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眼神中露出一丝窘迫,他的靴子前头已湿了大半,一抹水草还黏在了上头,看起来多少有一些滑稽。
“我见你,心有点急,祥儿,好久不见了。”
祥儿低头莞尔一笑,眼中却显露出一丝忧愁,她拖着宽松的衣带,道:“进船吧,外面冷,别着了风寒。”
燕卓盯着那一丝愁容,点了点头,随着祥儿进了船舱。
这世间的姑娘有的明媚如春日朝阳,有的冷淡如三九寒冰,还有的眉眼中自带萧瑟秋意,让人看了免不得心生怜惜。祥儿现在的模样正是让人忍不住怜惜,那忧愁的眉眼,冰冷而瘦削的脸颊,像一株带刺的海棠,让人怜爱也让人望而生畏。
船舱内,灯火辉煌,尽显王室奢华。祥儿作为一国郡主,其日常之物是极其精致,雕花的紫檀木桌椅,昌南镇出品的瓷器,国手画的青绿山水长卷,那一点石青、石绿都是一层层纯净细腻的矿物染料铺染而来。
燕卓虽是已贵为丐帮之主,但平日里见得多是金银财宝,可能整个丐帮里最具艺术气息的就是那张九龙金椅,对于这种山山水水、瓶瓶罐罐,他自从出了江左便不怎么见过,一时也是被这华美的种种迷住了双眼。
“你喜欢?”祥儿悠悠问道。
燕卓道:“喜欢,谁不喜欢这大川大河呢,画得真好啊,简直就像是在我眼前奔腾一样。”
祥儿道:“江山虽壮丽,但一不小心就是家破人亡,枉费了大好性命。”她这话说得平淡,但字字却都是带着尖锐,像一排细密的针戳着燕卓的心。
燕卓看了一眼祥儿的背影,思绪从那细细的柳叶腰中离开,道:“自古英雄爱江山,这是刻在男人血液里的。”
祥儿扭头一笑:“那英雄就不爱美人?”
燕卓被这一笑又迷住,道:“爱,英雄爱江山当然也爱美人。”
祥儿笑意更浓:“那你记得我们是何时何地定情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燕卓一愣,脑袋里如有惊雷炸响,这是他最害怕的问题,他一路都在思索这个问题答案,可毫无疑问这个问题是一个死局。没人会忘掉自己的定情日,就算是忘了定情日,也一定记得这定情之地。
如果燕卓真能想出应对的答案,不知要造福多少情场风流的浪子喽。
“这···祥儿,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燕卓口中支支吾吾道,“我···我···我舟车劳累,一时脑袋有些不太清楚。”
此话一出,祥儿眼中的笑立时僵住,她虽是有心里准备,但听到这答案时心里还是不免生出一阵失落,她又问道:“定情之地,你总不会忘记吧?”
“这···这祥儿,你知道咱们去过太多地方,我的脑子一时又不太清楚。”燕卓宽了宽衣领,“祥儿,你这船舱里好热,惹得我头晕,我喝口水。”
祥儿笑了笑,指了指那桌案上的茶壶,道:“瞧你这样子,茶壶里有冰镇的银耳汤。”
燕卓随声点头,伸手去拿那茶壶,也就在他身后的一瞬间,他的眼前现出一道血红!
雪白的女人,火红的刀。
祥儿陡然出手,红刀自雪白的衣袖中飘然而出,似一片冰雪中的红叶。
燕卓眉头一皱,将手中的茶杯猛地掷向着祥儿,他这扔茶杯的手法又巧又利,出手便划出一道银光直扑祥儿的眉心。
他本想靠这一击喝退祥儿,可哪想祥儿却是不退反进,手中红刀直掠向他的胸口。
“祥儿姐!”关明月在屏风后一声惊呼,手中银剑脱手而出,只一瞬间,剑气已是拦在祥儿面前,将那茶杯劈做两半。
一旁的柳清风也是出手,他双手凝掌化爪,一手抓向燕卓的臂膀,一手扑向燕卓的面颊,他这两爪极其狠辣,势要看清那面具之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M..
燕卓见柳清风、关明月相继出手,手臂画圈激起一层真气,震退了柳清风,厉声道:“怎么,你们已经了?是谁告诉你们的!”
