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一个橡胶轮胎急速摩擦地面的巨大刹车声突然爆裂而出,人行道边,一个跌倒在地的女孩早已面色苍白,浑身抖成一团。半晌,她眼睛瞎了一般,仅靠双手摸索着支撑起整个身体,双腿勉强站住,腿肚子抽筋似的哆嗦个不停,女孩双手使劲地捂了一下脸庞,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满脸都是大难不死之后的侥幸与后怕。
女孩站在原地,停了好久,她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般,思维完全呆滞,她想要离开,却想不起来自己该去哪儿;想待在原地休息,又感到有无数双眼睛正将各种诡异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体上,一种被灼烧的痛。于是,女孩的两条腿漫无目的地带着整个躯壳机械地朝前走去。
“冷静!冷静!呼……呼……”她不停地在心里呼喊,极力想拉回自己的思想,却毫无效果。女孩觉得自己还活着,又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她瞪大着双眼,却看不清任何图像,张开的双耳,却听不清任何声响,浑身的毛孔依然极度放大,双腿也依然每走一步都要抖上一下。
“嘿……”一只手突然拉住女孩的胳膊。
女孩依然麻木的双腿被强行拉住,她花了几秒钟才让自己的整个身躯停止朝前的动作,与此同时,紧张的双眼似乎有了一些感觉。女孩努力地调整焦距,直到视网膜上呈现出一张还算清晰的男人面孔——一个光头中年人的和善面孔!
“嘿,你吓坏了吧?”这个中年人并不像通常留着光头的人那般凶神恶煞。
女孩的瞳孔朝四周转了一圈,不经意间,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来到了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那瞳孔急忙恐惧地聚焦到面前这个陌生男子的脸上,中年男人和善的面孔让她心里多少有些安慰。“是……是的。”女孩这样胆怯地回答。
“还好,还好,现在你已经很安全了,没有人能再伤害到你,”中年男人声音温润地说道,“至少现在是这样。”
“至少现在?”女孩疑惑地重复着。
“对,实不相瞒,你的面色很差,额头有些发黑,眼角也有一道很深的纹络,不像吉祥之兆,想不想我帮你算一卦?”
“不!不!谢谢了。”女孩的理智突然回归,她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和蔼的男子不像好人,急忙朝后躲闪,准备离开。
“小姐,别怕,别怕……”中年男人伸手一把将女孩的手腕抓住,“你身上有一样东西压迫着你的命运,让我帮你拿下来……”
“啊!”女孩惊恐地尖叫了一声,双手不停地拍打着眼前这个男人。
正在这时,又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抓住女孩的胳膊,一把将她拉住,猛地朝前走去。女孩只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朝前移动着,听到耳边有一个浑厚的男声叫道:“老头,离我们远点,再碰我女朋友,别怪我不客气!”
女孩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悻悻地站在原地,狠狠朝自己瞪着,再转过头来,看着身边这个拉着自己的男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帅气青年。
他们就这样走出一段距离,直到中年男人完全不见了踪迹,帅气青年才停下脚步,“对不起,没弄疼你吧?刚才看你被人纠缠,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没什么,谢谢了。”女孩感激地微微一笑。
“你没事就好,”帅气青年点点头,伸出手来,微笑着说:“呃,你好,我叫陈江。”
女孩稍微一愣,也伸出手来,在那只看似温暖的手上轻轻一握,“你……你好,我叫小午。”
帅气青年的微笑突然凝固住了,失落加愤怒的脸色瞬间爆发出来,“妈的!妈的!”他狠狠地骂了两声,转身就离开了。
叫小午的女孩呆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帅气青年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完全不知所措。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这个前一秒还满脸笑容的男人在下一秒就彻底变成一个暴徒!
“姑娘……”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身后再次传来一个声音,这次是一个苍老的女声。
小午有些惶恐地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矮胖的穿黑色连衣裙的老女人站在那里,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破旧皮鞋。
“姑娘,你被骗了。”老女人的声音苍老而缓慢。
“什么?”小午一头雾水,自从幸免于一场车祸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刚才那两个男人都是骗子,他们只是为了偷走你身上的东西。”老女人说着,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硕大黑色墨镜。
“我有什么值得偷的?”小午不解地问道。
“呵呵,慢慢地,你就会知道了。”老女人突然诡异地一笑,“或许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嘿嘿,我该走了,握个手吧……”
“我究竟在哪儿?我究竟在哪儿?”
空无一人的路边,小午坐在那里,长长的黑色卷发遮挡住大半个脸颊,她声音呆滞地一声又一声重复着,不管有没有人从身边走过。
一场差点发生的车祸,突然奇怪出现又突然变脸、消失的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究竟在哪儿?”
香港中路,这本该是青岛最嘈杂的街道之一,此刻却看不到一个人影,看不到一辆汽车。街道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难道发生了什么?
