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昌平园,实验品,两个人 文/石一枫(2)
所以我决定报名,参加文科试验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假如被这个班挑上,就会不在昌平园闲置一年,而可以回到本校去了。
非常幸运,我被挑上了。我也不知道挑我的标准是什么,我的高考成绩,比起五湖四海的同学们,可不怎么样。很多同学的分数都比我多一百分左右,我那个成绩,在人家的地方只能上大专。而我的同学们,从来没有用对待后进同学的口吻对我说话,他们真是宽宏大量的人,我谢谢他们。现在倒是我的女朋友,总是用对待低能儿的口吻对我说话,可我还是得谢谢她。
就这样,我和那么十几个男女学生一起,坐上一辆依维柯汽车,带着自己的铺盖被褥,又回到了燕园。当时我可真是心花怒放。
当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留守昌平园,还是有一个好处,就是青年男女在乏味的环境里呆长了,都会自觉地在对方身上发掘兴趣点。昌平园的男女同学,因为寂寞,迅速地搞上了一对又一对。而燕园那边,眼界开阔,人多眼杂,要想混一个女朋友,往往难度要大很多。所以在上大学后的头一年多,我又会愤愤地想:老子当年要是留在昌平园,早就童贞不再啦。
而后来,昌平园被废弃不用了。原因是一年后,一个昌平园的女生外出时,遭遇了犯罪分子。很多昌平园的学生就到校长那儿去闹,高喊:"校长出来!"好像校长是犯罪分子一样。当然,我认为,校长决不可能犯罪。相信大多数同学也坚信这一点。
昌平园废弃之后,所有人都回来了,只有被害女生的灵魂仍然留在那里。再后来,昌平被开发成北京的卫星城,在那里建了一大片住宅区。从十几层楼的高度往下看去,全是楼,连一棵树都没有,真是建筑史上的奇迹。这时,很多同学已经工作,买了房子,就在昌平。在昌平学习、创业,他们跟昌平可真是有缘啊。
总之,我就这样回到了燕园,成为了一个实验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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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实验品,这个说法流传开来,最初是因为谦虚。当时北京大学的文科试验班已经很有名气了,很多人都说,这是文史哲最优秀的学生,有着三合一的大脑,才能学三合一的课程。我们大家还很单纯,不懂得顺竿爬地装孙子,就说,不不不,我们不是大师预备役,我们只是一些实验品。
按照这个说法,学校的决策,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秃顶科学家,抓来一些可爱的小白鼠,给它们注射莫名其妙的兴奋剂。一些小白鼠不幸成了残次品,某一只小白鼠却有幸变异成了可怕的怪物。科学怪人兴奋地叫喊:"oh fuck,great!"
第27节:昌平园,实验品,两个人 文/石一枫(3)
我们的理解当然是错误的。也只有小白鼠的大脑才有这种小白鼠的猜想。我相信我的母校还是高屋建瓴的。
不过,所谓试验班,大抵也有做实验的意思。我们是文科生,没有做实验的份儿,只有被人做实验的份儿。这个实验,就是能不能把一群小青年培养成国学大师。至少有几家媒体是这样猜测的。
而有意思的是,不仅我们是实验品,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应该也是一个实验品。我的老师牛k,当时刚刚博士毕业,被学校派来领导试验班。他以前并没当过老师,即被委以重任,应该也是一个实验吧:看看一个没当过老师的人,可不可能成为大师的老师。
牛k老师是一个严谨而负责的人。他当时带着黑边眼镜,留板寸头,有些发胖,抽五块钱一包的香烟。他把我们叫到教室里,严肃地向我们讲了应该如何学习。最好背一些古文,比如《孟子》,最好看英文原版报纸,比如《China Daily》,最好和同学多交流学习经验,生活经验,各种经验--这叫open。
Open就是开放的意思。开放就是放荡的意思。我这样理解,很兴奋地对我的同学b哥说:"他让我们open!"
