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祓禊所就盖在发源自九供山的绯还川拐了一个大弯的河滩上,虽然是木造的建筑物,但是依旧有其庄严肃穆的感觉。以类似须弥坛的底座为基础,有着用四根方形的梁柱支撑着屋檐微微往上翘起的悬山式屋顶。坐落于中央的祠堂也很大,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小型的佛堂。由于它原本是九供山的神社,所以会盖得那么气派也是有其来由。
我在祭坛下面拜了一拜,然后把左手放在栏杆上,沿着阶梯往上爬到祠堂前。然后再把格子状的门打开,进到祠堂里面,将包裹着依代的怀纸放在祭坛上。最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念起专门用在这个时候的经文。
通常在这个时候,我都会开始感觉有一股微微的骚动,那并非属于现实世界的声音。当然,那股骚动不会出现在祠堂里面,而是充斥在大祓禊所的周围。如果问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听到,为什么还会认定有一股骚动呢?我也答不上来,但是四周就是充满着一种无声的喧哗,除了骚动二字,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想当然耳,就算我完成仪式,走出祠堂,把四周都打量过一遍,也什么都没有发现。事实上,我也不可能东张西望地打量,要是让对方知道我在刺探它的底细,反而会助长它实体化,这么一来,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可能我前脚才刚踏出大祓禊所,它后脚就直接附到我身上来了,所以一定要避免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才行。话说回来,对于这个地方的人来说,此时此刻我所感觉到的东西就像是空气一般的存在,不去理会、假装什么事都没有是最好的应对之道,就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并不会对空气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是一样的。
念完该念的经文之后,把放在祭坛上的怀纸举到高于眼睛的位置,如此一来便明显地发现手中的感觉产生了变化,直到刚才都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明明只是一张纸,却像有千斤重似的,好像有什么东西附在上头……如今那种感觉几乎已经消失了,指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前后的不同。
(难怪祖母大人会叫我来大祓禊所,在小祓禊所肯定没有办法净化到这个地步吧!)
再次见识到大祓禊所的力量,我朝着祭坛深深一拜,走出祠堂,下了楼梯,再度朝着整座大祓禊所拜了一拜,然后沿着河滩,正打算前往小祓禊所的时候,突然不经意地往左手边的常世桥看了一眼,就在那个时候……
(啊!我得去爬神山才行……)
不知为何竟突然生出这个念头,至于为什么要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心里有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很想去爬神山,而且觉得自己非去不可。
神山似乎对我施了什么神奇的魔法,明明从小就觉得那里是个恐怖的地方,对它敬而远之,可是如今却想要走到它身边。在我的脑袋里虽然也知道得去小祓禊所才行,可是身体却自动地开始往常世桥的方向走去。九岁时铭刻在心中的恐怖回忆似乎就要苏醒,可是从神山的方向吹来心旷神怡的风,立刻就把恐惧给吹得无影无踪,在大祓禊所中感到周围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也一起跟着消失无踪,只剩下十分放松的感觉,再加上耳边传来绯还川的流水声,让人宛如置身于桃花源中一般,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通体舒畅,同时也隐约地感觉到,内心极深处的地方正发出一道微弱的声音,拼命地警告我:“绝对不可以去!”可是身体和心灵似乎各自为政,等我发觉,一只脚已经踩在桥上了……
要小心神山的召唤……
昏昏沉沉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祖母大人的声音,下一个瞬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发出了声音,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正要举起右脚踩上常世桥的边缘,于是连忙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要是真的把脚踩到桥上,肯定会这样一路走到神山的入口,走到那个供奉着两尊案山子大人,九岁的时候曾经看过一次的恐怖地方……
(去了又会怎么样呢?)
会直接走进神山里吗?但是进去要干什么呢?……一思及此,我再次确定爬神山并非出于自己的意志。
要小心神山的召唤……
我知道,任何人都不应该随便靠近这里,就算是谺呀治家巫女和凭座也一样。说不定就因为我们跟一般人不一样,才更容易听见神山的召唤。
(我得时时刻刻提高警觉才行……)
我在心里教训着和平常不太一样,一直在想一些有的没有的自己,重新打起精神来,这才想起,刚才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来着?