自从跟那个诡异的老女人握了一下手之后,小午就觉得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似的。她嘀咕着,偶尔仰起脸,昏沉的天空看似阴云密布,可距离下雨似乎依然遥不可及;头顶那密密实实的灰色的云朵不断绵延,封闭了所有的阳光,那么近,好像伸手就可以触摸,又那么压抑,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她感到有点干渴,或是有点饥饿?身体上有种莫名的反应,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试探着把右手放在自己脸上,意念里很用力地摸了几下,但仅仅是意念里,无论她的手还是脸,都没有丁点感觉。
“我怎么了?”
小午将那只“应该是自己的”的手在眼前摊开,不知道出于恐惧还是肌肉的紧张,那只手在空气中微微地抖动,手掌上的皮肤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红色斑块。她下意识地攥了几下拳头,手指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因为关节收缩、伸展而带来的压力。她再次把这只手放在脸颊上,这次意念里非常用力地在脸上拧了一把,可依然只是意念里,她没有任何的感觉,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究竟有没有做出“拧”这个动作。
我丧失了所有的触觉。
她这样想道,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无法遏制的惊慌,于是噌地一下站起身来。
前面,几个面色灰暗的男女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正慢慢地走来。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小午努力睁大眼睛,紧紧盯住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的瞳孔,妄图从那里面看出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一个神色凝重的人从自己身旁踩踏过去,其中一只脚正好跺在那毫无感觉的手上,那人就这样踩过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看着自己那只沾上鞋印的手,她轻轻地皱了皱眉头表示痛苦,可实际上肢体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这时,路边又走过一对拄着拐棍的老年夫妻,老太太似乎有些疲惫,老头不停地拽着她朝前走,边拽边唠叨:“快点走,快点走,我们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很快就到了。”
这句话在女孩的心中,就好像黑夜里的一道曙光,让她感到无比温暖,有种希望在她的心中无限炸裂——
我虽然丧失了所有的触觉,但是我还活着。
“老爷爷,我还活着,对吗?”她毫无表情地冲那个老头喊了一句。
那个老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回答。
“老爷爷,我们这是在哪儿?”小午边走,边追问着那个拄着拐棍的老头。
此时,她的心里充满了问号,而眼前这个老头,是那一场躲过的车祸后她见到的那么多人里,第一个感觉上可以信赖的人。
“老爷爷,这里是青岛,对吧?没错吧?”见老头一声不响,小午继续问道。
那个刚才还貌似正常的老头此刻又像换了个人一般,只顾自己朝前走,一声不吭。
“老爷爷,为什么街上只有这么少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午边走边问,眼睛却在不停地打量着四周,天空依然阴暗,昏沉,毫无半点晴朗的希望,那条路笔直下去,那么长,前面似乎能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影,只是每个背影都有种无法形容的怪异,仿佛僵尸一般,动作机械,身形呆板。
“老爷爷……”小午的好奇心逐渐变成深深的恐惧,“我们到底怎么了?你能不能借给我一块钱,我想打个电话回家,我的东西刚才都丢了……我不知道,呜……老爷爷……”
“你烦不烦啊!”老头突然回过头来,冲她吼了一嗓子,“你跟着我干吗?你有什么资格跟着我?”
“资格?”小午不知所措地呢喃道。
“你有什么资格?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别再跟着我,别以为我老糊涂了就可以占我便宜,你这个残缺不全的家伙!”老头气愤地说完,头再次倔犟转过去,笔直地朝前走去。
小午疑惑地听着这话,犹豫着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头,朝着他们一路走来的方向看去,一瞬间,她彻底呆愣在那里——
他们的身后,笔直的大路两边,每一个岔路口都不断地有人走出来,源源不断。
同样的面目表情,同样的灰头土脸,同样的姿势与动作;每个人都脸色苍白,身上穿着的颜色再靓丽的衣服也毫无光彩,所有人从不同的地方汇集而来,目标似乎只有一个,就是女孩身后的某个地方。
他们朝那个方向一步步走去,偶尔有几个神色慌乱的人在前进的队伍中出现,很快就有人扑上去,拉住他们,与他们握手,很快,那几个神色慌张的人就瘫在那里,仿佛被吸干的灵魂,再也无法行动。还有一些貌似强悍的家伙,他们横冲直撞,他们肆意妄为,他们疯狂地揪着身边的人,强行抓住那一只只挣扎的手,但最终,他们也被包裹到那清一色的人群之中,不再有区别……
这个不再有欢笑的世界。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这个荒谬的世界。
“天哪……”小午恐惧地将手捂到嘴边,尽管她依然毫无知觉,“我是个残缺不全的人……我是个残缺不全的人……”
她的脸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眼泪流淌,她的手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牙齿已经将手指咬破,她的身体完全感觉不到被人冲撞的疼痛。我究竟怎么了?她的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脸庞,拉拽着自己的头发,双眼到处张望,以为能找到一面镜子或者一块玻璃或者哪怕一个活人的瞳孔,可以看见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可是,她什么都找不到!
