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4

遇见倪可之,是在牌桌上。珊妮的牌桌。

珊妮亦同自己一样,是台湾人的小妾,小妾是好听的,再俗了说,就是台湾有钱人在大陆的性伙伴,多数的时候,得一个人守着豪华的空房子自己待着。所以,支开了麻将桌子打上四天三夜没有什么奇怪的。阮宝莉几乎很少去,去了,也是个看客,点一支烟,斜倚着窗户听《霸王别姬》,哪里还有什么霸王别姬?甚至姬别霸王都是没有了,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像霸王,而所有的女人,也不会像虞姬那样为了爱人抹了脖子。都是一些混沌的情色男女。

接到珊妮的电话是在下午三点,还在午睡着,窗外有蝉聒噪地叫着,高档的住宅小区里绿化是极好的,夏天的时候便有许多的蝉来,秋天便再也没有踪影,多像她啊,柯达明来了就叫着献媚着,走了就像那只冬天来了的蝉一样。没有爱情,没有情欲,不过是身体的流浪换回物质生活的丰富。

电话中珊妮嚷着,还在度春宵?懒死了。是不是有美男在身边?我这里三缺一,你快来。

阮宝莉知道珊妮,有个三流的影星与她暧昧,台湾商人不在的时候,三流影星就是替补,她是见过他们之间眉来眼去的,像两个偷情的人,装着单纯,她看着就想笑,越是看着单纯的男女越暧昧,真正打情骂俏的男女是没有戏的,这个,她比谁都清楚,那叫欲擒故纵。

半个小时以后,阮宝莉明艳光亮地出现在珊妮的客厅里,黑色的蕾丝吊带裙,黑色的镶钻皮拖,再加上一条黑色的珍珠项链,她一出现,便让珊妮骂着:小狐狸坯子,三分钟的路程这么半天,原来又是女为悦己者容,这不是为老柯吧?

为你。阮宝莉说,然后笑着坐下来。

她觉得有一个目光在追赶着自己,从一进门就看到了他,坐在角落里,米色的休闲服,再加上英俊挺拔的人,早将阮宝莉的眼光吸了过去,她却淡淡地笑着,只看着珊妮和影星。影星说,哇,像张曼玉啊,这么光彩夺目,窝在这里真是冤枉,不如跟我去拍戏吧?

她嘻嘻笑着,我能演什么?姨太太?呵呵,也只能是姨太太吧。

还可以演一个男人终生的性想象,或者,他的情人。坐在角落里的男人终于说了话。

珊妮笑着,拉过她,快快,这是我们的广告公司老总倪可之,今天让我也拉来了,我们打它个昏天黑地。

阮宝莉笑着,噢。只一个字,然后扭过脸去,觉得自己还在被目光纠缠,不用回头,她知道是倪可之。

坐下来打牌时,她和倪可之正好挨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极少说话,偶尔,摸牌时手会碰在一起,很惊愕地,阮宝莉躲开。牌掉了,她低头去捡牌,看到纠缠在一起的两只脚,珊妮的脚趾上染了艳红的丹寇,像两个偷情的孩子,她低下头的刹那,它们倏然分开,再抬起头,她看到不动声色的两个人。

于是常常打错牌,心里乱七八糟的,不知为什么乱,大家说着黄段子,开着有点荤的玩笑,珊妮与影星和倪可之开着,倪可之和影星开着,影星和阮宝莉开着,阮宝莉也和珊妮开着,只有阮宝莉和倪可之没有开玩笑,甚至,他们之间直接说的话都太少。

收场的时候阮宝莉算账,果然输了钱,倪可之也输了,赢家是珊妮和影星。凌晨三点,影星说,我一会再走。阮宝莉和倪可之告辞一起出来,约好明天再来打。

隔着一个小别墅就是阮宝莉的房子,倪可之一直陪着她,一直没说话。走到家门口时他忽然说,阮宝莉,以后,我可以来看你吗?阮宝莉笑着,不可以。

那再以后呢?倪可之把手伸出来,支着墙,手臂下,是低了头的阮宝莉。

还是不可以。

那,什么时候可以呢?