“你究竟是谁?”柳清风逼问道。
燕卓冷笑:“我刚才这一手百炼玄光还不清楚?我是燕卓啊。”
“放屁,会百炼玄光的也不止你一人。”关明月长剑一抖,凝出一层剑气覆在剑刃之上,那幽幽蓝光跳动,仿佛层层冥火,映得整个船舱一片瓦蓝。一旁的柳清风也是银牙一咬,催出阵阵真气覆在双掌,猛喝道:“还我大哥命来!”
关、柳两人一同出手,这燕卓知道自己不是两人的对手,足下一点便要冲出船舱,他身形刚动,祥儿便是追了上来,只见那红刀一现,已是递到了燕卓胸前。
这一刀当真是势若雷霆,令人防不胜防。
燕卓一开始并没太在意这祥儿,他虽是听过玉女宫“吉祥如意”的名号,但这几月丐帮帮主的声威让他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睥睨天下英雄的豪情,可祥儿这一击实在让他大吃一惊。
但他只惊不慌,脚下一踏,放弃了夺门而出,双手立在胸前,只掌心一化便是接住了祥儿的雷霆一击。
关明月见燕卓落地,左足在地上一点,掌中长剑先扫他双腿,趁着燕卓出手抵挡之时,猛地一竖直刺咽喉,他这变化极快,剑势若成势能一剑封喉,但偏偏就在此时,一道金光乍现,随着那金光一起的还有五道跃上船首的人影,正是赵真极和万里等人。
关明月感觉面前一团寒气,若不变招去挡,难免要被伤到,但想到祥儿姐刚才种种,他立时凝上了一口气,催起剑气劈向燕卓心口,这一道剑气劲猛,虽有赵真极抵挡,但余下一丝扑在燕卓身上,仍是将他扑倒在地,昏死过去。
“明月别慌。”柳清风一喝,双手猛地向赵真极的胸口拍去。
赵真极瞧这两兄弟,嘴角一笑,手中金剑一转整个人如旋风一般拔地而起,当当两声脆响,便是逼开了祥儿和关明月。柳清风在他身下,一击不动,凝拳再打,拳风连响七声,正是他的绝技“七星连打”。
这七拳快如流星,当真是迅捷无比,但也仅仅是迅捷无比。
赵真极在半空抓起衣带向柳清风身上一拍,柳清风那七瞬流星便被那强劲的气力拍得陨灭:“万里,你们替我掠阵,不必助我!”
“你这七星还差点火候!”赵真极不等劲力用老,金剑在空中抖出一道剑花,霎时金光四溢。柳清风一声闷哼,眼前已是一花,接着左腿一痛,就要栽倒在地。
关明月见状,抢上一步,出剑斜刺赵真极左肋。赵真极脸上一笑,竖剑挡下这一击,接着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步幅之大好似根本不在乎中门有失,只见他手中长剑陡然变成一线,直劈关明月颅顶。
“小心!”祥儿顾不得取那燕卓狗命,挥刀赶来,一刀劈开惊起阵阵红浪,逼得赵真极不得不向后连退三步。
赵真极一愣,竟是没想到祥儿一个女子竟有如此劲力,就连一旁的关明月、柳清风也是目瞪口呆,没料到他们的祥儿姐竟能一刀逼退那金刀剑客。
祥儿一刀劈开又起一刀,火红的刀光气势之盛几要盖过赵真极手中金剑的金光,她口中轻喝了一声,点点红光竟从她口中喷出:“今天这个燕卓必须留在这,要么是活的,要么是死的。”
赵真极眉头一皱,手中金剑不由又握紧了三分,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简单,就冲刚才那点红光,她的武功就在关、柳两人之上,他捏起剑诀,喝道:“老万,该你的人动手了!”