b哥说:"你倒是想open,谁他妈跟你open啊。"
牛k老师是一位因材施教的老师。我有一位浙江同学汪兄非常聪明,也有成为学者的素养,牛k老师和他谈话,总是非常深入,非常学术,在我听起来也非常不知所云。我总是想,妈妈的,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新名词,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这个化,那个化,元这个,亚那个。后来他们谈得更深入了,连英文都用上了,我也学精了,假装懂,投入地点头,面带微笑。俩人说学术英文,你能在旁边点头,这也是很光彩的事情。好在他们没有对老Q说:你也配。
而和我谈话的时候,牛k老师则会从桌子底下揪出两瓶啤酒来,或者从冰箱后面揪出一瓶白兰地来。他说:听说你很能喝。原来牛k老师早已看出我是一个连绣花都没有的烂枕头。牛k老师何等慧眼。我们一边喝,一边聊天。我失去控制,三句话就往色情方面扯,他严肃地拽回来。我再扯,他再拽。反复几次,他也懒得跟我谈严肃的问题了,有时候我发神经,严肃一下,都会让他感到错位。
跟女生谈话的时候,牛k老师自然要和蔼得多了。其实我也和蔼,只不过她们不想接受我的和蔼。到后来,我们认为牛k老师是一个严肃的人,不少女生都认为牛k老师是一个会关心人的绅士。我也想被当成绅士,这是因为绅士更容易达到猥琐的目的,牛k老师则是纯粹的绅士。
第28节:昌平园,实验品,两个人 文/石一枫(4)
牛k老师还是一个书生气的人。他看不惯的事情,一定要大声说出来,他看不惯的人,一定要对他哼哼哼。刚刚留校工作时,他蜗居在一个筒子楼里,撒尿都要出门跑二十米,洗澡更要出门跑二百米,可他仍然兴致勃勃地做研究、带学生。
他和学生们谈理想,总是先天地认为人家也像他一样有颜回之乐,有严谨的学术态度,有崇高的知识分子气节。可惜学生们不争气,有些就是喜欢当白领,有些就是喜欢当混子,但牛k老师并不能教导学生如何去当一个好白领,怎样去做一个好混子。
我知道自己没法像牛k老师那样,做人做得那么好,但我也明白了,千万别做人做得太烂,烂成牛k老师的反面,那就不好办了,那样会自己都想干掉自己。这点自我要求,大概也是从牛k老师身上得到的教益。
牛k老师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那样严谨、书生气的人,总会露出一点生活情趣、人间烟火来。这种反差让人觉得他是故意搞笑。他后来居然迷上了洗桑拿,还邀请我和汪兄一起去。三个白胖子,好像三段准备榨油的猪肉,两个谈学术,一个假装懂。进到洗浴中心的时候,牛k老师强调:我们去洗一个净桑吧。我装蒜说:还有不净的桑吗?汪兄偷偷对我道:不净的桑就是带色情服务的桑吧。他一上套,我就哈哈哈,一口咬定:你洗过!你洗过!
后来,牛k老师搬家,搬到了一套像模像样的房子里。他可真爱这套房子,每天都要擦一遍地。他们家的地板,我舔都舔不了那么光亮。
再后来,牛k老师迷上了健身。他每天都要到健身房跑几千米。有一次,他得意洋洋地说,他打车的时候,出租车司机突然问:你是搞体育的吧?为什么?这身板!
