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宣城为了不丢自己的脸,随便扯道:“嗯…随便画画,看到路人长的不错,就画下来了。”
“夫人在夫君我面前绘别人的画像,我可要吃味了。”
舒殿合初次坦然表明自己对宣城不容他人觊觎的,再加上那吴侬软语般的‘夫人’二字,只听的宣城耳红心跳。
对上那双笑眯了的眼睛,她不自觉地喉咙滚动,连忙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以免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出非礼男子的行为。
贩灯笼的商人见两人画的差不多了,后面还排跃跃欲试却没有位置的小情侣,特过来询问道:“二位客官,画好了吗?”
“等等。”宣城再次提起了笔,在自己的鬼画符旁,端正题下字。
有画就必须有字,或是诗句,或是题词,不消多,两三句就能够成为点睛之笔。宣城虽然没有认真读过多少书,但是这个还是知道的。
宣城画虽然画的不好,但是那一手字还是勉强能够入眼。
“深情不负,长毋相忘。”
舒殿合注视着她写下这一行字,联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舌尖五味杂陈,又苦又涩。
“这是夫人的愿望吗?”商人用奉承的语气问道,得到宣城的点头之后,他笑容可掬,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走,祝福道:“二位佳偶天成,定能心想事成。”
宣城转过头,见舒殿合在发愣,问:“你不写吗?”
舒殿合还过魂,用笑意遮去所有复杂的念头,示意自己写的,提笔的手腕一凝,但写什么呢?
片刻思虑,她终是下了笔。
一手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娴雅婉丽,清婉灵动,不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宣城还从未见过他用这种字体写字,按下心里的惊讶不言,随着墨字一笔一划的出现,她默念道:“花晨月夕,须尽欢。”
她莫名从这七个字里,品读出悲呛的感觉,但如今两人的关系这么好,哪来的事情会让驸马伤心。她摇摇头把不详的念头甩出去,只道是自己的错觉,这个词的寓意还是好的。
将两个人共同的杰作交给了商人,商人很快就把独属于两人的花灯糊好,摆上蜡烛,交到宣城的手上。
宣城提着那盏灯,一边走着,一边放在眼皮底下仔细一遍遍看,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一样。
这盏灯笼,与‘好看’、‘美观’等字眼完全沾不到关系,甚至在外人眼中它还有些怪异,竟将歪歪扭扭人像和优雅高贵的兰花,两样俨然不同的东西放在一块。宣城却将它视为至宝,在心里开心的不得了,恨不得向全天下宣告,这是她和驸马共同绘成的。
舒殿合瞧着前头那摇摇晃晃的花灯,不敢去看宣城自始自终都绽放着的笑靥,怕自己会生出不舍来。就如同花灯上头的那两句,含意各不相同的诗词,两个人原本就想不到一块去,宣城又怎么会了解她内心的痛苦。
“今夜举行灯会的街道末尾,还有一个姻缘树,郎君和夫人可去许愿投签,听说十分灵验。”
宣城记挂在适才花灯商人与她说的话,不再流连街边的杂耍、灯谜,挽着舒殿合,任由自己的身躯亲昵的紧贴在对方手臂上,穿梭在人群中,径往街尾而去。
行人实在太多,就差摩肩接踵,舒殿合悄无声息的与宣城位置一换,将宣城护在怀里,不容他人撞碰过来。
宣城毫无察觉,满心期待能寻到那棵姻缘树。
终于在将至街尾,先是察觉到路边小摊小贩变的稀少,来往的人多是年轻情侣,然后她一抬头,就遥遥望见那棵商人口中的姻缘树了。
偌大的树冠,宛如亭盖,垂满了红色绸带,绿意间或夹杂着积雪。
宣城招呼着舒殿合,手盲目的往后伸去,想牵住对方的手,却意外的落了空,扭头来寻。
舒殿合犹豫了一下,在宣城起疑前,还是牵住了她的手。
来到树前,姻缘树周的景象更加壮观,火盆环绕,火光照亮整棵树。那是一颗十几人可能都无法环抱的大榕树,拔地而起,树干嶙峋,繁茂的树叶遮天蔽月。气根从树杈间垂落,或是悬空而挂,或是扎进泥土里。
忽得一阵微风吹过,满树的红绸带都飘拂了起来,积雪纷纷掉落,恍若柳絮飞扬,风铃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宣城找到卖绸带的铺子,将自己方才写在花灯上的愿望,又抄了一遍在红绸带上,回头将笔递给舒殿合,舒殿合却笑着摇摇头。
两人回到姻缘树前,宣城比划了一下。
