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二十七)

赵含国看着那来报信的侍从,眼睛向上一挑,眼眶夹着眼皮压出一道锋锐的褶线:“丐帮动手了?”

侍从道:“北齐一线传来战报,北齐军和金顶宫、丐帮分舵正猛攻王夏。”

王夏城是江左、北齐、草原三地的交通枢纽,占下王夏那白云军和北齐军便可左右呼应,到那时两地合兵,刚吞下的后汉之地怕是只能拱手相让了。

赵含国自然清楚这王夏城的重要,他起身走在那冰冷的地砖上靴声橐橐:“江左一线的丐帮有行动吗?”

侍从道:“暂时没有收到什么消息。”

“北齐一线的主将江城雁有消息吗?他有求援吗?”赵含国问道。

“江将军这一个周已连发了三封书信,恳请江都派兵,但都被皇上以各种理由推辞了。”侍从应道。

赵含国走了一圈,重新坐回榻上,他双肘拄着膝盖,目光一沉显露出一抹颓意:“抽调三万禁军和两万江都卫去支援江。”

那侍从闻声一怔,犹豫了几秒才应声:“是。”

江都禁军兵马总共五万,江都卫也不过三万编制,如此江都城内可用兵力不足三万,这三万人马要守住江都九门、三宫七十二院,各处兵马匀下去怕是不过千人。

“神道。”赵含国轻声唤道。

“在。”屏风后,一个黄袍蓝衫的青年人缓步走出。

赵含国点了点头:“告诉赵真极去扬州行宫,江都暗卫也全部转移到扬州。”

神道应道:“是。”他只是应了,脸上没有表情,浑身也没有别的动作。若单论相貌,神道绝对是貌比潘安的人物,可就是这一张盛世美颜的脸上,始终没有一丝表情,冰冷得像是封在冰块里的一具尸体。

见神道离开,赵含国又喊来鬼道。

鬼道年纪稍长,胡子长了满腮,他的容貌虽不比神道,但脸上始终带笑:“相爷,什么事。”

“我要离开江都,这江都朝堂上除了咱们的人一个不留。”

“包括燕玄机?”

“嗯。”赵含国点了点头,脸上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皇帝也是人,杀人这种事他做得多了。

鬼道点了点头,道:“什么时候?”

赵含国道:“丐帮进攻江都的时候,我给你十个人。”

鬼道点了点头,脸上是笑意盈盈:“是,都听相爷您吩咐。”

赵含国摆了摆手,让鬼道退下,心道:“丐帮那一点小心思还逃不脱他的眼睛,北齐进攻王夏城,明面上是想要联合草原两面夹击,那要从后汉打到江都少说也得个半年时间,燕卓会舍近求远?欲盖弥彰罢了,既然他们想要江都,那我便送给江都,顺带着把这弑君之罪、不仁之名一起给他,到时候我便能名正言顺的上位,江都不过一座孤城,拱手让了又如何。”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细密的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印出点点黑斑,一阵微风吹过,带起水汽吹进房里,赵含国捋了捋胡须感受到了一丝冰凉。

“走了,该走啦,相爷相爷,权倾朝野。”赵含国笑了笑,“做到这个位置可就是身不由己了,四处漂泊就是命喽。”

黄岩顶。

燕卓已收到了罗涛的书信,一切又可按照计划进行,他看向江的对岸,雄心勃勃。李三问和唐宝儿的部队已在长平和桂城两地猛攻,局势也正像他此前设想的一样,六合的后备军已全部分到了两地。

守卫江都城的门户已然大开,阻止他攻下江都的所有障碍都已扫清。

燕卓单手背在身后,在他身后一众精锐和飞天球都已齐备,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冲向江都。

正在众人整装待发之际,一个弟子慌忙来报:“帮主,不好了,出事了,江都生乱,原本要调往草原的禁军和江都卫又回来了。”

燕卓还来不及错愕,又有一名弟子来报:“帮主,长平、桂城两城的守军撤了,,李堂主和唐堂主询问下一步怎么办,咱们是否进城。”

“撤了?”燕卓神情一顿,背后一股冷汗霎时流到背脊,长平桂城的守军撤了,调往草原的禁军和江都卫也回来了,那江都城怕是少说有十万多人马,自己这三千人去了又有什么用。

“帮主,白捡两座城,你怎么好像不高兴啊。”一旁弟子开口问道。

燕卓摇了摇头:“高兴?江左会白白送咱们两座城,他们没那么好心,长平、桂城就在他们嘴边,他们想拿回来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咱们怎么办?”