走回大祓禊所一看,发现祠堂的门开了一半,可是我应该有把两扇对开的格子门确实关好了才对呀!
(是被风吹开的吗……?)
刚才的声音有点像是祠堂的门用力开关的声音,可是风有办法把已经关好的门吹开吗?而且那个声音出现过好几次,风有可能把门这样开关开关的吗……?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不是人类应该思考的问题,因此马上把祠堂的格子门仔细观赏,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之后,离开大祓禊所。
接着便走到河滩上,沿着绯还川往小祓禊所的方向前进。
根据祖母大人的说法,绯还川过去曾经叫作<贽还川>,因为发音从“shi”变成“hi”,所以文字也跟着改变了。原本“贽”这个字指的是祭品的意思,听说九供山的祭品还诸(放流)于天地的河,这么说来,会改成绯还川我想也有它的道理,因为绯还川的“绯”字代表红线的意思,或许就象征着从祭品身上流出来的血宛如红色的丝线一般,或者是宛如红色的蛇一样,弯弯曲曲地顺着蜿蜒的河面奔流而下的样子。
而村民们则是更单纯地将这条河称之为怕川。因为他们将谺呀治家的上屋和中屋的后面一带——也就是从九供山到绯还川的下游流域一带成为怕所,简直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会把这条河称之为怕川也不奇怪。
当我回过神来,夕阳已经整个落到九供山的后面了,虽然夜幕的脚步还没有走到这附近一带,但是和我在大祓禊所念咒的时候比起来,的确已经暗了许多,而且天空的颜色说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记得在我走到河滩之前,黄昏的天空还是橘色的,现在却混进了深沉的紫色,还卷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漩涡状,仿佛下一秒就会从那个漩涡里传出令人精神错乱,宛如太鼓一般沉重的音色。
(我今天果然有点不太对劲。)
先是在走出大祓禊所的时候听见神山的召唤,原本还是想绷紧神经的,没想到一不留神就又开始东张西望。这种情况在这几年几乎不曾发生过。以前走到小祓禊所之前,我从来不会去看河流、也不会去看天空,只是一心一意地笔直往前走、一心一意地望着盖在河滩尽头的小祓禊所。
之所以不曾东张西望,除了想尽快达成自己被交付的任务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因为在这种地方东张西望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一开始,我并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在第一次完成为依代祓禊的仪式之后,从巫神堂走到大祓禊所那一路上所绷紧的神经多多少少还是松懈了下来,一旦松懈,不管祖母大人之前怎么再三交代,还是忍不住在意起周遭的情况,视线也跟着左飘右荡,但是再怎么样也不敢回头张望,只有这点我不敢造次。虽然不敢往正后方看,但我的视线还是惶惶不安地飘向左手边的河面或右手边的草丛、以及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河滩。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真的很害怕啊……
我当然知道只要直直地往前走,只要心无旁骛地走到小祓禊所,赶快把仪式结束,就能赶快回家,但是心里知道,身体却做不到。我花了一年以上的事件,才终于学会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心无旁骛地走到祓禊所,完成祓禊的仪式,将依代放流于绯还川……这么简单的事却花了我一年以上的时间,真令人难以置信。在那一年当中,我不知道遇到过多少次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说明其模样的东西,更别说当时的我还只是个小孩子,要把视线从那样的东西上移开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黄昏时分弯弯曲曲地浮现在半空中,又粗又长,像条黑色绳子的东西;宛如从河滩的石头缝隙中窥探着我的野兽般,布满血丝的眼珠子;从郁郁苍苍的草丛里一下子伸出来、一下子又缩进去的大鸟的脚;浮现于蜿蜒的河面,仿佛是在向我招手的手臂;一面散发出宛如人类皮肤被灼烧的恶臭,一面从空中飘落无数长得很像鱼鳞的东西;好几只长着长长的毛,紧抓住我的脚踝不放,宛如婴儿般的小小的手;像是长了四肢的鳗鱼一样,配合我走路的速度,在河里头游泳的生物;潜伏在草丛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交出来、交出来、交出来”,而且会经常改变身体大小的四脚兽;总是蠢蠢欲动地在前方窥探我的一举一动,似乎一有机会就要扑到我的脸上、胸上、手上、脚上,软软胖胖、红红黑黑的变形物体;静悄悄地突然从神山的树木间冒出来,像是把立在坟墓后面,上面写着梵文经句的塔形木板巨大化的棒状灰色物体;几乎贴到地面,看起来像是深绿色的云,还滴着颜色的宛如抹茶般的汁液的东西;颈部以上是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身体像只鸡,可是却没有脚,一面在河滩上爬,一面发出奇怪声音的生物;还有顺着河水漂来的大量山伏、和尚、座头、瞽女们的腐烂尸体……
“那只是妖怪幻化而成的假象,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只要你不要去理会,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只不过,那些东西真正的样子,有些会远比你所看到的假象还要恐怖,所以才叫你不要东张西望的不是吗?”
