孟兰漪总是觉得昏昏沉沉,请太医局的孙医官来瞧过,开了几副药方,又因为先前忽然梦见旧事,扰得她心神不宁,便让孙医官又替她配了一副新的安神香。
这日午后,刚理完后宫的俗务,皇帝身边的内监梁庆带着一堆贺礼单子来请孟兰漪过目。
“奴婢恭贺皇后娘娘大喜!”
封后大典还未过,宫里人见风使舵,眼见着皇帝时常宿在临华殿,又复了孟贵妃的恩宠,早早改了称呼讨好于她,梁庆呈上一沓厚厚的文书,殷勤道,“这些都是前朝各位大臣呈上来的贺文,贺娘娘封后之喜,陛下特意叫奴婢送来给娘娘过目。”
孟兰漪无甚兴趣,坐在桌边随手翻了翻,忽然想起什么,面上淡淡地,实际垂眸仔细查看了一番呈上来的这些贺表里有没有祁召南的名字。
装作不经意的翻完,长舒了一口气。
是她忧心过度了,且不说他明面上还在归京的路上,那样大好前程的权臣,即便再恨她,也不会故意露出马脚,叫皇帝知道他们从前的风月之事。
“还有一些以命妇女眷的名义送给娘娘的贺礼,物件太多,奴婢已经让宋内人去清点了,只是有一样东西,陛下叫奴婢专门呈给娘娘。”
梁庆面上带着恭敬的笑,将一盘糕点端到了孟兰漪手边,“娘娘可觉得眼熟?这是中书舍人齐大人特意送来的,说是与娘娘同为阆州人氏,家中母亲擅做阆州的桂酥饼,望能慰藉娘娘的思乡之情。”
眼下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扑鼻而来的桂香让孟兰漪想起多年前,阆州城中青梅竹马的少男少女,站在花繁叶茂的桂树下摘采桂花,花荫如伞,少女因为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羞红了脸……
孟兰漪尝了一口桂酥饼,垂睫掩住眸底的刹那神伤,对梁庆道:“公公替我谢过齐大人,有心了。”
梁庆忙道,“齐大人和娘娘是同乡,娘娘提拔他,陛下也愿意哄娘娘顺心,齐大人这才年纪轻轻升任了五品舍人,可不得用心答谢娘娘的恩典吗?”
说起同乡,孟兰漪看了一眼皇帝的这个心腹内监,“说起阆州来,陛下答应替我去寻家人下落之事,查的怎么样了?”
当年蜀后主下令杀孟氏满门,但当时兵临城下,仓促之间,孟兰漪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亲眷遭了这杀身之祸。
虽说自幼没了生母,与亲人之间的血缘之情早就被年幼时的苛待和刁难消磨殆尽,但究竟是罪不至死,尤其是姑母一家,她不相信他们就这么因她而死。
恩情未报,却隔了生死罪孽,她几生几世也偿还不尽。
梁庆被她如有千钧重的目光盯地发怵,飞快想着怎么搪塞过去,又怕孟兰漪因为这件事与皇帝再生龃龉,冷汗涔涔道,“当年之事远在阆州,陛下已经派人四处搜问消息了,只不过……”
“罢了,”孟兰漪挥了挥手,支颐在梨花木圆桌上,盯着那盘桂酥饼,语气低落,“等有了消息,再与我说吧。”
梁庆如蒙大赦,连忙告退,从临华殿出来时,见丹阳公主身边的宫女匆匆赶来,招呼也没来得及打,便跑进了殿中。
秋阳明媚,御花园里不见秋日的萧索寂寥,反倒栽植着丛丛秋菊,花色鲜妍,却衬得坐在叠翠亭石凳上的丹阳公主愁容满面,揪着自己的裙角,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皇嫂!”余光里瞥见一袭藕荷色宫裙翩跹,朝她走来,正是丹阳派人悄悄去请的孟兰漪。
孟兰漪的脚步停在了叠翠亭旁的绿菊丛边,皱眉望着朝她奔来的丹阳公主。
丹阳犹如见到救星般扑进她怀里,小声嗫嚅道:“皇嫂快救救我吧,母后她骗我,她骗我来这里和别人相看,还不许我走……”
叠翠亭中果然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看样子是哪家贵胄公子,与丹阳年龄相仿,大概不清楚来人是谁,不敢冲撞后妃,便站在原地没有动。
孟兰漪无奈地扶起丹阳,叫身边的女官过去将那人请走。
绮罗到亭中表明了身份,那男子行了个礼,却并不怎么恭敬,漫不经心带着太后身边的小黄门从御花园另一侧的小路离开。
丹阳对着那人的背影跺了跺脚,咬牙切齿,“皇嫂你看!母后究竟想把我嫁给什么无礼小人。”
娇生惯养的公主似乎并不懂得多少宫里宫外的暗流涌动,孟兰漪也没有戳破,那人人品如何,她不得而知,但方才的无礼显然是冲着她和皇帝来的。
太后和谢家的野心,从皇帝登基到现在,即便过去了那么多年,也未曾变过。能让丹阳和对方相看,那人必定是支持太后和太后幼子庄王的世家子弟,难道会对她这个皇后恭恭敬敬?