燕卓双拳一紧,既有力也无力,他看向山下滚滚江水,叹了一口气:“告诉李三问和唐宝儿撤兵,让江都城里的兄弟再探查一下消息,江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禁军和江都卫都赶回了江都。”

江都城门,一辆马车在百余精骑的簇拥下换换驶进城门,这百余名精骑都是劲装束发,英姿勃发。马车内,一名俊朗少年端坐正中,他的皮肤说不上白但很细腻干净,一双眸子闭着,仿佛是两潭被雾气朦胧的泉水。

“公子,相府马上就到了。”说话的是一名老人,须发花白但穿着严整,显出一丝贵气。

那少年点了点头,冷不丁冒出一句:“说实话,有时候我听想念爹的。”

那侍从一颤,抬起头看向少年,眼睛里三分惊讶三分怀疑还有四分的惊恐:“公子,你……”

“人叔,我既然和你说了,我就一定会做到,不然这次我费这么劲干什么。”

马车缓缓驶向相府,那少年卷起窗帘,看着沿路的街道,淡淡一笑,心道:“这江都城是还不错。”

马车在相国府刚停下,那老管家就是慌张地跑向书房,其余一众家丁也都是窃窃私语:“二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

管家走到书房,见赵含国正在里面临帖,匀了一口气,道:“相爷,二公子回来了。”

赵含国笔锋一顿,看着眼前的字,道:“坏了。”

管家一愣,是急忙问道:“相爷,怎么坏了,难道咱们不让二公子进门?”他这般说着,心里可是慌张,三年前二公子可是犯了大事,现在回来怕是没什么好事。

”让他进来吧,就说我在书房等他。“赵含国轻飘飘地开口,又拿起毛笔,好像并没有被这件事所影响。

那管家应了一声,快步奔向大门口,他跑着,心里是惴惴不安,只几步便是气喘吁吁。

赵含国看着眼前的字帖,心道:“我还在想是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把我调出去的禁军和江都卫赶回来,原来是这小子,不过他把兵马都赶回来做什么,之前的事刚过去了,这次不知道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

赵含国有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皆为一母所生,大儿子名叫赵丰,小儿子名叫赵淮书。虽是一母所生,但这两个字孩子脾气秉性却是迥异,赵淮书天资聪颖少时便有神童之称,但越长大性格越乖张,尝尝做出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而赵丰与赵淮书恰恰相反,性格木讷,做事也不得机巧,常被赵含国说是愚昧无知。

“爹,爹。”

还不等赵含国见着赵淮书,这小子喊声便传到了他的耳边,他停下笔看向门外,一身锦袍的赵淮书正快步跑来。

“爹,又在临帖呢,你写上几千张也写不出名声的。”

赵淮书说着一跃,便跳到赵含国面前。

“没大没小,谁家儿子这么说爹。”赵含国板着一张脸,却又忽地一笑,“又长高了呢,有点男人样了。”

赵淮书道:“我早就是男人了,爹,我不是说你的字不好,但你瞅瞅前面几朝,那些高官的字都不差,但为什么不能名垂青史混得大家的名号呢?”

“为什么?”赵含国一笑,竖起耳朵等着赵淮书的一番高论。

“这大家的字或灵动或遒劲,这是因为这些大家不谙规矩,有劲且能随劲而动,笔墨恣意,而且最重要的事,这些大家大多仕途不顺,偏偏这些仕途不顺的名士大家还好互相吹捧,吹捧几番下来,随意一笔也有韵味。”赵淮书又看了爹爹一眼,“但爹您可不同,您是当朝相国,您仕途太顺,没有当名师大家的命。”

赵含国听了哈哈大笑,直道:“我儿高论!”他一番夸奖,看着赵淮书又开口道:“这次突然回来为了什么事?”