万里闻声,看向一旁的胡不全。
胡不全的烟袋已燃了许久,烟草上已蒙了一层灰,只见他长吸了一口气,猛地嘬了一口,那草灰下瞬时亮起一团火红,接着两道烟雾从他口鼻中喷出向着船舱内弥散。
关明月和柳清风瞅着那烟雾邪性,开口喝道:“这烟雾里可能有毒,祥儿姐小心!”说罢,两人扯起墙上的青绿山水花卷,催起内力一扇,想要将那烟雾赶出船舱。
有万里等人相助,赵真极脸上一笑,运起长剑又和祥儿过了几招。
见赵真极面露微笑,祥儿脸上甚是不屑,她运起内劲,猩红的内劲瞬时在她周身翻涌,那阵阵血红在她雪白的衣裳中翻腾,就仿佛是雪花和枫叶在空中乱舞,伤感也艳丽。
刀光与剑影齐闪,血色与金光辉映,赵真极和祥儿接连斗了十几招,竟是不分上下。
赵真极一颗心砰砰直跳,自从他出道至今他从未遇到过一个对手,可今天偏偏栽在了一个女人手下,他只觉和祥儿所斗,已不是刀剑所斗,而是气力、性命所斗,两人每砍一刀眼中便多一分疲态,每出一招脸上就显出一分老意。
祥儿脸上却是依旧平淡,她那瘦削的脸颊被红光映得通红,一股黯然之气虽刀光四溢。
她挥刀,也挥寂寞,她出招,也出心中愁情。
这江湖上多得是能把各派心法、招式相容的奇才,却少能把情、愁、妄、想融在刀法中的痴才,这世间的刀法招式总是有限,而人心中的情、愁、妄、想却是无限,只有将无限融于有限才能创出无限的刀势。
赵真极又接了几招,只觉那红光入怀,引得他竟是胸中郁郁,也是生出一肚子愁情,他心下大奇,舒缓全身经脉仍是如此,又接了几招竟仍是如此,他心下不由惴惴不安,一时分神,手臂竟被祥儿斩了一个口子。
他知道这一战杀不了关明月、柳清风两人了,心中感叹,一手抓住燕卓的后心,一手挥剑横扫逼退祥儿等人,接着脚下一点,向着万里等人喝了一声:“万头,撤!”
万里等人闻声也不敢拖沓,脚下匆匆,是点水而行。
眼见赵真极携着燕卓逃去,祥儿怎能善罢甘休,脚下一点,接着一声低喝,将手中红刀向着燕卓掷了过去。
赵真极感觉身后生风,刚要挥剑抵挡,却不想那红刀之快远超他的相信,他剑还未到,那红刀已是穿胸而过,将这燕卓捅了一个对穿。
红刀扬着血水,将那月亮湖染得通红。
赵真极提溜起燕卓,打眼一看已是死绝,骂了一句国粹,便将燕卓的尸体丢在了湖里。
守在湖边的丐帮弟子见状都是一惊,纷纷跳进湖里,向着燕卓游去,而船首处,祥儿一身白衣迎风而立,身上火红已是散去,只剩下一身落寞的苍白。
燕卓死了,真的、假的都已死了,她的心也随着死了。
她并没有流泪,只是抬头望了望天,转身走进了船舱。
柳清风喊她,去看那假燕卓是谁,她只是摆了摆手,走进了内堂,不再出来。
关、柳两人脚下一点,奔到那燕卓的尸体处,手下一抓,将他提起,奔到了岸上。他们看着那燕卓脸上因泡水而层层发起的石膏,心中一片恶寒。
柳清风伸手将那石膏一点点扣下,那熟悉的面皮底下是一个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面孔。
“这人和大哥一点都不像。”
“就算是有一点像又有什么用,他不会是我们的大哥。”
丐帮的弟子也是缓缓靠近了那具尸体,他们看着那陌生的面孔和一旁的人皮面具都是一惊:“他是谁?咱们的燕帮主呢?”
关明月道:“燕卓,我的大哥,你们的帮主已经死了,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个江左暗卫。”
众丐帮弟子一时大乱,道:“那咱们怎么办,帮主死了,下一任帮主是谁?咱们以后听谁的?”
众人都是无言,眼睛中的焦虑在沉默中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迷茫,没人知道答案,或许也有人有答案,但他们不敢开口。
柳清风揽起了关明月的肩膀,他轻轻摸了摸那狐狸皮的衣领,似是在问候,也似是在告别:“没有了燕卓他们要何去何从呢?没有了燕卓大业要怎么完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