“我究竟在哪儿?”小午赶紧回头张望,刚才还在身边的那个老头已经走出去了好远。
小午急忙朝前追赶,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加快自己的脚步。
“你有什么资格?你这个残缺不全的人!”老头的话不停地在小午头脑里激荡。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老爷爷……老爷爷……”小午不停地呐喊,可前面老头的身影已经逐渐渺小,根本听不到她的话。
小午不断追赶着,身边突然走过来一个一头长发一身大红色连衣裙的女人,那个女人面无血色地直撞过来,伸出一只手,嘴里嘟哝着:“我们握个手吧,我们握个手吧……”
“什么?什么?”再一次听到“握手”这个词汇,小午脑子仿佛要炸掉一般,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她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这个面色灰暗、双眼毫无神采、肌肉紧张的女人伸出她那只血管紧绷的瘦弱的手,嘴里不停地叨念着仿佛咒语一般的短句“我们握个手吧……”
“滚!滚!”小午发疯似的冲着那个女人吼叫,“别碰我!别碰我!你们这些妖怪!”
“握个手吧,求求你。”那个女人的两条眉毛突然拧在一起,眼泪瞬间从眼眶中喷射而出,她的声音几乎哆嗦成一团,“求求你,求求你,握个手吧。”
“不!不!”小午呼喊着,刚要朝前跑,突然,眼前再次伸出一条手臂,直接握在那个长发女人伸出的手上。一瞬间,那个长发女人的目光更加惊慌,她的眼泪疯了似的汹涌着,嘴巴不停地张开闭上张开闭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小午的眼神顺着那条突然伸出的手臂追寻下去,一个西服革履的青年正微微笑着冲她点点头,再次伸出了自己的手,“能重新说话的感觉真好,不是吗?握个手吧。”
“天哪……”小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这简直是一个完全疯狂的世界,她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迷茫吗,嘿嘿。”西服革履的青年步步逼近,“握个手,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一切吗?”
“不!不!”小午恐惧地连连摇头,眼泪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枯竭,已经在她的脸颊上干涸。
那个青年根本也不废话,转身离开了。
旁边,长发女人双手捂住脸,一下瘫软在地上,浑身抖动个不停,却再也没人能听到她发出任何一个声响,只剩下那片红色的连衣裙仿佛一摊鲜血,印证着一个生命的终点。
小午的神智已经有些混乱,她本能地迈开双腿,朝人流前进的方向迈步赶去。那个老爷爷的背影已经只剩下模糊的一团,她想要赶紧追赶,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能加快脚步。小午不停地打量着身边的人,那些人都像她一样,步履缓慢。
难道这是所谓的阴间?小午的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她的脑子开始飞速地翻转,从最开始自己在十字路口准备过马路时一辆飞驰而来的奔驰急刹车开始,“我是停下了脚步,摔倒在路边,车子滑了出去,没有轧在我身上,是的,是这样的。”她自言自语地说着,“难道接下来碰到的那几个人里有吸走我灵魂的魔鬼?这些人互相之间的握手,到底有什么玄机?”
边想着,小午的余光不停打量着身边的人,打量着每个路口可能出来的新人,打量着随时可能冲到自己身边威胁自己的陌生人,突然,她张大了嘴巴再次愣在那里,声音颤抖着喊了一声:“外……外公……”
前面岔路的旁边,一个精瘦的老头呆坐在那里,看上去面无表情。
小午走到瘦老头的身边,呆滞地停下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语无伦次地问道:“外……外公,是你吗?你认识我吗?外……外公,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你怎么……”
瘦老头一只手托着自己看上去很有可能脱落的脑袋,污浊的眼眶里,一双几乎被灰尘蒙蔽的眼球已经变成土灰色,他突然缓慢地说道:“我……我不认识你。”
小午蹲下身来,正视着这个老头的脸颊,那消瘦的颧骨突出出来,一道干瘪的疤痕在左眼下面异常明显。“外公,是你,没错的。”小午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在这个荒谬的世界找到一个自己熟悉的人,“外公,你怎么会在这儿?”
瘦老头灰色的眸子盯着眼前这个女孩,一动不动,嘴里依然只是那句话:“我不认识你。”
“我是小午啊,外公,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午啊,呜……”小午脆弱的心再次被揪起,她哽咽着,却依然流不出一滴泪。
“小午……小午……”瘦老头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满脸的骨头抖动了一下,做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表情,“孩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听到这话,小午下意识地用她那依然毫无触觉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呼了一口气,突然问道:“外公,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一直在这儿……呜……”瘦老头也哽咽了一下,“很久了……很久了……”
“什么?”小午心里像被谁抓了一把,她呆愣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所有的希望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她嘴里慢慢挤出一句话:“外公,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死?”瘦老头摇着头,一副难以忍受的绝望表情袭上他的面颊,“我被遗弃在这里,很久了……很久了……”
“外公,你别再骗我了,我知道了……呜呜……我们已经死了,呜呜……”
“死?”瘦老头再次重复道,“孩子,发生什么了?”