那姻缘树极高,绸带大部分都挂在底部,宣城不甘心自己的愿望和别人的愿望混杂在一起,她要挂就要挂到最高的地方,让天神一眼就能看到。但以她的功力,想抛到树头去有些难度,索性把绸带往舒殿合面前一递道:“帮我抛到最上头去。听说最接近树顶的地方,越灵验。”
是这样吗?舒殿合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从宣城的手上接过绸带,将它捋平,凝眸注视上面的字,决心迷信这一回,但愿是这样。
挽起宽大的衣袖,她用绸带对准树顶的某根横枝,手腕带上内力一甩,没有用多大力气,就将绸带抛上了树冠,稳稳挂在横枝上,绸带末尾的铃铛摇摇摆摆,声响传进她们的耳朵里。
宣城正想表扬她,两位白发苍苍,年过半百的夫妻,颤颤巍巍相扶着来到她们的面前,因老迈无力,想请舒殿合帮他们把绸带也抛到树上去。
宣城睁大眼睛,有几分诧异。她素以为这种许愿的把戏,只会有年轻人爱玩,原来老年人也有这种雅兴。
舒殿合礼貌地承下来,把绸带接了过来。探知别人的愿望是冒犯的行为,但宣城又按不下好奇心,在舒殿合抛出去之际,用余光悄悄瞥了一眼那绸带上的字眼,是‘死能同穴’之类的话。
那对夫妻见自己的绸带,终于挂上了树,对舒殿合两人一阵感谢,尔后又相扶相依的离开。
宣城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火盆后头的黑幕中,才将心底的想法如实的说出来。
舒殿合手指曲起一敲她脑袋,笑道:“夫人勿笑话人家,相思不分老幼。能够执手到老,还有如此天真烂漫的行为,更是难得。”
宣城晃晃脑袋,头顶的面具也随着摆动,不满的反驳道:“才没有笑话,只是以为奇。”黑眸滴溜一转,问:“我们以后也会这样吗?”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舒殿合一下被戳到了内心痛楚之地,呼吸变的艰难异常,停滞了半响,才道:“会的,公主你会的。”而不是我们。
宣城未尝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对劲,对着姻缘树虔诚地阖目并掌,悄悄地祈祷道:“信女吕淇在下,望我和驸马夫妻二人能长长久久,与那对夫妻一样白头到老。”驸马从来都顺从她,所以这条小小的要求,他应该也会满足吧。
此时距她们约定的一年离合时间,不过只剩几个月,谁都没有提起这次约定,都假装自己忘记了。
一个觉得不用再提了,因为他们还有以后。
一个也觉得不用再提了,因为他们没有以后了。
道不同,又怎换得两心同。
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宣城随即睁开眼睛,火树银花猝不及防在她璀璨的眸子里绽放,绚丽的色彩照亮大半个夜空,是无法用言语描绘的美。
宣城又惊又喜,差点开心的跳起来,脸颊上的酒窝越发显眼。
舒殿合脉脉望着她,几次呼吸之后,眼中的光芒消沉没去,借着烟火的声响,兀自喃喃细语道:“公主,你的将来没有臣,也会很好的。”
始料未及宣城竟然听到了她的嘀咕,扭过头来,懵懂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舒殿合旋即变化出笑意,道:“臣说烟火很美。”那个说好今夜不提的‘臣’,忙乱间没有顾忌到,脱口而出。
宣城听惯了她这样的自称,没有留心,也没有发现不对,兴高采烈地附和了一句,又转了回去,继续欣赏烟花。
一年多的宦海沉浮,早就让舒殿合学会了随心所欲控制自己的情绪,掩饰所思所想。
她捏紧手中的面具,抬手摸着脸上无形的面具,戴了太久,已经生长进了肉里,无法再脱下来了,在此时此刻,竟也能随口说出欺瞒宣城的话。
舒殿合似要说服自己一般,又轻嘟了几个字:“未及公主美。”
看完一场烟花之后,宣城纵然是不舍热闹,也不得不承认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如来时一样,她牵着舒殿合,沿着回客栈的路,边游边逛。
已经将近子时了,街道依旧喧闹。上元夜也有金吾不禁夜之称,平日里困于书籍与女织之间的少男少女们,会抓住这个难得出门的机会在外玩闹,夜深了也迟迟不愿归家。
宣城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却是困了,冷不丁背后有人撞了过来,她与舒殿合相牵的手被挤开。
待她反应过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宣城猝然发现本应该在身边的人被人海淹没,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宣城的大名,叫吕淇,“送子涉淇,至于顿丘。”的淇,有相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