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越开越偏僻,是无人区,两旁的风光迷人,庄钦沿途盯着看了会儿,见到有人在路上穿着滑雪服滑雪。
只是可惜了,上周拍综艺出了个事故,庄哥好像是脑子摔坏了,干了件大事,跟公司闹翻了。小连跟着他,一是为了看着他,二是劝说他迷途知返。
不久他睡着了,小连主动地把肩膀借给他。庄哥有个毛病,之前在片场休息,他太累了倚靠着沙发睡了,真是一秒入睡,直接倒头靠在另一个男演员肩膀上也不知道,那男星没舍得把他吵醒,就抱着庄钦当了一个小时的人肉枕头。
连那些上蹿下跳的黑粉,都只能用“花瓶”这样的词来羞辱他。
有人偷拍了照片,但没传出去,可经纪人玟姐还是大发了雷霆,让庄钦不许再这样了。
庄哥也太好看了,巴掌脸桃花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像会说话一样。这就是学戏曲的好处了,眼睛是格外的明亮澄澈,很有神,笑的时候像冬雪消融,嘴角下一汪浅浅的梨涡绽开。
见他睡了,庄学久把广播关了。这条公路通往他住的大农村,在地图上是一条很笔直的长公路,路两旁灰蒙蒙的区域是白雪皑皑的原始森林,路尽头的小点就是家了。
小连正在给玟姐报备行程,见他笑,一时看呆。
红色雪佛兰行驶在路上,宛如一个小点。
“嗯!”他这才笑开来。
到了,车停,庄钦醒了,问小连:“肩膀酸不酸?”
庄学久真是拗不过,两人争了好半天,他无奈地说:“行了行了,体检、体检总行了吧?”
小连摇头。
“那不行,得去,有什么都得预防着,这钱我出,等会儿到了咱们就去医院体检。”
庄钦帮他揉了两下肩膀说:“下回你睡觉,靠我肩膀。”
“体检什么啊,不去,美国看病死贵。”
小连受宠若惊,心想庄钦没架子,性子这般温和,能安排来做他的助理,自己真是走运。
庄钦想到四个月后,就会传来师娘重病的消息,心里就是一抽,说:“师父,你们有没有定期去体检?”
“师娘?师娘怎么不在家?”
“是忙,”庄钦知道师父和师娘不怎么上网,不知道他拍节目晕倒的事,“公司专门给了假,让我回家吃团圆饭,我想……多陪陪你们二老。”
庄学久把车停在车位上,他在这边的房子是栋带院子的小别墅,二手的,有些年生了,进去时地板会咯吱响,家具都是老物件。
“她啊,身体好着呢。而且她闲不住的,你师叔就给她找了个闲差事,在雪场帮人激活雪卡,干一天休息一天,工资高,人也不累,而且在室内,就随她去吧。”庄学久在后视镜里看他,“你工作不是很忙吗?”
庄学久把外套脱了挂在玄关的衣架上,摘下皮手套:“你师娘马上就回来了,她四点半下班。”
“我把年过了再回去。”庄钦问,“师娘在雪场工作?她怎么在工作啊,身体怎么样?”
四点的时候,这边天就黑了。
频繁听见“小铃铛”这个称呼,小连竖起了耳朵,这是庄哥的小名?是不是太可爱了点?
“你们在这边习惯吗?”庄钦背着包,小连在他背后,跟着进门,打量着这栋生活气息浓重的老房子,隐约还看见厨房通风的地方悬挂了火腿和腊肉。
“你师叔搞了个野营度假村,组织很多野外活动,我和你师娘就住那里,还有个小雪场,你师娘就在那里工作,人不多,小铃铛,这回待多久?”
“已经习惯了,”
“这么远啊?”
庄钦立马说:“师父,我想……你和师娘要不要回国去,我赚了不少钱,可以给你们买新房子了。”
“你不想吃快餐,就去中餐厅,这开车回家,还得开几个小时。”
庄学久笑道:“其实啊,我和你师娘刚来,也不习惯,也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这边还流行一项运动,叫攀冰,瀑布结了冰,像攀岩一样攀,真不怕冻死!我算是知道外国人少的原因了,哈哈……现在好不容易语言通了,你师娘交了新朋友,你师弟也在这边读书,暂时是回不去的。而且师父哪里用你出钱给买房?咱家那戏班子,那多大!知道现在多少钱不?”