“外……外公,你不记得了吗?”小午止住哽咽,“七年前,一场事故,你受了重伤,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在医院里,一动不动。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一场事故?七年了?”瘦老头皱了皱眉头,用他那已经不怎么灵光的脑子思索了一下,然后痛苦地摇了摇头,“不!不!没有事故,你被骗了。我被遗弃在这里,七年了……原来已经过去七年了……每天都是一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什么?”小午也愣住了,她喃喃自语道,“对啊,这七年里我去看过你好几次,每次大夫都是一样的口吻,说你是依然在深度昏迷状态,但一切基本生理体征还在维持,那就不应该是死亡啊……外公,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瘦老头摇了摇头。
“这些人都是要去哪儿?”小午指着那些步履缓慢、面色灰暗的朝同一个方向走的人问道。
“一……一个尽头。”瘦老头的眸子突然转向那个同样的方向,脸上一瞬间掠过一种无比神往的表情。
“尽头?”
“对,一个尽头!”瘦老头肯定地点点头,“一个可以重新正常生活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不去?”小午好奇地问。
“我去过了,”瘦老头的神往瞬间又变成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他们说我少了一种感觉,不让我过去,只有健全的人才能返回那个世界。”
“感觉?”小午觉得自己完全听不懂了。
“触觉!”瘦老头哆嗦着说出这两个字。
小午瞬间感受到一种仿佛被电击的麻木,自己也已经毫无触觉,不是吗?
“失去触觉就再也得不到了吗?”小午焦虑地问道。
“握手就可以,”瘦老头仔细地说着每个字,仿佛他说错哪怕一个字都会演变成一场灾难,“握手,就可以把别人身上的感觉,抢夺到你自己的身上。”
小午心里虽然依然有很多问题,但再次听到“握手”这个词语的时候,她的心里也突然隐隐作痛,“外公,那你为什么不跟别人握手?”
“我……我太老了,抢不过别人……”瘦老头污浊的眼眶抖动着,眼泪沿着布满褶子的脸颊流下,像灌溉梯田的水流;随着不住的抽泣,他两只苍老的手不停地抖动着。
小午无法描述自己此时的感觉,她突然明白了握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这实在让她觉得难以理解的可怕。
正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喊道:“小午,救救我!”
随着那个声音的落下,瘦老头两只苍老的手像两只鹰爪一般,朝小午的双手猛扑过来!
小午呆呆地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瘦老头的双手死死地握住自己外甥女的双手,然而接下来的一秒钟,他枯树般的双手顿时软弱无力地松开,苍老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绝望的哀号。
“我没有触觉了。”小午心中最天真的一面被这一切蹂躏得粉碎,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曾经无比善良的老人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这个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七年、自己每次去看望都要祈祷他能创造奇迹康复起来的老人!
“对不起,对不起……”瘦老头痛苦地重复着。
“如果……”小午狠狠地咬着嘴唇,将自己所有的哽咽吞进心里,“如果一直缺少感觉,会怎么样?”
“像那样,”老头朝他们身后的地方一指,“被别人抢走所有的感觉。”
他们的身后,那个长发的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身上的皮肉正在空气中一点一点地慢慢蒸发,蒸发成一团升腾在空中的笼罩在这个城市上空挥之不去的烟雾……
“我要去那个尽头!”
小午噌地站起身,心中所有希望的幻灭,让她丧失了同情与怜悯,她看都不看身下的那个瘦老头一眼,转身朝前走去。
可是尽头在哪儿?
小午并不知道。
只有那条笔直的路,不停地朝前延伸着,还有不断朝前走去的现在不知道算是死还是活的人。
小午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又再一次转身看了看地上那件暗红色的连衣裙,一个人刚刚从上面踩踏过去,像踩踏地面一样轻松;而衣服的主人已经完全挥发成一洇雾气,浓重的、浅灰色的、说不出是什么气味的雾气,只是没有鲜血,却更加地残酷。
小午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谨慎地将双手插进口袋里,边走着,不断打量着身边可能出现的危险的人,此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处哪个城市,忘记了自己的家人,忘记了一切,尽管并不确定自己的肉体是活着还是死了,但至少自己的意识依然还幸存于世。这个该死的地方究竟是哪儿,或许只有到了那个尽头才能揭开一切的谜底。
可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尽头?
“对不起,请问,那个尽头还有多远?”
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这个世界里会不会有天黑,会不会有日升月落,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饥饿,自己会不会被饿死……
小午对时间的感觉已经麻木到近乎0的状态,只是觉得整个世界、整个时间、整条道路都在无限地延长。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尽头?这些人究竟走向哪里?
她不停地朝周围路过的人发问,可那些人除了朝她投射来贪婪的目光,伸出猥亵的手,就再也不说任何话。
小午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完全麻痹,她只有夹紧自己的双臂,诚惶诚恐地注视着身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不断地跟随着人流的方向,朝前走,朝向那个所谓的尽头,那个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生活的地方,她已经对自己变成现在这般机械生物的原因没了兴趣,只要能回到正常的生活,她愿意付出任何东西!
而要能回去,首先要保证的,就是让自己变得健全!