阮宝莉抬起头,现在,就现在。

倪可之笑笑,随着她进了小别墅。进去了,也只是喝了一杯清茶,然后阮宝莉伸着懒腰说,困了,有机会我们再聊吧。

以为的艳遇却是被下了逐客令,倪可之的心暗暗笑着,这样的女人,明知道他想什么,要什么,却偏偏玩这样的把戏,起身告辞,然后说,冷气别开得太低,对皮肤不好。

谢谢,阮宝莉说,我皮肤很好,特别是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多数的时候,阮宝莉是泡在网上的,大把的时间,难道天天去逛街购物美容打麻将?她亦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再怎么堕落也不会夜夜笙歌吧。她是有个不错的网友的,两个人谈杜拉斯谈张爱玲谈萨特和摇滚乐,这些,珊妮是不了解,也是不能体会的。

常常,她会把自己挂在网上,等待那个叫“蓝色星空”的人出现,说到很晚。语音聊天时,她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他的声音,因为他的声音有很浓的磁性,化不开的一块磁,吸引着她。所以,有时她倒也不觉得寂寞,毕竟,有个人是懂她的。但“蓝色星空”问过她的职业,她说自己的职业是“游戏”,不是吗?游戏人生游戏感情。“蓝色星空”是个计算机行业的软件设计师,但到底是做什么的谁说得清?反正阮宝莉是喜欢和他在一起聊的,因为和她的世界截然相反,他会告诉她今天去看了罗大佑的演唱会,然后和几个朋友去打了网球,那些事情,离她有多远了呢?

但倪可之的电话让她的上网活动受了限制,在她要上网的时候倪可之总是打电话来,然后笑着说,还没起呢?女人睡觉对美容有好处,但老睡是要痴呆的,女人太聪明了招人烦,可太傻了就没人爱了。

谁要你爱?阮宝莉酸酸地说,有了调情的成分。

倪可之在那边笑着,没说要爱你啊,只是担心你上阶级敌人的当。

你就是我的阶级敌人。阮宝莉说,我不会上你的当。然后咯咯地笑着。

别笑了,倪可之打断她,你一笑,我就想……

想什么?

想……去看你,然后一起打麻将。

阮宝莉刚刚吊起的心又放下,他这样的男子,说到底才要跟她游戏呢,谁要上他的当!于是一边上着网一边打电话。

倪可之说,做什么呢那么笑,她就说,和一个男友在网上说赵本山呢。

倪可之好半天才说,不怕我生气?

生气?阮宝莉笑起来,竟然觉得很受用。他生气说明他是在乎的,她以为,他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电话打多了,有了知冷知暖的味道,他偶尔也来,捎来她爱吃的白斩鸡,亲自下厨为她做,或者把刚上市的大闸蟹煮了给她剥开,忽然抬起头来问她,有男人对你这么好过吗?

她愣住。不知如何回答,转而又笑,有的。我年少时,那时,还不知道怜惜爱情。

现在呢?

现在?她反问道,现在你还信爱情吗?

两个人哈哈笑着,却有一种空洞和悲哀在里面,说不出为什么,阮宝莉觉得身体里一阵寒冷,什么时候,她把自己那一点点激情和真情全部透支了,只剩下这个空壳,在身体里飘荡?

原来,是冬天来了。

快圣诞节的时候接到倪可之的电话,他笑着,这个圣诞节怎么过?

能怎么过?老柯去陪台湾的老婆了,自己还要一个人守住这空屋子,“蓝色星空”说正在努力要出国,上网的时候极少,倪可之说自己被美女们包围,都拔不出腿来,她阮宝莉的青春在一滴滴地消耗着,明知是消耗着,却根本没想改变。

倪可之说,有两张去泰国普吉岛的旅行机票,我是怕你没时间。六日游,带着泳衣,让我看看你的三点式比梦露如何?

这边的阮宝莉心里喜了,知道这个男子是喜欢着她的,不然不会带她去什么普吉岛?她也笑着,普吉岛上大概只有一点式,我怕去了会让她们震撼呢。

两个人笑着挂了电话,收拾东西的时候有了偷欢的快乐,凭什么柯达明可以她不可以?看看去年的泳衣,果然是样子旧了,想想去那么旖旎的地方是不配的,于是开了车出去再买。

很冷的冬天去买泳衣,转了很多地方,商店里热气开得太足,她打着喷嚏,终于挑了一件黑色的三点式,果然是三点式,他不是要看吗?临出门时又回去了一趟,再买了一件果绿的,鲜艳欲滴,像她的人,二十五岁,还不是鲜艳欲滴吗?