赵淮书却是不急着说,问道:“大哥呢,大哥还没回来?”

“提他做什么?”赵含国眼神一冷,“我给他送到边境历练去了,开开眼,别总干些蠢事。”

赵淮书一笑,道:“爹,你这别说大哥蠢,你这次办这事也聪明不到哪。”

“哦,你有什么好办法?”赵含国问道。

“我知道你想趁着江都变乱杀了燕玄机,但燕玄机突然暴死,这朝中大臣和江左各地的边臣恐怕会起异心啊,再说了杀燕玄机最好的办法也犯不着用鬼道去带人刺杀。”赵淮书嘴角一弯,双眼腾出一股杀气,“爹,越简单的办法越好用,上朝的时候安排刺客直接杀了,再看看群臣的反应。”

“你想让我当众弑君,这千古的骂名你爹背不起。”赵含国摇头道。

“别人又不知道是你做的。”赵淮书道,“就把他的死推到丐帮身上,然后扶持燕玄机的儿子上位。”

赵含国一笑,似是对他这是安排毫不在意:“你爹在幕后干了一辈子了,再扶上一个傀儡也没多大意思。”

“如果这个傀儡是我的儿子呢?”赵淮书一笑。

“你的儿子?”赵含国眉头一皱,“三年前和你私通的董贵妃不是已经被杀了?”

赵淮书脸上甚是得意道:“燕玄机那几个妃子我哪一个没碰过。”

“那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你的亲生骨肉?”赵含国问道。

“那几个妃子我都算过日子,那翻牌的太监可是咱们的人,况且……”赵淮书又是一笑,“燕玄机根本就不能有孩子,他现在所有的孩子都是咱们赵家的血脉。”

赵含国眼睛一眯,看着眼前的小儿子,他早知道自己这儿子胆子不小,可没想到他会背着自己干下这么多事,而且燕玄机正值壮年,要他无法生育除非是在他的饮食里下了药:“你给他下了药?你就不害怕查出来?”

赵淮书道:“爹,我知道皇上吃饭不就是得让太监试毒吗,太监都没那玩意这毒他们试不出来。”

赵含国沉思许久,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古怪表情:“淮书,你难道想你的儿子一辈子顶着燕家的名姓?我知道你对当年的事心怀芥蒂,可赵家的子孙难道要一辈子如此嘛?你已离开了三年,他们有的已经懂事,会说话了。”

赵淮书一愣,盯着赵含国问道:“爹,你想称帝?”

赵含国也不隐瞒,点了点头:“爹想做一统天下的万世之君,我本来打算燕玄机一死我便起事。”

“那是孩儿坏了爹的打算。”赵淮书道,“不过也没事,这燕玄机该杀就杀,就在朝堂上动手,顺便看看那些大臣的反应,不从我赵家的一律绞杀,江左的朝堂该清理清理了。”

“篡位容易,这以后的事情可不好办。”赵含国道。

“这有什么,古代不有什么禅让制,燕玄机死了,扶小儿子上位,反正都是咱们自己人,搞几出天灾,让小皇帝把皇位让了,咱们不就能接过正统,那几个皇子也可收过来改为赵姓,这样更显得咱们赵家仁义。”赵淮书随意说着,就好似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赵含国一愣,问道:“你为这件事谋划很久了吧,是为了董鄂妃还是真的为了咱们赵家?”

赵淮书扭头,看着桌上赵含国正在临的字帖: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

那是他第一次进皇城,那时他刚领了东宫禁卫统领之职,可以在这禁宫内自由出入,他生性洒脱随性,进了禁宫自然免不了四处游走,仗着赵家二公子之名这禁宫内也没人敢阻拦。

见到董贵妃,是初春时候,那是她还不是贵妃,而是宫中的一个从五品的小仪。赵书淮还记得他那天穿着一身亮银精甲外套朱紫小衫,手中握着一柄云鹤刀,正走过董小仪所住的红竹轩。他走过大门,屋内正好传来琴声,他虽不懂琴瑟,但琴声呜咽,满是冷落寂寞之情,他被这琴声所迷,不由驻足吟唱道:“昨夜星辰昨夜风,风露含悲摇海棠,问君相思在何处,结在腹中深深肠。”

那董贵妃听到屋外有人吟诗,“呀”的一声推开大门,却不想和门外的赵淮书撞了一个正着,她惊诧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将军,怯怯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

赵淮书有些尴尬道:“我是新任禁宫统领,我叫赵淮书,你是这···”他抬头看了看了牌匾道:“你是这红竹轩的婢女,还是小仪?”