小午在脑海里不停地思索着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光头中年人、帅气的青年、穿红皮鞋的矮胖老女人、外公,她已经跟四个人握过手了,被迫或者自愿的。
“我来到这个疯狂的世界时,是个健全的人吗?我是不是因为先不健全所以才被放逐到这里?不对!我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也有很多不健全的人啊,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跟四个人握过手,帅气青年的恼羞成怒,外公的绝望,说明他们没有从我这儿得到想要的感觉。光头中年人呢?矮胖老女人呢?我的听觉、视觉、说话、行走的能力都还在,除了触觉,我还失去了什么?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小午想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像被榨汁机搅过一般的疼痛,视觉似乎又开始模糊,她不禁深呼吸了几口,朝前望去——
那里!
那里!
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人群,拥堵在那里!
他们伸出自己的双手,或哭喊,或欢呼,或嚎叫,或咒骂。
是谁造就了这个残忍的场所?是谁操控着这个冷酷的尽头?是谁决定了我们生死的权力?是谁挑逗出我们最原始的本能?
“让我过去!呜呜……让我过去!”人群中,不断呐喊着这样的声音。
小午走到他们之中,不停地朝前张望,一条巨大的铁栅栏挡住了所有的去路,前面被很多浓密的烟雾团团笼罩,只是隐约能看到栅栏的里面,是一条长长的、没有生气、没有回头、没有声音的单人队伍,每个人的背影看上去都那么虔诚,那么坚定;而铁栅栏外面,所有的人都疯狂,叫嚣,冲动,不顾一切,像野兽一般朝前冲去,可不断地有人被拒绝,被阻止,被击毁。
“天哪……”
小午在这拥挤、混乱的人群之中,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窒息,所有兽性的发作,传染着她,感召着她,她陡然想起外公的绝望,脑海中闪现出一幅让人后怕的画面——
那个瘦弱的老头终于找到了这个冷酷的尽头,他伸手想要去触摸,想要被承认,却有个声音残酷地拒绝着他:“你没有触觉!”于是,那个老者只能在这个不知生死的疯狂世界日复一日地等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被折腾,被耗尽,被攻击,被吸取,直到有一天彻底丧失所有的感觉,变成这个世界的上空一朵永不消退的烟尘!
“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
小午的脑子像被踩踏一般隐隐作痛,她挣扎着冲到铁栅栏的跟前,发现那里其实毫无阻挡,铁栅栏只是象征性在那里存在,无论她怎么接近,都触摸不到;而栅栏里那条单人的队伍,在不停地缓缓移动,人数在不断地增加。小午的眼睛突然猛地睁大,她看到了那对拄着拐棍的老年人,她更看到了那个光头的中年男人!
“嘿!你还给我触觉!”小午疯了似的朝那个光头的中年男人呐喊,可那老男人只有一个永不回头的背影,仿佛他们已经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该怎么进去?我该怎么进去?”小午焦急地看着眼前这个若有若无的铁栅栏,却根本不知道怎么通过;然而,就在她的身边,一个同样拥挤过来的中年女人刚闯到她的身边,却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被吸了进去。
“你没有触觉!你没有触觉!你这个残缺不全的人!”不知为什么,小午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话!
她一下子意识到什么似的冲出前面拥挤的人群,而这里,却是另外一种疯狂的景象——
很多人在不停地互相握手。
这里没有真诚的欢笑,这里只有虚伪的握手;这里没有坦荡的胸怀,这里只有卑鄙的目的;这里没有高尚的情操,这里只有无耻的阴谋;这里没有无私的奉献,这里只有贪婪的索取!
于是——
你得到听觉,却失去触觉;
你得到触觉,却失去视觉;
你得到视觉,却失去嗅觉;
你得到嗅觉,却失去味觉;
你得到味觉,却失去听觉……
直到你幸运地抢到一个健全人的手,你变得健全,把残缺不全丢给他,丢给他,管他痛苦不痛苦。
或者你不幸地被一个残缺不全的人握到,你不再健全,你从此残缺不全,残缺不全,永远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于是,小午变了。
我们的眼中,再也看不到那个恐惧、胆怯但是活生生的小午了,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群同样的人,不分性别,不分好坏,不分种族,一道坚不可摧的铁栅栏,将所有人一分为二,健全者与残缺不全者:健全者,麻木,虔诚,无动于衷;残缺不全者,疯狂,贪婪,欺骗……
仅此而已。
又或许,我一直错了。
世界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从来不是只有一个物种,一种心态,一种人格。
你瞧,那里就有一个例外,就在距离这些疯狂得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的生物不远的地方,就坐着一个特立独行的家伙。
那是一个留着长发的神色忧郁的青年,他紧皱着眉头,坐在路边,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看上去似乎已经坐了很久。
不停地有人从他身边走过,跟他说上几句什么,冲他伸出自己的手,又悻悻地缩回来,转身离开。
贪婪的小午像是发现一个宝贝一般,从那人群中退了出来,朝那个长发青年走了过去。小午惊奇地发现,自己朝冷酷的尽头走动时举步维艰,朝相反的方向走时,却可以健步如飞。
“嘿,你怎么了?”小午走到他面前,尽量柔和地问道。
长发青年似乎根本没有看到眼前这个女孩,一言不发。
“嘿,你还有听觉吗?”小午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
那个青年微微抬起头,看了这个随时把手插在口袋里的女孩一眼,同时也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握个手好吗?”小午再次问道。
“……”那个青年的嘴唇轻轻嚅动着,泛着青色的脸庞没有一点生气,他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看来你也是个残缺不全的家伙。”小午谨慎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继续问什么,于是站起身,准备继续朝前走。
“你……你为什么要去那儿?”那个青年突然开口发问。
“不知道,”小午被这个问题问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你知道我们究竟在哪儿吗?”