每次当我把看到的东西形容给祖母大人听的时候,最后一定会以挨骂收场,所以我后来就算看到什么,也不会再告诉她了。不过我心里一直谨记着祖母大人的忠告。
真正的样子更恐怖……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改掉东张西望的坏习惯,或许是因为我其实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那些妖怪幻化而成的假象给迷惑住了吧!
(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就会变回那个时候的自己了。)
一想到这点,我会稍微停下脚步,整理一下其实始终穿得好好的巫女装束,重新打起精神来。扮演凭座的人和巫女一样,也是穿着白色的衣服和红色的裤子,不过我在离开巫神堂的时候披上了千早。老实说,对我而言,谺呀治家的巫女和凭座都是非常沉重的负荷,只有这套装扮,我个人还是满喜欢的。
(不行,再这么耽搁下去的话,天色可真的要黑了。)
从已经走到一半左右的河滩途中,我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加快了脚步。因为我还担心,太阳一旦下了山,这附近会有更多的东西跑出来游荡,像那种属于黑夜的东西,就算不去招惹它,它们还是会对你虎视眈眈;就算不去理会它,数量一多还是令人难以招架。光是要一直对它们视而不见,就是件非常消耗精神及体力的事,如果体力变差了,就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旦遇上还是会演变成非常糟糕的结果。虽说这里也算是进行驱魔仪式的场所,但绝对称不上是什么圣域,相反地,就像村民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一样,这里其实是个魔域……
从河的下游刮起一阵强风,吹在千早和裤子上,害我走路的速度愈来愈慢。感觉上似乎连风也在阻止我继续往前走。
尽管如此,我还是拼了命地往前走,终于让我走到了小祓禊所前。小祓禊所只是一座盖在河滩上的小庙,既没有大祓禊所那样的屋顶,也没有柱子和祭坛,就连大小也只有大祓禊所的十分之一左右,必须弯下腰才能打开格子状的门。可是每次看到小祓禊的时候,我总是会不合时宜地涌起一股好可爱的感觉。相较于在大祓禊所里感受到的安全感和一种近似于畏惧的心情,可能是因为小祓禊所的外观看起来小小的,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吧!问题是,这种大不敬的想法可是会遭报应的,所以我也曾告诫我自己。只不过,每次站在小祓禊所前,我都会松一口气,这点倒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不行!现在可不是松懈的时候。)
我赶紧又教训了自己一下,然后比照刚才的步骤进行同样的仪式,让脑海中只剩下满满的经文,除了祓禊的仪式以外,不再有其他念头。虽说是先去过大祓禊所才过来这里的,但是这里的任务也很重要。
等到全部的仪式结束之后,拿起怀纸,爬上设置于小祓禊所右侧的木板台阶。以夸饰法来形容的话,那是个类似栈桥的台阶,比河滩还要稍微往河中央突出去,虽然只有几步路就走到底,却是可以让依代顺利地随水流逝的重要场所。
“回到你原来的地方,”我一面说道,一面把怀纸浸到河里。“绝不要生气,也不要回头。绝不要叹息,也不要回头。绝不要挑剔,也不要回头……照我说的做,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我一面覆诵着放流依代的经文,一面松开了手。
怀纸马上被河水冲走,但是却在往前流了一小段距离之后,便开始在原地打转。
(怎么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依代放流仪式最好的结果是依代被河水带到下游去,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当场沉并不是一件好事,那代表着魔物虽然已经离开待祓者,可是却没有回到它原来的地方。但是最糟的情况,就是既没有被河水冲走,也没有沉下去,而是一直留在水面上。也就是说,祛除魔物这个仪式本身也不见得是无懈可击的。被巫女问得溃不成军、装出被巫女说服的样子或许只是对方的策略,其实根本没被封印在依代里,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南无啊萝哩怛那嗦哇卡、南无喽埵咿叽卢尼迦哩苦嗦哇卡、南无吗咿塔俺咿呀嗦哇卡、南无啊婆怛那哔咖哆咖哆呜恩哈塔……”
我赶紧坐在木板台阶上,开始念起咒语。虽然我平常扮演的是凭座角色,但是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必须一个人面对的时候可以派的上用场,祖母大人也要求我进行巫女的修炼。
“南无巴萨啦塔噜吗迦哩苦、南无啊咪哩唆哆哈嗯巴呜恩哈塔……”
是我多心了吗?怀纸打转的速度看起来就像是配合我的咒语加快了速度一样。而且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它就是不肯随水而去呢?不管是哪一个理由都令我胆怯,我在心里痛斥着开始变软弱的自己,把精神集中在咒语上。
“南无巴啦塔哈嗯哆羊咿呜恩……”
也不知道自己念了多久的咒语,当我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怀纸的白色身影已经从昏暗的河面上消失了踪迹。似乎是我念咒念得太专心,无意识地把头低下去的样子。