坐上飞机时他侧过身为她系安全带,其实她完全自己可以系的,但他低下头,把散发着海飞丝洗发水的头发低在她胸前,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让他抱着,或者,让他亲。

四个小时的飞行,他和她讲着话,讲他小时候的事,说他祖母是如何娇宠他,到十四五岁还要和祖母睡在一起,还讲他大学时的女友,两个人手都没有牵过一下就海誓山盟了,说着说着他累了,盖着毯子睡去了。窗外有大片片的白云,它们像在天上漫步一样,她扭过脸去,有种心酸的幸福。她喜欢他说这样的话,有种贴心贴肺的温暖,不再有隔阂,像是两个知冷知暖的人了。趁着他睡,她转过脸来看着他,她想,如果不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到了他,她和他,原来是可以相爱的。

到了酒店,阮宝莉只顾着看泰国酒店的风情,完全地敞开式,木雕的大象整个在墙上贴着,飘着莲花的瓷缸里有飘浮着的小花,穿着裹裙的泰国少女把兰花戴在她的颈子上,然后说她是水晶晶。水晶晶,就是美丽的女孩子。

倪可之却举着两把钥匙回来了,笑着递给她一把,你住807,我住808,男左女右。她笑着接过来,拉着自己的行李就走,心里黯然得很,在飞机上,她还想象他拿着一把钥匙冲着她走来的暧昧,没有想到,是两把钥匙。

所有的屋子都是低矮的木屋子,棕色的门与窗质朴美丽,曲曲的小径再加上亚热带的椰子和花草植物,这种浪漫的地方是配叫情人旅馆的。

遇到几对外国人在院子里亲吻,窸窸窣窣的亲吻声音传来,后边的倪可之说,水晶晶,明天我们去007岛看红树林。

刚洗了澡,内线就响了,是倪可之。

阮宝莉梳着湿湿的长发说,都十一点了,还要聊天?

两个人打不了麻将,倪可之声音暧昧地说,但两个人可以干很多事情啊,比如——散步。

站在门口,阮宝莉看着这个玩着暧昧的人,穿着短裤和套头衫,笑着看她,她穿了粉色的丝绸睡衣,一直垂到地上的那种,瘦瘦的人裹在里面,更加性感十足。

沿着小径散着步,游泳池边还有人在游泳,倪可之忽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不知道北京下了雪没有?一路上,他说的话,全是不着边际。

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相互道了晚安,然后各自回房睡觉,很深的夜里,又有蝉鸣,却是异乡的蝉鸣,一刹那,阮宝莉只觉得更加寒冷,刚刚暖起来的心,又掉到极远的夜里。

去了几个非常有风情的小岛,穿了黑色的三点式,那件鲜艳欲滴的果绿泳衣阮宝莉根本没有拿出来,很白的长腿在倪可之面前荡来荡去的时候,倪可之就说,再这样我就要犯错误了啊。

他是犯不了错误的。阮宝莉知道,白天,他说着激情惹火的话,晚上,他会吻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轻轻地说,晚安,非常的正人君子。

拿捏好了他不过是虚张声势,所以,阮宝莉用英语和沙滩上的老外开着玩笑,老外说她的身材火爆,她就笑着说,床上功夫更好呢。非常的不要脸。但用英语说出来时,倒不觉得怎么样,她是说给倪可之听的,倪可之扭过脸问,真的吗?

要不要试试?阮宝莉反问着,心里却是凉的。她和他,是隔着两个世界的,她的喜欢那样薄凉,而他的,更是隔着玻璃的玫瑰,但见花好不见芬芳。

她终于晓得了,年少时那种可以生可以死的爱情再也不会有了,他和她如果有,也是暧昧的爱情。

终于去看人妖表演和真人秀,脱光了的男女职业化地演绎着情色世界,眼神空洞迷茫。她忽然在那种场合要落泪,色情的世界里怎么会有她这样凉的心?怎么会有涌上来的泪啊?但她就是想哭,是啊,就是他和她真上床了又如何?心里照样是空洞而迷茫的,那样的激情转眼就逝,留下来的,是更深的空洞和悲哀。

只能是悲哀。

就像她终于流出来的眼泪,是彼岸的眼泪,仿佛与她无关,仿佛那是来自彼岸的暧昧花朵,让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轻触。

此去经年,便真有风情,更与何人说?

眼泪,终于也成了,她与他的,身外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