“不知道。”那个青年摇着他那颓废的长发。
“除了那个尽头,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小午继续问,“那里可以回到我们从前的生活,健全的生活,你难道不想要?”
“不……”长发青年的目光像是凝固了一般,盯着小午的脚下,“我从前的生活就不健全,我早已厌倦了原来的生活,我想自杀的,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死没死。”
“既然如此,那我们握个手吧,嘿嘿。”小午贪婪地看着他,再次伸出自己的手。
“你跟我握手有什么用?我已经没有了视觉。”长发青年睁大的眼睛看着小午,那深棕色的瞳孔没有一点反应,“我们握手,只能是互换,把你的视觉换给我,把我的一种感觉换给你。”
“那我去找别人吧。”小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丢失了哪种感觉,她已经与太多的人握过手了。
“没用的,你在那里纯粹是浪费时间,”长发青年眉头继续皱着,“你要想变成一个健全的人,必须要找到比你更低一等的人。”
“更低一等?”小午愣了一下。
“就是少了两种或者两种感觉以上的人,他们比起你,更加残缺。”
“哦?”小午突然想起原来看到的那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她最终居然被抢夺了所有的感觉,“更加残缺不是更安全?假如我现在缺少两种感觉,去跟缺少一种感觉的人握手,我就可以得到他身上的两种,他只能得到我的一种,难道不是这样?”
“恰恰相反,”长发青年的声音渗透着一种类似死亡的平静,或者说静默,“不知道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一种很无情的游戏规则,所有健全者是最无能的种族,缺失一种感觉的是最强大的种族,再每缺少一种感觉就弱一层,直到死亡。”
小午像听天书一般呆在那里。
“举个例子说,你现在只缺失一种感觉,你可以找一个健全者握手,也可以找一个缺失了两种、三种甚至四种感觉的人握手,只要他们身上有你需要的感觉,就会被你吸收而来,而你没有任何损失;但假如你已经缺少了两种感觉,你就只能跟健全者,或者缺少至少三种感觉的人握手,如果碰到一个只缺少一种感觉的,就会发生最糟糕的局面,他变得健全,而你,缺了三种。”
“那我现在不是最安全的吗?没人能抢走我的感觉,大不了是互换,万一能碰到一个低级的,我就健全了。”小午的眼中立刻闪烁出“生”的希望。
“你又错了,”长发青年轻轻地摇摇头,“我们现在存在的这个世界,与我们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完全一样,每个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尽管大多数人都在一条起跑线上;有些人在我们那个世界降生的时候,就已经不健全了,到这里之前,他就已经缺失了一种或者几种感觉,他们第一次握手的机会,可以没有损失地抢夺一切,一旦碰上这种人,你就完了。”
“天哪,那我该怎么办?”小午刚刚闪亮的眼睛又立刻暗淡无光了。
“呵呵,没有办法,很少有残缺两种或者三种感觉的人能幸存,能苟且活下去,直到找到一个健全的人。你更不要奢望能碰到一个健全的人,太难了,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长发青年继续说着,“所以,这里生存的大多数人都只丧失了一种感觉,他们互相交换,互相欺骗,或者互相抢夺,到头来,还是缺失一种感觉,只能在这个残酷的尽头面前日复一日地自欺欺人,呵呵。”
“你是谁?”小午看着眼前这个长发青年,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你怎么会知道这一切?”
“我是一个寻找死亡的人。”长发青年的双眼依然直勾勾地盯向一个地方,“我已经在这里很久了,也曾经像你一样疯狂。我最初被人骗走了听觉,也曾在那冷酷的尽头前面疯狂地争抢,直到后来的一次握手,我瞎了。有个人来告诉我这一切,告诉我不要做无谓的争斗,但我是个瞎子,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是把他告诉我的话说给你们听,前面听过的人都不信,你敢相信吗?”
听到这里,小午不禁吐了吐舌头,反问道:“你相信吗?”
“我已经感到厌倦……”
长发青年说到这里,路中间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叫声,小午也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看到的一切——
一个衣冠楚楚的人站在路的中央,双手高高地举向天空,嘴里不停地喊着什么;他周围的以及前方的一些人听到这个喊声之后,突然疯了似的集体朝他飞奔而来,将他团团围住。
所有的手交织在一起,所有的喊声疯狂地发出,所有的邪恶像笼罩在天空中的乌云一般,穷凶极恶!
“这是怎么了?”小午惊愕地问道。
“发生了什么?”长发青年反问道。
小午将眼前的景象说了一遍。
“那是一个乞讨者。”长发青年的话着实让人无法理解。
“乞讨者?”