(是被河水冲走了呢?还是当场沉下去了呢?)
无论如何,至少避开了最坏的结果。正当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虽然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确实已经没有时间再磨蹭了。话虽如此,我并没有太着急,可能是因为好不容易才顺利完成任务的安心感大过一切吧!
我对着小祓禊所深深一拜,便往大祓禊所的方向出发。本来只要从这里沿着小石阶走回巫神堂即可,但是今天的情况比较特殊,我认为应该要再去大祓禊所好好地膜拜一番才行。这种做法并无任何不妥,尤其是像今天这样,在放流依代的时候出现一些状况的时候,更应该要把祓禊的仪式做得更彻底。只不过,前提是负责进行这项任务的人还处于正常的状态下……
没错,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已经遇到那么多的扰乱心神的事,当时的我就应该立刻离开怕川,应该一刻不停留地离开怕所才行……
在举行九供仪式那一年,在前往神山的途中看到这两座设置于绯还川的祓禊所时,还以为这两座祓禊所是用来守护这片河滩的,也就是所谓的圣域,不过后来遇到一堆光怪陆离的事,马上让我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就算是现在,只要一不留神的话,还是会陷入那样的错觉,像此时此刻就是。虽然之前告诫过自己好几次,要好好地把神经给绷紧来,但是在各种奇妙的气氛包围下,好不容易让依代随水流去,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小心让松懈二字有机可乘了。
我忘了必须要回到巫神堂,拜过祭坛之后,这一切才算是真正大功告成,才可以真的安心……
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可麻烦就麻烦在这个地方让我有太多乱七八糟的感觉,就算全部归咎与疑神疑鬼,肯定也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不管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应对之道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要理对方,所以我根本不需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话虽这样说,但是对于这个时候的我而言,要我不去在意那个东西,根本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因为那个东西的视线就像是贴在我背上一样,令我有如芒刺在背……
(不要在意,一在意就完蛋了……)
我努力忍住下意识想要摇头的冲动,绝对不可以让对方知道我已经发现它了。
(而且,可能只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
如今就连这样的想法,也像是在牵强地自己骗自己。
(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做出任何反应,就这样保持自然,假装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想通这点之后,我把脚步放慢下来,照着和之前一样的速度前进。可能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背对着那个不知名的恐惧,实在是件教人难以忍受的事,天知道我有多么想赶快远远地逃离这一切。
为了压抑内心的那股冲动,我可以把脚步放得更慢。
(反正我也没办法用跑的……)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自怜自伤的念头,害我忍不住想要疯狂大笑。另一方面,这个发现也令我大吃一惊。我不能跑,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所以在我身后的那个东西,或许根本不在乎被我发现,它算准我反正不能用跑的,只能慢慢地走……
我已经完全掌握不住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了,我只知道,对于背后所感觉到的那个东西,我开始感到真正的害怕了。
(我只要盯着大祓禊所,只要想着待会儿要念的经文就好了。)
我强迫自己这么想,把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前方不远处的小庙。只不过,为了不被河滩上的石头绊倒,我踏出去的每一步都要很小心。如此一来,总算开始一步一步地跟背后那股讨厌的气息拉开了距离。
就在这个时候……
我听见背后有声音。一开始还听不太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但是,不一会儿就听出那是有什么东西在河滩上走路的声音……而且是朝着我的方向过来……那是“沙、沙、沙”的脚步声……
