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来什么,张友成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个沈广军在监狱里出事儿了。
橙州的行政级别只是一个镇,这里离东川省省会海平市大约八十公里,必须通过高速公路才能到达。因为镇上体量最大的单位就是省第一监狱,所以镇上的产业基本上都是服务于它的。包括坐落在监狱斜对面的橙州地区刑事执行检察院(一般简称橙州检察院)也是为了监督监狱而设置的。说白了,这个检察院就是专门负责给监狱挑毛病的。
刑事执行检察院的驻监制度已经实行了很多年,一直都是往监狱里派驻检察室,直接监督狱警的工作和罪犯改造过程中的问题。驻监驻监,那就是真的要住到监狱里去的。监狱里面设有检察室,里面常驻着检察官,负责监狱的日常监督工作。在监舍的走廊里都设有检察意见箱,服刑的罪犯如果受到了不公正对待,有案件线索甚或是狱警贪腐的线索等都可以通过检察意见箱反映问题。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这个意见箱真能解决问题。就拿橙州检察院和省第一监狱来说,检察院办公楼因为危楼重建不得不寄人篱下地借用了省第一监狱一半的办公楼。检察官们在监狱的办公楼里工作和生活,天天和狱警混在一起,吃饭、上厕所、办公都要用人家的东西,甚至连办公室的水和电都归人家管。一个屋檐下时间长了,大家自然熟得不能再熟,那还监督得了吗?还能不出问题?据说驻监检察室只要找了监狱的“碴儿”,监狱个别人挨了批评,回来检察室的空调就会坏掉,马桶就会堵塞,害得检察室没法办公。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驻监检察室和狱警很快就找到了和谐相处的临界点。到这时候,受到报复的弄不好就是那个往意见箱里反映情况的人。
上级也察觉到了“驻监模式”可能存在的弊病。随着橙州检察院新建的办公楼挂牌启用,检察系统也开始改革,监狱检察由过去单纯的驻监检察制度变成了巡回检察和驻监检察相结合,以免长时间的驻监检察导致两家单位互相包庇、滋生。这样一来,检察意见箱极有可能成为升级版申冤的工具,两家单位的关系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消息传来,在省第一监狱服刑的老油条们却不为所动,因为传说中的巡回检察组还未来过这里,直接负责驻监检察工作的,还是过去的那几个老人:驻监检察室主任熊绍峰、副主任罗欣然。小道消息是熊绍峰已确认调任橙州检察院副检察长,副主任罗欣然升任主任。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改革,对于省第一监狱的检察生态并不会产生什么根本性的影响,除非有新人进来,这一潭死水才有可能被搅动。
因为熊绍峰调任橙州检察院副检察长,罗欣然又代替生病的武强去“十治人物”表彰大会领奖,驻监检察室只剩下一个刚毕业没几天的小年轻王鹏。按照墨菲定律,这种关节口儿正是监狱出事儿的时候。
沈广军就是在这时候出的事儿。
在监狱里负责看守沈广军的是二监区五分监区监区长郑锐。这个郑锐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父亲冯森是东川省一个偏远县级市波立市的检察官,母亲郑玮丽是中学教师。十年前,郑玮丽死于一起离奇的车祸:在突然停电的地下车库,被一辆正在出库的汽车撞倒在防汛沙袋堆旁边,后续四辆车陆续从她身上碾过……这一案件由于是偶然事件引起的连锁反应,虽经过公安方面全力查办,但只能定性为偶发通意外,最终因为无法追责而不了了之。
郑玮丽死后遗体停在太平间,郑锐在太平间门口坐了三天,才等来那个做检察官的爹。这导致郑锐对冯森恨到了极点,甚至自作主张改随母姓,连姓也还给了亲爹。冯森想尽一切办法寻求他的原谅,他统统拒绝了。
此后,父子二人十年没有联系。郑锐坚信母亲的死绝非偶然,而是有人从中设计。他考上了警校,想尽办法来监狱工作,就是希望在各种罪犯身上查到与母亲之死有关的蛛丝马迹。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郑锐仍一无所获。
濒临绝望的郑锐每天都非常抑郁,对自己的工作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本来就脾气火爆的他,情绪变得越来越差,所管理的罪犯们都对他畏惧三分。可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就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故意来惹他。
在二监区门口,郑锐看见两名狱警带着马国远、米振东、沈广军走过来。三名罪犯排成一列,马国远似乎与狱警说了一句什么,一名狱警就带着他往医务室方向走去了。
郑锐觉得蹊跷,快步上前。剩下那个狱警名叫刘铁,是郑锐的手下。
“马国远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说是突然心脏难受,我让他去查个心电图……”刘铁急忙解释。
正说着,一旁的沈广军忽然大声嚷了起来:“报告,我有个事儿向郑警官反映!”