“对,一个乞讨死亡的人。”长发青年点点头,“他一定是缺失了至少两种感觉,希望自己所有的感觉都被人抢走,他希望自己死去,就像我一样。可惜我只缺一种,没有这么容易就死掉。”
“为……为什么?”小午一点都想不明白,“你们难道不希望回到正常的生活?”
“不,不想!”长发青年突然坚定地说道,“我已经感到厌倦。我本来就是自杀的,可惜没有死成,还落到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现在我只想死去,可惜……可惜,我只缺一种。”
正说着,那个乞讨者身边的人全都散去,只留下他一个人的躯体躺在路的中央,淡淡的烟气从他的每寸肌肤上袅袅升起,这些烟气在空气中汇集成一团,好像古代葬礼的图腾,交织,融合,慢慢地升腾,飘散到天空中。
是不是一种灵魂从躯体中冒出?没人知道。
小午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正常世界的乞讨者是问别人讨要,而这里的乞讨者居然是向别人赠予。她突然懊丧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她刚才也应该冲过去,或许,她会是那个握到乞讨者手的人,或许,她从此就可以健全,就可以跨越那个冷酷的尽头。
长发青年突然站起身说:“我要走了。”
“去……去哪儿?”
“……相反的方向!”长发青年忧郁了几秒钟,然后说,“我已经努力了很久,下这个决定很困难,现在终于决定放弃,正常的世界对我毫无意义了,我只想死,既然冷酷的尽头可以返回正常的世界,那与它完全相反的方向,会不会有另外一个尽头,一个死亡的尽头?我想我可以走过去,反正我已经瞎了,什么都看不到,哪怕是地狱,我也不会害怕。”
小午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跟你一起走!”
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们健步如飞。
他们逆着所有人的目光、脚步、方向,拒绝着所有伸出来的不怀好意的手。
可是,不论是小午,还是那个长发青年,都无法停止心中的猜测,这相反的方向会不会真的有另一个尽头?
我们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真希望,这个世界就像一条线段,一个尽头代表死亡,一个尽头代表生存。
又或许,这个冷酷的尽头,就是一个圆盘的中心,相反的方向,根本没有什么尽头,而是循环的边缘。
又或许,这个尽头是一个终点,也是一个起点,它像一条射线,从一点出发,相反的方向是无穷无尽的路,永远都没有尽头。
又或许,我们现在所处的只是一个驿站,我们刚刚穿越人生的驿站,来到这个荒谬的世界,即使通过这个冷酷的尽头,还有下一个不知怎样的场景等待着我们……
似乎走了并没有多久。
反向的移动,真的那么快。
小午一边走着,一边眼睛不停地看向四周,长发青年突然变得很沉默,脸上的表情也异常严肃,仿佛视死如归。
移动的麻木的人越来越稀少,比起冷酷的尽头,这里没有偏执的疯狂,只有无尽的荒凉。
突然,拐角传来一种哭声,一种似曾相识的哭声。
小午警觉地看了过去,角落里,一个小男孩蜷缩在那里,哭得像个泪人一样。
小午的心中一阵狂喜,她急忙朝那个男孩走去。
长发青年像是意识到什么,也听着声音,朝那里走去。
“嘿,你怎么了?”小午蹲下身子,看着那个只有八九岁的小男孩,用尽量温柔的声音问道,“告诉姐姐,你怎么了?”
“呜呜……我找不到家了……呜呜……”小男孩哽咽着。
“你的家人呢?”小午继续问。
“不知道……呜呜呜……我刚才一个人在楼上玩,脚一滑,就掉了下来,呜呜呜……这是哪儿?我想回家……”
小午的心像花一样绽开着,怒放着,可她依然耐着性子,努力控制着自己,“小弟弟,别害怕,姐姐问你,有人跟你握过手没有?”
“没……”小男孩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貌似温柔的姐姐。
“那姐姐带着你找你的爸爸妈妈好吗?”小午的眼中释放着无比贪婪的光芒,“来,小弟弟,拉着姐姐的手,来……来……”
“不!”身后,那个长发青年突然大喊道,“小弟弟,快过来,那个姐姐是个恶魔!快过来拉我的手,快来拉我的手!”
“你给我滚开!”小午冲着他怒吼道,“你这个骗子,你不是要去死吗,干吗不死远点?还号称要朝相反的方向走,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连小孩你也不放过!你疯了,你疯了!”长发青年浑身哆嗦着喊道,“我早就知道,你跟我一起走的目的,就是反方向寻找新生的人!”
“你还不是一样的贪婪?”小午讥讽地叫道。
“呜呜……”小男孩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幕吓呆了,大声地哭喊起来。
“小弟弟,快拉着我的手,跟我跑,我们躲开这个坏人!”小午伸出手大叫道。
“小弟弟,快过来找我,这个姐姐是个恶魔!”长发青年也伸出手叫道。
“快来找我!”
“快来找我!”