孟兰漪看丹阳如此抗拒太后替她安排的婚事,一阵头疼。
她如今和皇帝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既坐上了皇后的宝座,只有皇帝的根基稳固,她才得以高枕无忧,从利益上讲,努力撮合丹阳嫁给祁召南,才是她应该做的。
但从私心来讲,若祁召南成了驸马,那便是她的妹夫,是半个皇室中人,以后岂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想想便让人胆寒。
更何况丹阳自幼恋慕祁召南,已经被拒绝过一次了,那种人心难测之人,她哪有把握将这桩婚事促成,万一弄巧成拙,又惹怒他……
孟兰漪从未有过这么棘手的差事。
丹阳不知她的愁绪,抱着孟兰漪的一只胳膊撒娇,“皇嫂,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说着目光落到孟兰漪的脸上,这么近的距离,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衣香,朱唇莹润,黛眉若蹙,真真是当得起她那红颜祸水的名号,再顺着露在衣领外的一截修长的玉颈看去,藕荷色的交领软缎衫襟掩住起伏若雪山的弧度,丹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不仅脸一红,泄了口气。
缠着香囊上的流苏小声问孟兰漪,“皇嫂,你说当今世上的男子,都只看重女子的容貌吗?”
孟兰漪还在想着心事,随口道,“你是公主,何必忧心这个?”
丹阳一听差点一蹦三尺高,“意思就是我不够好看,所以当初表哥才拒绝我。”
哪里就说到这件事上面了,孟兰漪扶额,给她顺毛道,“你不是说你表哥天之骄子,芝兰玉树,非世俗男子可比吗?再者说,公主国色天香,哪里不够好看了。”
“那为什么表哥说只把我当妹妹……”
“是因为我那时还小,所以表哥才无意于我,对吗皇嫂?你是见过我表哥的,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当时还无心婚事,这次回来就不一样了吧……”
丹阳自言自语半天,抬头见孟兰漪沉默不语,眸光像是定住了,不知在想什么,便扯了扯她的衣袖,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皇嫂?”
孟兰漪回过神来,看着丹阳天真烂漫的少女面庞,迟疑片刻,沉静地问道,“在你心里,他便这般好吗?非他不嫁?”
丹阳红着脸点了点头,“非他不嫁。”
箭矢穿风,发出猎猎的响声。
润园私宅的后院,一片空旷的场地上立着箭靶,在渐渐昏暗的暮色里,男子终于练完了最后一支箭,将弓放回摆满兵器的架子上,静静听属下回话。
“病了?”
祁召南挑了挑眉,听到宫里暗线传来的消息,目含谑弄。
属下道:“不是什么大病,风寒而已,几日便养好了,只不过又叫孙医官配了副新的安神香,说是娘娘夜里多梦,总是睡不好。”
她还会睡不好,是知道自己有错,良心不安了?
祁召南走回书房,在铜盆里净了净手,坐到书案前翻着公文,“继续说。”
属下道:“宫里倒没有旁的事了,只不过听闻侯夫人按礼俗给娘娘送了封后贺礼,还有各家的奏表都已经呈到宫中了。”
闻言,祁召南伸手拿出那只从孟兰漪那里拿回来的钿头钗,摩挲了片刻,勾了勾唇角。
“封后这样的喜事,人人都贺礼,我这个故人怎么能不表示一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