董小仪也不知是怎么,脸上一红,竟应道:“我是这的婢女。”

“哦,你的琴弹得不错。”赵淮书打量着董小仪,见她衣着不似婢女,不由皱了皱眉头。

“大人的诗也不错。”董小仪道,“不知道可有来处?”

赵淮书道:“什么来处,就是听到你的琴声随性而发。”

董小仪娇笑道:“想不到还有七步成诗之才,小女有几首诗总是不得要领,大人要是得闲,替我看看?”

本来这禁卫和宫中女眷交往过密是大忌,但赵淮书偏偏随性惯了,也不在乎这些,一口答应下来。

见赵淮书答应,董小仪取来几张信笺给他,赵淮书揣在怀里,便和这董小仪告别。说来也怪,赵淮书刚一转头,便觉得心口的信笺热得发烫,回到屋里一看,只觉这女子颇有才思,一首一首满是相思不得,不过这深宫大院又有几人能得到皇帝的垂爱,待看到末尾,正看到董玉婧三字,心道这应该是她的名字吧。他将几首诗词看了数遍,提了几点意见,便又将那书信揣到怀里,等着明日再到红竹轩送给这董姑娘。

等第二天到了红竹轩,他见大门紧闭,一时竟有些踌躇。他不知道这红竹轩的小仪是否在屋内,万一自己贸然进去,冲撞了小仪总归不好。思前想后,他决定还是敲门试试,大不了就说这有老鼠跑了进去。

他刚敲了一声,第二下还没来得及落下,那大门便开了。门后,董小仪看着赵淮书,眼睛里像是住了一只小鹿蹦跳着,活泼也不安:“你来了。”

赵淮书也是一惊,将怀里的信笺递给董小仪,等他走后,他才想明白,董小仪肯定早就在门边等候了,想到这他的心里不由一颤。

两人书信到此便止,后来几天里,赵淮书也再没有机缘去找董小仪,而董小仪更没有机会能联系上赵淮书。

两人再见面是一次宴会,赵淮书看到了坐在燕玄机一旁的董小仪,这才明白原来她就是红竹轩的小仪。他看着她,她也发现了他,两人远远照了面,竟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燕玄机身旁的董小仪,看着她也燕玄机亲昵,他的身体竟是不由发抖,喉咙里也像是卡了一块东西,心里又疼又寒,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席间,董小仪起身离席,冲着赵淮书看了一眼,赵淮书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是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两人站在树后,原本只想寒暄几句,竟没想话越说越多。妙语连珠间,董小仪莞尔一笑,竟让赵淮书看得痴了。

那一夜,赵淮书彻夜未眠,心里满是董小仪那一笑,他好像是动了情,但这份情好像并不合规矩,她是皇帝的小仪,自己这么做可是犯了大忌,既是自己是权倾朝野的相国之子,怕是承受不起这士人的谩骂攻讦。想了一夜,在清晨他下定决心,趁这情还没有结果,彻底了断,他决心不再见董小仪。

可月老这条红线似乎并不死心,就在这天下午,董小仪竟是主动跑到禁军卫所找他。当他听到董小仪这三个字时,浑身犹如雷击,他本想退却,却听一旁同僚说:这董小仪专门做了点心感谢你那晚替他抓了老鼠。

他退托不得,只能前去,他本想接下点心便走,却不想董小仪竟是直接叫住了他,两颊一红,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轻声问道:“大人,不知道大人可以在诗词再指点我一二?”

赵淮书一愣,明白这是董小仪的暗示,或许这已不是暗示,她的脸颊红得已很明显,他犹豫了一会,拱手道:“小仪,这恐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