他不停地重复"这身板"三个字。健身房那么枯燥的地方,他都能咋吧出乐趣来,真能自己给自己解闷。
相对于牛k老师是一个好老师,我也是一个好学生。这倒不是说,我学到了老师的学问和为人,我狗屁都没学到。但我在上学、上班的各个阶段,都会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彻头彻尾地崇拜着自己的老师,梦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牛k老师就是我"梦想成为"的那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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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实验品的过程,刚开始还是比较辛苦的。课程很多,一天上下来还挺累。大伙儿都被牛k老师感召着,坚持上课,坚持读书。不过后来,不少人都也想开了。牛k老师不还说过率性为真么,先从这点做起吧,于是爱玩儿的都开始疯狂地玩儿。
第29节:昌平园,实验品,两个人 文/石一枫(5)
谁也没有b哥能玩儿。b哥玩儿到后来,玩儿出了一个称号,叫做"娱乐之鬼"。
b哥有一米八出头,非常瘦,河南人,但他们的另一个老乡管他叫索马里人,因为他太瘦了。为什么叫b哥呢?可能是蛊惑仔电影里的人名吧,这个外号一直延续到现在。
好像是大二开始,我就没见着b哥上过什么课。刚开始,他总是和另一个湖南的同学去录像厅看录像,香港的,一晚上好几部。说来那些片子他都看过,可是还要看。看到湖南同学看不下去了,决定回去学习了,b哥继续去。直到录像厅拆了,这个爱好才被终止。
然后b哥开始打篮球。必须得承认,他打篮球的姿势是最丑的,但是打得却是最好的。我也喜欢打篮球,不过北京的小孩打篮球有个毛病,就是花架子,没实战效果。不像b哥,打球跟耕地似的,但是非常实用,每次总是他得分最多。有一度我还每天跑步、练习,就是为了和b哥争夺球星的地位,当然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与篮球同时,b哥还好上了玩儿电脑游戏。那时候网吧还是一个新生事物呢,b哥就泡在里面,从星际争霸玩儿到Cs。他一坐上去,就能玩儿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最多的一次,玩儿了23个小时。玩儿到后来,直接吐在电脑前面了,赶紧用塑料袋接着,接茬玩儿。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是这样的。早上十点起床,拍b哥宿舍的门:b哥上课了!没人答话,但我知道他还活着,于是先去上课,十二点回来,又拍门:b哥吃饭了!b哥就跟我到食堂,永远的烧茄子鱼香肉丝两个馒头。吃完饭,我们抽一颗烟,胡扯,然后去打篮球,一直打到下午五点,两腿都要抽筋了。再吃完饭,我去上自习,他去玩儿游戏,晚上十点我回来,他还没回来。一点钟,终于回来了,我们一起出去喝啤酒,然后我睡觉,他继续在楼道打牌。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再去拍门:b哥上课了!
不知道b哥是怎么毕业的,有一次考中国哲学,临考的时候他也拿着一本书,疯狂地看,我说:你也有学习的时候。他说:好看。我一看,原来是一本天文学科普著作。等到第二天就要考了,他决定熬夜,喝咖啡,用大搪瓷杯子咕咚咕咚。夜倒是熬了,就是彻底睡不着了,一直挺到次日中午,再也坚持不住了,昏厥,错过考试。他对老师说:睡过了,真遗憾。老师说: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倒是没睡过,但是考试的时候,他又把地点忘了。等赶到考场,已经快考完了。
第30节:昌平园,实验品,两个人 文/石一枫(6)
但是b哥仍然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北大人。我认为,他比很多穿着板儿板儿的西服,特向往"高尚"生活方式的校友更加当之无愧。他可以不为物质、金钱、主流价值观所动,专心致志地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大家都在看书的时候,是因为看书和考试成绩挂钩,那时b哥读书肯定是最少的,但工作之后,很多人都蜕化成了坐在电脑前的白领,没有谁愿意看人文社科方面的书籍了,可b哥仍然在充满兴趣地阅读。现在的b哥,仍然想打篮球就打篮球,想打麻将就打麻将,想搞创作就搞创作,他天生不为什么事情羁绊,尤其不为世俗的"成功"标准所羁绊。这放在过去,只是一种生活方式,放在今天看来,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格了。
我1998年进入北京大学,那时候还是一个愣头青,没有车,没有瑞士表,爱好打篮球、喝可口可乐。时至今日,我仍然会回忆起刚刚入学的那几天的情景,也常常和牛k老师聊天,常常和b哥一起鬼混。想想那些时光,和已经熟识的朋友们在一起,我总是感到,当一个愣头青是很美好的事情。愣头青永远是年轻,虽然我还没老,可我已经开始害怕老了。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2005年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当代》杂志编辑。著有长篇小说《b小调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