对他而言,师父和师娘就是他最亲的亲人,就是他的父母,这辈子除了上电影学院、硬要做演员这事,庄钦没跟他们吵过架。
庄钦无言,师父招呼道:“来,上楼去,这房子没咱戏班子大,但也有房间给你们俩凑合住。”
小连正想提醒他别吃快餐,就听见庄钦重重地“嗯”了一声:“师父说什么好吃,我就吃什么。”
有个客卧,还有个阁楼,小连主动说自己睡阁楼。
“这一路上,你们肯定辛苦了,吃饭没?”庄学久打开红色雪佛兰的后备箱,小连把自己和庄钦的行李放上去,几人上车,庄钦说没吃,庄学久倒车:“吃汉堡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那个了,老美别的不行,汉堡倒是很扎实,肉多。”
庄钦找到浴室洗澡,换了身衣服。听见师娘回来的动静,他披上外套咚咚咚下楼,
“哪里的话,应该的、应该的。”小连发现了,庄哥爱客气,懂礼貌是家传的,庄师父有一米八,和庄哥差不多高,五官端正、身材挺拔,想来年轻时定然是个条顺盘靓的戏曲大家。
“师娘!师娘!”他下楼梯太着急,一脚踩空,人差点摔了一跤,师娘步子快,“哎哟”一声上去把他抱住了,花旦那绵软温柔的声音道:“小铃铛啊,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
“那就是你在照顾他吧?多谢你啊。”他和气地笑。
庄钦回抱她,哽咽道:“师娘……”
“庄伯父您好……我叫连三思,您叫我小连就好,我是庄哥的助理。”
师娘年纪比师父还要大一些,当年是名动全城的美艳花旦,如今老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花容月貌。
庄学久跟他握手:“幸会幸会,鄙人庄学久。”
“让师娘看看,长变没有,哎呀,怎么瘦了好多?”
庄钦介绍:“师父,这是我朋友,连三思。”
“公司不让我多吃,每天吃的东西都是规定好的菜谱,就瘦了。”
小连忙跟气质儒雅不凡的庄学久打招呼,庄学久才注意到还有个人。
“你们公司老板要求的?真不是人!哪能不让你多吃……”
庄钦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有点意外,联想到要过年了,好几年没见,心里很高兴,请了假,一大早开车过来接他。
师父对他严厉,戏词背不好就罚跪、罚板子、罚饿肚子,而师娘就如同母亲一般,待他很好,不舍得他受罚。
庄学久还没想到他还真能考上电影学院,他并不同意,但小孩在这件事上出奇的坚定,庄学久无法,也就放任他去。小孩去上大学了,庄学久便去美国投靠师兄,现在在那边安顿有几年了。
晚饭桌上,他们像过去那样聊天,师娘说小刀师弟过几天也要回来了,到时候一家团聚,过个春节。
庄钦小时候就喜欢看电影,喜欢唱戏,也喜欢演戏,想当演员。
“你师弟小时候最黏你了,他听你师父说你来了,就马上买机票回来了,真是个不省心的。”
庄钦打小跟着学唱戏,每日五点半起来练功,多年不断,大了一点,戏班子垮了,实在运营不下去了,庄学久知道这行可能会饿死孩子,便送小孩去上学,后来他人在美国的师兄给他来信,师兄在美国发迹了,就让他过去。
小连默默地听一家人讲戏班往事,觉得有趣极了。
改革开放后,大四喜戏班也曾迎来过一个春天,班主庄学久辉煌一时,但好景不长,大四喜班再次衰落。
晚上快休息了,还偷偷地问庄钦:“庄哥,你们一家师姐师弟,取的小名也真是太有意思了。”
在不记事的时候,年幼的他被人遗弃在大四喜戏班外的台阶下,师父庄学久和当时怀孕的师娘把他捡了回去,取名庄钦。他头上有两个师姐,下面有一个师弟,都是师父师娘的亲骨肉,和几个学徒凑成了一个家乐戏班子。
庄钦笑着说:“小名是抓周抓来的,师娘说大师姐满月抓周的时候,抓的是个荷包,所以她叫小荷包,二师姐是小元宝,小师弟是把小刀。”
“是、是。”他百感交集,眼前一片模糊水光。
小连恍然大悟:“您是一只小铃铛?”
庄学久大笑着拍他后背道:“师父也想你啊!臭小子,前几天还在念你,你就突然打电话了,你说,是不是父子连心?”