我想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拼命地放慢下意识想要加速逃离现场的脚步。正如我一再强调的一样,绝对不能让对方知道我已经发现它了,只要不理它,基本上它徘徊一阵之后就会到别的地方去。更何况,就算我想要加快脚步、逃离现场,可是河滩如此崎岖不平,再加上我的脚又有点问题,能跑多快还是个疑问呢,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而且希望非常渺茫,那就是用最快的速度甩开身后的那个东西,比它早一步冲进大祓禊所。但是在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的情况下,我实在没有勇气赌这么大一把,所以只好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
虽然我努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往前走,但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背部,曾几何时,大祓禊所的事情已经完全从我的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虽然目的地还是一样,但是我此时此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背部,拼命竖起耳朵倾听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沙、沙、喀……沙、沙、喀……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一般人走路的脚步声应该都会呈现出一定的节奏,但是我身后的脚步声却有点微妙的延迟。难道是因为那不是寻常的东西,所以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吗……?
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对方忽左忽右地沿着河滩前进的原因,至于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也许根本没有理由也说不定。硬要说的话,可能是好玩吧!或者是想要捉弄我,总之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会是什么正常的理由罢了。
(真讨厌……)
搞不清楚对方是何方神圣,那种摆明是来乱的脚步声更让我害怕,光是听到那种奇怪的节奏,就足以让我的脑子里塞满令人发狂的不快感。一方面觉得那个脚步声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另一方面又隐隐约约地感觉,那脚步声背后或许隐藏着某种极为惊悚的真相。
沙沙、喀……沙沙、喀……沙沙、喀……
当我发现脚步声再度产生变化的瞬间,我差一点就要当场停下脚步了。
(这、这个……该不会是……)
就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脚步声会显得这么凌乱……
不过,当我开始去深思那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时,不由得背脊感到一阵恶寒。光是想到为什么要在我的背后做这种事,就足以让我从头顶凉到脚底。原因无他,因为那种纷乱的脚步声,其实是拖着一只脚产生的……
有人在模仿我走路的样子……
正确地说,应该是有人在模仿我以前走路的样子,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再像那样拖着脚走路了。看在不知道我以前发生过什么事的人眼中,只要我不跑步的话,应该都不会发现我的脚有毛病才对,既然如此,那么后面那个东西为什么……
(多么深沉的恶意啊……)
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我完全被对方瞧不起。在我背后,很明显地有一团充满恶意的黑色阴影,正在享受轻视我、威胁我、让我害怕、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乐趣。除了恶意以外,我感觉不到其他东西。这家伙可以说是我这辈子遇到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里头,最恶劣的一个……
(有、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根本一点也不害怕……)
其实我已经快哭出来了,身体也不听使唤地只想发抖,可是又不得不忍耐——我拼命地警告自己,只要露出一点点反应,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要我一直假装不知道,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只要我坚持下去……
沙沙、沙……沙沙、沙……
脚步声的节奏突然干煸了,听起来像是回到了正常的节奏,正当我以为对方终于玩腻了时候——
沙、沙、沙……沙、沙、沙……
却发现对方正加快速度追了上来,节奏愈来愈快的脚步声,仿佛是在告诉我,游戏已经结束了。
(别过来……)
不知不觉之间,我也加快了脚步;不知何时开始,身体不听使唤地发抖,眼泪也掉了下来。就在啜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时候,身后又响起拖着脚走路的脚步声。是故意要向我示威的吗?是因为我已经完全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想要逃跑,所以故意来嘲笑我的吗?