他们从来就是心怀鬼胎,他们从来就不心地善良,他们从来就是活生生的人,像我们一样。
他们两个近乎癫狂地叫喊着,小男孩吓得完全不知所措,他惊恐着,彷徨着,打量着眼前这两个人,一个长发的男人,一个温柔的女人,面目却都同样的可怕,他的小手犹豫着,犹豫着,最终还是胆怯地哆哆嗦嗦地伸了出来。那一瞬间,一只大手唰地抓了上去,紧紧地握在那只小手之上。
不管小午丧失了什么感觉,但她没有丧失视觉,这次的争夺,她赢了……
尽头,我来了!
青岛市立医院重症监护室。
一个重度昏迷的女孩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氧气管、导尿管、吊瓶针头、心脏检测器等各种医疗器具。
监护室外,她的家人聚在一起抱头痛哭,那哭声穿透了厚重的玻璃墙,却穿不透那具冰冷的尸体。她永远地死去了,再也听不到这些亲人的哭泣。
女孩的床头写着:
姓名:赵小午
性别:女
你好,小午,恭喜你成功走过“濒死空间”。
在你身体被冷酷的尽头吸收过来,完全越过空间墙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再也无法逆转,从现在起,你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一个死人。
在等待“死亡签证”进入下一空间的时间里,为了避免你感到枯燥乏味,我们将为你播放一部纪录片,希望你可以从中得到短暂的快乐,同时,可以解除你心中的某些疑惑——
濒死空间,是一个介于生存空间与死亡空间之中的狭窄空间。几乎绝大多数正常生存的人类,在死亡之前,都会先到这个濒死空间里释放掉他们身体里的最后一点能量,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避免给下一个空间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他们在人类正常的生存空间的表现,就是重度昏迷。
所以,你以前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些重度昏迷的或者变成植物人的患者,其实都已经进入了这个濒死空间,就比如你的外公,他现在还在这个空间里游荡着呢。
至于这个濒死空间里的生存法则,相信你都已经知道了,长发青年说得完全正确,因为我们时常会安排一些“死亡大使”去普及穿越“濒死空间”的技巧与知识,教给那些新来的人,毕竟这个空间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故意刁难谁。让太多人逗留在这个空间里面,也不利于人类世界的环境,那里的人口已经太膨胀了,已经容不下太多半死不活的人了,不是吗?
通常,很多人用不了多久就会通过这个“濒死空间”,当然,总有些人因为各种问题,通过不了。
而对于某些特殊群体,也就是人类社会中那些有先天性残疾的人群,比如生下来就没有视力或者没有听力的人,在这个濒死空间里,对他们有一个特别的照顾,就是第一次握手时可以没有任何损失地抢夺。
在人类空间里失去的,在濒死空间里得到补偿,所有人都可以在一条水平线上,没有任何财富,没有任何遗憾,没有任何记忆,平等地进入下一个空间,说到这里,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这个空间存在的价值。
很幸运,你降临到这个空间时,第一个遇到的那个光头男人只缺失了一种感觉,他抢夺了你的健全;往后你的无数次握手,都只是一种交换,一种感觉交换另外一种感觉,直到你抢夺了一个健全的小男孩的感觉。
嗯,可以给你看一段视频画面——
画面中,那个刚才被小午握过手的小男孩哭着躺在路的中央,不停地有人过来,握他的手,然后走开;他时而哭出声音,时而又哭不出声音,时而能听到响声,时而又什么都听不到,时而能看到一切,时而又完全地陷入黑暗……
哈,不管怎样,一切都过去了,小男孩的一切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或许,你也应该庆幸一下,毕竟,他可能没有你这么容易进入死亡空间了,活着,还是死去?还是在濒死空间里待着?呵呵,人生,真是有无数的选择等待你去完成。
好了,小午,现在你的死亡签证已经办好,在彻底进入死亡空间之前,你有权利回到正常的生存空间,与你的亲朋好友们道个别,道别的时间不会很长,而且,你在濒死空间的所有记忆也不会存在,这在人类空间里有个专有名词,叫“回光返照”,明白吧?
哦,对了,忘了说了,你之所以来到濒死空间,是因为一场车祸,十天前的上午,你在青岛市香港中路的一个路口过马路时,被一辆突然失去控制的汽车撞倒了。让我看看,因为意外事故死亡的人,将走3号通道进入死亡空间,一会儿从人间回来之后,别走错方向。
衷心地祝您旅途愉快。
青岛市立医院重症监护室。
一个因为自杀造成重度昏迷的患者,在变成植物人四个月之后,奇迹般的康复。
这个身份是画家的长发青年之后创作了一系列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作品,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两年之后,他举办了一个个人画展,命名为“濒死空间的记忆”。
其中一幅代表作上,浓雾弥漫的天空之下,一群骷髅朝同一个远方前进着,角落里,两个面目狰狞的骷髅,正将它们的邪恶之手,同时伸向一个弱小的骷髅……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说:“这些画,都是我在昏迷的梦中看见的,梦中的场景还有很多,我画下来的,只是我能记住的寥寥不多的几个镜头。”
有记者提问道:“你觉得你为什么会成功?”
长发青年想了想,说:“因为我是一个寻找死亡的人,在别人都选择生的希望的时候,我选择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如果换作是你,你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