“沈广军!刚才一路上你都不反映,现在突然反映什么?”
“我要单独向郑警官反映!”沈广军撇了撇嘴。
“你过来!”郑锐招手让沈广军走在前头,自己跟在他后头琢磨:这个沈广军整天到处嚷嚷说自己无辜受冤,看样子又要提供什么新证据来申诉了。郑锐也就没太在意,有些心不在焉地跟着沈广军往前走。
对沈广军这个特殊人物放松了警惕,令郑锐后悔了很长时间。监狱管理无小事,任何疏忽都可能造成巨大的恶果——监狱长陈咏经常这么强调,但真落实到具体事情上,还是会有问题,因为没有人能关注到所有细节。当时郑锐想的是,不管沈广军出什么幺蛾子,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行了。
一想到这里,郑锐唤住了闷头往前走的沈广军道:“行了!就这儿!有什么事儿说吧!”
沈广军侧身低头很恭顺的样子贴上前,对郑锐轻声说道:“郑警官,我tis你娘!”
“沈广军,神神道道说什么呢?我告诉你,你妈妈胡雪娥在外面又闹事儿了!你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有什么事儿站好了大声报告!”郑锐其实听见了,但他完全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所以本能地就按自己相信的方向去回应了。
“郑警官,我tis你娘!”沈广军立正,但怪异地微笑着。
郑锐这次听清了。他因为母亲之死与父亲决裂,后来又报考警校希望能为母亲报仇——虽然这希望非常渺茫。因为受过刺激,情绪无法释放,所以把主要精力用在了格斗训练上,这让他成为东川省中量级散打比赛冠军。对母亲的泣血情感以及十多年的隐忍,郑锐完全不能容忍,一个自己管理的罪犯,居然敢用如此粗俗下流的语言侮辱自己的母亲。
“你说什么?”郑锐瞪大了眼睛,仿佛还是没听见。
“报告郑警官,我说我tis你娘!”沈广军微微抬头看了看他,声音更小但是很清晰。
郑锐极为惊愕,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广军挑衅地看着郑锐。
“沈广军——”
“到!”
“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tis你娘!tis你死去的亲娘!我把她摁在这地上使劲tis!”沈广军微微抬头向摄像头那边看了看,向墙角退了一步,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发着狠地一连串嚷嚷。
郑锐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多年的仇恨顿时被这个主动挑衅者点燃了。他狂怒地举起手里的警棍大喊着:“蹲下!蹲下!”他的声音颤抖,他都能感觉到自己即将发作,他自己都有点被这种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吓着了。
可气的是,沈广军仍然挑衅地看着郑锐,嘴里还小声嘀咕,似乎还在骂那句让郑锐无法忍受的话。郑锐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沈广军嘀咕到最后突然向他扑了过来。郑锐头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挥起警棍向沈广军打去。沈广军被打倒在地,爬过了墙角。郑锐面目狰狞地追着打过去,沈广军一脸痛苦地朝远处疯狂呼救,喊“救命”都把嗓子喊劈了。
墙角另一边站着刘铁和犯人米振东。米振东是盗窃犯,刑期两年,因平时表现不错,有减刑甚至假释的机会,在监狱里状态是比较放松的。米振东被突发的情况惊呆了,他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做点什么,但立即被刘铁呵斥住了。
刘铁心里是有杆秤的,狱警与罪犯发生矛盾,如果让罪犯上前调节,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儿?他制止了米振东之后,自己急忙上前,一把抱住了处于癫狂状态的郑锐,拼命把他摁到墙上。趴在地上的沈广军痛得满头大汗,夸张地嚎叫着。
看着刘铁和米振东一起把沈广军扶进二监区,郑锐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手不再颤抖之后,走进二监区的走廊。此时,在办公室等候他的,除了刘铁带着的沈广军和米振东外,还有二监区监区长罗劲松、教导员常浩。罗、常二人对郑锐一直是不放心的,因为郑锐身上有私仇,心里有怨气,两人就怕他把犯人当自己的复仇对象整出事儿来。怕什么来什么,今天这事儿麻烦大了。
“你给老子闭嘴!”郑锐满脸怒气地跟着走进办公室,看到不停哀嚎的沈广军,抬起警棍指着沈广军。
“你他娘的才给老子闭嘴!”罗劲松大声喝止了郑锐。
郑锐愤怒地想要申辩,常浩在一边拉了拉他,冲他使了个眼色。郑锐只得忍住了怒气。
罗劲松骂完郑锐,又掉头打量着正在哀嚎的沈广军:“嚎什么丧啊嚎?闭嘴!”