(别瞧不起人了!)
我下意识地想转过头去破口大骂,却硬生生地僵在原地。
(搞不好对方就是故意要激我这么做的……)
然而,当我硬生生地呆立在当场时,却发现了另一件更令人头皮发麻的事,那就是那个拖着脚走路的东西的本尊,原来竟然是我自己。当我停下脚步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平常走路的时候固然没有太大问题,但是只要走得太急,我的脚还是会有点一跛一跛的,所以那应该是我自己的脚步声……
(可能是我自己不知不觉加快脚步……透过河滩产生的回音……就成了令人疑神疑鬼的幻听……)
直到我停下脚步,才终于发现到这一点。
(哪有人被自己的脚步声吓成这样的……)
心里的大石头一下子全落了地,整个人只差没当场蹲下来,嘴角甚至还流露出笑意,就在这个时候,脚步声突然又从身后逼近了过来。
(什么……?)
原来并不是幻听,也不是我自己的脚步声,而是真的有什么东西正朝我逼近。
(得、得快点逃走……)
心里虽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双腿却使不上力。脚底好像长了根似的,紧紧地贴在河滩上。正当我还在原地挣扎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已经愈来愈靠近了。不能再站在原地不动了,至少也得往前走才行,否则一定会被那个东西抓住的。那样的话,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都一定会让我发狂的,就像早雾阿姨一样……
就在我的脑海里闪过阿姨被关在地牢里的样子时,右脚突然往前跨了一步,接下来便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拼命往前走。
(我背后真的有什么东西吗?)
人类就是这么现实的生物,明明身体怕得发抖,可是心里却产生了怀疑。
虽然我没办法像涟哥哥那样,把所有的事情都从合理的角度去思考,但是我也不认为所有不可思议的现象都是由附身魔物所引起的,很多情况下其实是因为当事人心理因素所引起。今天的我原本就有些奇怪,所以从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说不定真的是幻听,其实那只是自己的脚步声的回音呢?如果再加上又受到怕所这个地方的影响的话……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那股真实得过分的气息,其实只是我自己的脚步声的回音呢……?
(要确认吗……?)