“师弟满月抓周的时候,师父让我也拿一个,拿一个喜欢的。”他记不起那会儿的事情了,也记不起为什么抓了个铃铛。
庄钦绷了许久的情绪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溃不成军,大步冲过去抱住庄学久,声音带哭腔:“师父,我好想你,想师娘。”
但还能听见师娘这么喊自己,真是一件幸事。
庄钦抬头看去。师父收养他的时候已经有四十岁了,现在已快花甲之年,为自家戏班操心了大半辈子,头上有了白发,但因为唱戏要练基本功,不服老,神采奕奕,不见后来病入膏肓的老态。
夜深了,庄钦回房睡觉,把行李箱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拿出来挂在衣柜里,然后他就看见了一本皱巴巴的、用A4纸复印的剧本,封面打了两个黑体大字,还有一圈咖啡杯留下的印记。
哗哗的风声裹挟雪片在耳边呼啸着。
剧本名叫《藏心》。
“嗨!”庄学久大喊了一声,“小铃铛!”
这是他出门前无意间在桌上发现的,就塞进了箱子,后忆起,多年前是有这么一回事。
“师父!”庄钦走出机场,在电话里问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了人。
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导演来电影学院撒网,碰巧看见他们的期末汇演,鬼鬼祟祟地给庄钦塞了这个剧本。
明尼阿波利斯下了好大的雪,一场雪覆盖了所有的东西,白茫茫一片。
谁能想到,这部片子成为影帝李慕的处女作,当时籍籍无名的小导演,没多久就拿了最佳导演,成了演员们上赶着巴结的大导。
忽然一下,让他回到了当初最红最巅峰的时候,还很不适应。
上辈子被迫退圈后,庄钦看了好几遍《藏心》,他钻研李慕的演技,模仿他毫无表演痕迹的表演,他看过李慕所有的电影,也很欣赏这个看着根本不像是混这个圈子的演员。
庄钦默然,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个普通人,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认出他来。
事实上,李慕确实不是混在这个圈子的,他似乎只是单纯的对演戏这事儿感兴趣罢了,和那些追名逐利的都不同。
“庄哥,你也太低估自己的能量了,你可是顶流大明星,这临近春节,多少留学生回国啊!他们会不认识你?”小连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围巾套他脖子上,遮住下巴。
庄钦记得,在电影里,被自己拒绝的角色并不是很出彩,他印象不深,那演员过后就销声匿迹了,也不知道是谁。
航班落地,小连动作麻利地把帽子口罩墨镜,全都拿给自家艺人戴上,庄钦失笑:“这里是美国,没人认识我。”
整部电影也不带多少同性元素,两个男主之间只有互相救赎的感情,没有他想象中不堪的同性暧昧戏,没有任何吻戏和激情戏。
“谢谢。”他适应了光亮,坐起身喝水,还没睡够,嗓子有点哑。
当时在拿奖后,电影甚至还过了审,改了结局在国内上映,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剧本起初定位是同性电影。
“刚才空乘提醒还有四十分钟,喝点水。”小连把杯子递给他,同时伸手把舷窗打开了,外面正是白日,太阳光亮得刺目,飞机晃动,庄钦眯了眯眼,苍白的一张脸在窗外那金黄的光照下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庄钦把剧本翻过来,看见最后面写着的导演联系方式。
“到了?”庄钦慢慢地睁眼,能感觉到在下降。
去年,模样似个大学生的导演在学校剧场外面拦住他,追上来从包里掏出剧本偷偷塞给他说:“庄老师,这个角色是我为您量身定制的,除了您,谁来演我都不满意!您一定要看看剧本,上面留了我的联系方式,一定,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啊!”
广播提醒了一轮,庄钦似乎是被吵醒了,小连拧开保温杯,倒了热水在杯盖里。
庄钦听见“量身定制”几个字,还有些感动,细问了几句,是什么角色,什么剧情。
“庄哥,咱们马上就到了。”
剧情他还挺感兴趣,觉得新颖,又很挑战,他还没演过电影呢。
睡着的大明星,和舞台上耀眼的他很不同,病容苍白没有血色,睫毛像鸦羽那样疲惫地垂着,呼吸轻到听不见。
唯有同性元素这点,让他犹豫。
长途航程中,飞机耗能降到最低,机舱里黑压压的,小连动作很轻地把毛毯盖在他身上。
结果当天,他就看见那小导演满头大汗地追着他一个小有名气的学长大喊:“这是给您量身定制的剧本!您就是我心里最最适合这个角色的人选!”
冷气十足的头等舱机舱里,庄钦蜷缩着补眠,他穿着毛衣,身上盖着羽绒服和毛毯,旁边坐着的助理小连不时扭头看他,低声问空姐又要了张毯子。
于是,剧本最终沦为家里的的茶杯垫,他连翻开的兴趣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