沈广军疼得浑身发抖,用右手捧着左臂,抖得说不出话来。
“你好好说,出什么事儿了?”常浩温和地上前碰了碰沈广军的胳膊。
沈广军夸张地叫了起来,浑身发抖,说不出囫囵话来。
“报告教导员,沈广军胳膊断了!”旁边扶他的服刑人员米振东忽然立正。
正站在一旁的罗劲松、常浩和郑锐三人顿时色变。
“米振东!你核实了吗?真的?”
米振东立正说:“报告常教导员,是真的!骨头都出来了!”
常浩下意识地看了郑锐一眼。郑锐脸色已是苍白一片。作为执法人员,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如果沈广军的胳膊是他打断的,根据《人体损伤程度鉴定标准》相关规定,四肢长骨骨折不愈合,构成轻伤是肯定的。根据刑法,一旦构成轻伤,肯定是要负刑责的。也就是说,如果能证明胳膊是郑锐打断的,郑锐就得坐牢。
“一直警告你们,要安全生产安全生产!就这点破活儿,你怎么能把他胳膊整断!我看看!过来!”罗劲松气呼呼地指着一屋子人一边嚷嚷,一边走近查看沈广军的胳膊。沈广军的胳膊在小臂处真的骨折了,骨头茬子都快把皮肤顶破了。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郑锐急忙冲了上来。
“小郑,沈广军可是你们五分监区的,说说,这怎么回事?是不是机床出问题了?”罗劲松几乎是怀着侥幸心理提出了这么一种可能。
常浩没有说话,只是小心观察着郑锐。
“报告监区长,沈广军的胳膊是郑警官打断的!”米振东立正站在原地,大声报告。
罗劲松愣住了,郑锐摸到了一旁的板凳椅背,一屁股坐了下去。
“先别说那个了,小郑,救人要紧,愣着干什么?赶紧送医院!”常浩突然开腔。
眼见着郑锐坐着犯愣,刘铁急忙过去张罗:“快,跟我来!扶好了!赶紧送医院!”
刘铁一把揽过沈广军的胳膊,直奔医院去了。常浩向罗劲松使了个眼色,自己也赶紧跟着去了。
罗劲松瞪着郑锐,抬手直指郑锐的鼻子尖儿,就差直接摁上去了。搁过去,郑锐这火爆脾气根本不会允许别人这么对他,就算监狱长也不行,但今天这事儿确实太严重了,他眼睛盯着自己鼻尖儿处的手指,心里窝着火。
“我他娘的不管那些说法!你只说一句:你打他没有吧,先说这事儿!”
“我是打他了!他辱骂我亲妈,他还要冲过来袭警……”
“袭警?你身上有伤吗?”
“我能让他打着吗?”
“摄像头录下来没有?”
“那是个监控死角。”郑锐嘀咕着,“我刚才查了,沈广军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
罗劲松的脸顿时黑了下来:“那你就甭说了!你干什么工作的?没证据拿嘴说有用吗?袭警可不是小事儿!”
郑锐拧着脖子:“得了,就当我吃个哑巴亏吧!可他骂人是确实存在的!”