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回头去看,但不是完全把头向后转——只有这点是绝对不可以违反的禁忌。不是把头整个向后转,而是越过左边的肩膀往后看——这是只有在遇到真正的危险时才可以使用的方法,原本是为了得知对方真正的形体所使用的咒术之一。
在跟不知道其底细的魔物对峙时,如果一直掌握不住对方的真实形体,就没有办法对付它,这时可以在背对着对方的状态下,越过左肩去看。如此一来,听说就可以看见对方真正的形体。但是一定要小心,绝对不可以转错边,如果越过右肩去看的话,就会马上被对方附身。
即使是在祛除魔物的仪式中,使用这个方法也不会有问题。这么做的代价是,如果后面真的有什么东西的话,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一定会看到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可是我一定得搞清楚那到底是不是错觉或幻听才行……)
听着完全没有意思要停下来的脚步声,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除了决心之外,因为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所以还必须要做好一定程度的觉悟才行。
沙、沙、沙……沙、沙、沙……
我调整自己的位置,让身后的脚步声刚好是从自己的左后方传来,等掌握到恰到好处的位置之后,就保持着这种状态继续往前走。虽然保持这个状态走了一阵子,但由于回头的时机只能靠自己判断,于是我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头一看——
(……)
后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既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非人的存在。在我用自己的双眼确定之后,感觉就连脚步声似乎也消失了。
(太好了,果然是我想太多了……)
然而,我并没有因为安心就放松警惕,而是继续朝着大祓禊所的方向前进。绯还川的下游又重新刮起了风,这次风是由后往前吹,仿佛是推着我前进似的。刚才还在阻止我前进的风,如今成了令人感激不尽的顺风,托风的福,距离大祓禊所只剩下几步的路程。终于又回到大祓禊所了,正当我感到一阵心安的时候……
纱……雾……
背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的背后,却传来呼唤我的声音。我当场全身僵直,所有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沙、沙、沙……沙、沙、沙……
不止如此,刚才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而且马上转变成更急促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朝我不断逼近。我整个背部都可以感觉到那步步逼近的强烈气息,已经不能再用幻觉二字来解释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嘶嘶……
脚步声在我的正后方听了下来。等到河滩上的石头发出一阵空谷回音之后,在这深山幽谷之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我一点都不觉得谺呀治家的上屋就在我左下方不远处,我只觉得以自己为中心的方圆几十公里之内,似乎就连一个人都没有,不止,就连人类以外的所有东西也全部不存在,存在的只有我一个人,以及在我身后的某种东西而已……
或许人被逼到这个地步,反而会生出想要把一切都豁出去的冲动也说不定,反正也无计可施,所以我决定再看一次那个东西的庐山真面目。因为我确信,就算对方真的是透明的妖怪,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也一定看得见。
(南无啊萝哩怛那嗦哇卡……)
我在心里专心地默念着咒语,等到觉得自己的体内已经完全被咒语填满之后,越过左肩回头一看——
还是什么都没有。虽然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是站在自己身后的东西是不可能看不见的。
(这就奇怪了……难道真的只是我想太多了吗……?)
怎么想都无法接受。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头转了回去,就在这个时候……
纱雾……
正后方传来喃喃低语般的声音。尖叫声几乎已经冲到喉咙了,又被我给下意识地吞了回去。即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不敢让对方知道我已经发现它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预感,那就是一旦我发出叫声,可能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这时,左肩似乎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呀啊啊……”
尖叫声终于还是冲口而出,就在那一瞬间我全身僵硬,因为有个东西正在摸我的左肩。
(到、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湿淋淋的、冷冰冰的触感立刻从我穿着白衣的肩膀渗进四肢百骸,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原本僵硬的身体也开始发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觉得后面有只湿淋淋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光是想像就已经让我害怕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然后左肩变得愈来愈沉重,感觉邪恶的气息正一点一滴地从左肩渗透到体内,让人陷入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里。
(祖母大人,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已经忘了要念咒,只是在心里不停不停地求救。当然这么做一点用也没有,根本没有人会来这里,自然也没有人会来救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没有吓昏过去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就在那个时候,我终于发现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原本还以为是对方在等我先出招,可是事件拖得实在是太久了,总不能永远都站在原地不动,唯一的办法只有先搞清楚在我左肩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虽然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但是当我闭上眼睛,我的右手终于又恢复了自由。慢慢地把右手伸到左肩上,一碰到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湿淋淋物体,指尖马上像是被电了一下,迅速地从肩膀上弹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又让右手靠近左肩,并且让右手碰到那个湿淋淋的东西。虽然害怕、讨厌得不得了,但是我还是用力地抓住那个东西,把它从肩膀上剥下来。过程中,那个东西一直在我指尖躁动,好几次都想把它扔掉,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我慢慢地把右手举到眼前,慢慢地睁开眼睛……在瞬间的空白之后,怕所响起了一阵尖叫声,一阵从我口中发出的尖叫声。
在我眼前的东西,竟然是已经被我放流到绯还川里的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