“郑锐!你是第一天来上班啊?沈广军,他人都能杀!骂人还不正常吗?你作为管教干部,这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吗?骂你两句就打人……你呀!这是嫌事儿不够多还是咋的?”罗劲松仍然不依不饶。
郑锐知道罗劲松的意思。因为张友成书记发表“人民的正义”讲话并引出胡雪娥事件,东川省整个政法系统都紧张起来了。就在两个小时之前,二监区两位负责人刚刚传达了监狱长陈咏的吹风会精神:沈广军的妈妈胡雪娥在外头大闹“十治人物”表彰大会现场,已经成了东川省的头条大新闻,成了全社会关注的热点!监狱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绝不能让沈广军出一点儿差错!
监狱长的话还在耳边,沈广军的胳膊就被郑锐打断了……这事儿确实非常敏感!不光是二监区领导,整个监狱都会受这件事情的牵连!监狱长不骂娘才怪呢!可对郑锐来说,他心里也无比委屈!他和沈广军之间并无任何过节,因为沈广军一直不配合改造,郑锐还下了挺大力气想尽各种办法去接近他、感化他,虽然没起到太大作用,但沈广军也是能看出郑锐的善意的……可为什么沈广军偏偏要激怒郑锐、陷害郑锐呢?郑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明明知道自己没使上多大劲儿,不可能打断沈广军的胳膊!可沈广军也不可能自己把胳膊弄断吧?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你个臭小子!就咱哥儿俩在这儿,你还瞎说!在这间屋子里,我得骂你!你个王八蛋!东川省散打冠军!你的力量有多大?你觉得没使多大的力气,可你是练家子,别人受得了吗?”罗劲松的话似乎非常合乎逻辑。
郑锐沉默着,他知道话说到这一步就没法解释了。事情发生后,刘铁带着沈广军和米振东离开了,他在事发现场查看了半天,发现那儿居然是摄像头的一处死角——沈广军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故意把郑锐引到了那儿。现在,没有监控证据,郑锐和沈广军只能各说各的,没有第三方证据了。郑锐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自己阴沟里翻了船,心里一股邪火。
“郑锐你小子可气死我了!我们现在哥儿几个什么都好说!可这事儿咱们内部捂得住吗?等检察室上班进行日常检察,看到一个断胳膊的,怎么交代?上级下派的巡回检察组马上就到位!这一次搞得特别神秘,因为涉及‘930杀人案’的重启调查,怕有相关人员从中捣鬼,巡回组是哪儿来的,负责人是谁,都没说!咱们捂得了吗?罗欣然敢跟咱们一起捂吗?”
检察室的情况确实很微妙。过去的主任熊绍峰跟大家都很熟,也“很会”办事儿,但他高升走了,留下的罗欣然很可能接替熊绍峰的位置当主任,这节骨眼儿上,她恐怕不敢替监狱方面冒什么风险……更可怕的是,现在驻监制改巡回制,即使罗欣然愿意帮忙,但这个不知道由什么人组成的巡回检察组随时会来!决定郑锐命运的人就变成了这个检察组的组长!这谁能控制得了啊?
很快,去“做工作”的常浩回来了,他带回了沈广军的要求,如果要把这事儿说成工伤,必须要求郑锐调离省第一监狱工作岗位。
“我不走,就算要走,也得把沈广军这件事情搞清楚再走……监区长、教导员,多谢你们,我先回去了。不管是狱侦还是狱政,不管是监狱管理局还是检察室,我郑锐随时准备接受他们的调查!我就不信一个管教狱警被罪犯冤枉了都说不清楚!”郑锐大怒,不顾一切地摔门走了。
罗劲松看着郑锐离开的背影,脑袋里乱成一团。郑锐要是真被沈广军这一嘴咬住了,不咬死也得撕下一大块肉来!大伙儿全都得跟着郑锐这个愣头青一起倒霉!
常浩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他打开门朝外面看了一眼,又悄没声地关了门,凑到罗劲松面前。
“沈广军提这条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说郑锐收了徐大发家属的黑钱,准备利用职务之便害死他……”
“胡扯!”罗劲松不以为然,“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到处是摄像头,24小时360度无死角,说害死就害死……”
“沈广军还说,郑锐的原话是:我保证让他的死纯属意外,没有任何疑点。”
罗劲松不说话了。老同事都知道,在监狱这个封闭系统里,郑锐作为一线管教干部,他真有能力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