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殿合这次出场,总算换下了那身刻板的官袍。
外套一件薄纱暗沉褙子,内里上裳下裙,手里单执一把纳风折扇,是京都男子盛夏时兴的打扮。
她很少穿扎眼的衣服,就像要故意把自己藏在人群里一般。若不是她那实在是藏不住的脸和气质,就按她那寻常的穿着,和凡夫俗子差不多。
但是翻过来一说,都穿一样的常服了,她还那么与众不同,光听着就令人生气。
宣城很满意,留意改变自己的妆束,也算他是真心来的,不是敷衍自己。
席上无话,各顾着自己碗里的饭。
宣城吃饭不讲究礼仪,喝退了要给自己布菜的棉儿,举筷肆意的在盘碟间乱晃,杯盘叮叮铛铛,似像在打仗一样,公主便就是那幕后坐阵指挥的将军。
另一头的,驸马又是那么斯文,一著一啄都带着优雅,咀嚼的时候也是慢条斯理,细细吞咽。
一动一静,明明桌子没有画上界限,两人却像是约好了一样,互不相犯,怎么看也不像对夫妻。
楚嬷嬷看着更加忧心。
这席菜是楚嬷嬷特意准备的,荤素兼有。因宣城喜荤,又喜甜,所以荤菜的份数要多于素的,而且每道都带着酱色甜味。
不知道怎么回事,席到一半,带甜味的荤菜全到了公主的面前,而驸马下箸的也大多数都是素菜。
楚嬷嬷见驸马吃的少,以为他不好意思伸手到公主面前夹菜,拿来公筷,夹了一块带着表皮微焦,嫩滑的肘子肉,到驸马的碗里。
舒殿合愣一下,向楚嬷嬷道谢。
他的多礼,让楚嬷嬷面色一松,劝道:“驸马身体瘦弱,合着应该多吃点的。”
舒殿合似笑非笑,客气道:“慎平时也吃的不多。”
宣城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只觉得餐桌上安静的过分,多了一个人又不习惯,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想了半天,才启齿问:“翰林院很忙吗?”
舒殿合婉拒了楚嬷嬷要再次给她夹菜,她已经有半饱了,正好放下碗筷,闻得此言,忆起来这是她履职之后,第一次留在公主府里这么久。
“尚可,杂务偏多。”
宣城哦了一声,再无他话。
用餐后,舒殿合看左右无事,又想用有公务要处理的借口回驸马邸。
宣城知他待不住,抢先开口道:“如果没有什么事,你就回去吧,本宫不耐看到你。”顺势给了舒殿合托词。
舒殿合如蒙大赦,接过话,便辞行而去。
刚走到重门,楚嬷嬷走上来,对她请道:“驸马慢走。老奴有些事,想与驸马说。”
舒殿合见她面上忐忑,似有什么要事要说,压下心头的讶异,随她走到院角一间待客用的书房里。
开了门,楚嬷嬷先请驸马进去,而自己留在门外等了一会,看着身后是否人跟着。
说是书房,却像是主人从未到访过这里,被冷落的一角。屋内摆设简洁,仅两立书柜,内里空空如也,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舒殿合信手用折扇在书架上一划,积厚灰尘霎时分开两边。
她心思透彻,不用细想,就猜到这是怕人偷听,刻意把自己拉到这里的?
刚把折扇用随身携带的绢子擦干净,楚嬷嬷就进来了,随后关上了门。
舒殿合沉住气,把绢子塞回袖子里,与楚嬷嬷相对而立,问:“嬷嬷有什么事想与慎说,可直言不讳。”
楚嬷嬷将双手绞在袖子里,踌躇不决道:“奴知道驸马天性善良,品行端正,是皇上挑给宣城公主的最好驸马人选。不过…”
“不过什么?”
楚嬷嬷把心一横,公主的幸福是当前第一要事,要是自己的话小心得罪了驸马,再赔罪不迟,视死如归道:“奴只是不解,驸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公主?”
孤身坐在前厅的宣城,完全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她托腮呆呆望着跳动的烛火,突生兴趣,令棉儿从后院寻几根稻草来,挑着灯芯玩。
楚嬷嬷见舒殿合久未回答,大胆试探道:“是公主脾气不好,所以驸马才不愿意常常上公主府吗?”
“不是…”舒殿合欲说还休,楚嬷嬷以为自己猜中了。
“如果真的是因为公主脾气不好的话,请驸马降老奴的罪。先皇后去世久已,公主自幼失母,是老奴教导不力,才致使公主长成如今这样的性子,无为□□子该有的淑良端庄。是老奴的错…”
公主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希望公主好,不愿意看到公主被自己夫婿冷落,每夜都孤枕单影,无人陪伴,而成为闺中怨妇。
否则,她也不敢做出这些僭越的事。
楚嬷嬷眼中泪水涟涟,登时给舒殿合跪下。
舒殿合眼疾手快的扶住她:“嬷嬷不要这样…”
“不是这个原因。”她断然道。
“那又是?”楚嬷嬷被搀着站起来,再猜道:“那难道是因为驸马和公主未有感情?”
舒殿合两厢权衡取其轻,刚想点头,就听楚嬷嬷自问自答道:“但这并不重要呀…”
舒殿合费解的看着她,两个成亲前连面都没有见过几回,从未有过感情的人,被强逼在一块,还要他们立马生儿育女,不重要吗?
楚嬷嬷是过来人,从她的眼中看出困惑,较真的为舒殿合解释道:“驸马和公主刚刚成亲不出一月,可能感情还不深,这是自然的,但是感情这种东西,需要多谈心相处才能生得出来。驸马一直不愿来与公主作伴,谈何感情?”
理是如此,舒殿合能与之苟同,但是她的难言之隐,楚嬷嬷又怎么会了解,面上点点头,敷衍了事。
索性话已经说到这里了,楚嬷嬷也不再留什么含蓄,道:“而且驸马这样对待公主,有没有想过外人会怎么看待公主吗?”
舒殿合平缓的气息一滞。
楚嬷嬷见驸马终于有所动容了,知自己戳到了要点,乘胜追击道:“新婚仅数日,驸马就不愿意来往公主府,夫妻两人同床异梦,离心离徳。驸马是男子,没有人会去说驸马怎么样,但却会谣诼于公主。
公主本来就有刁蛮任性的名头盛传在外。驸马的做法,无疑是再次引人玷污公主的闺誉。公主何其无辜?”
她的一字一句都如同鞭打在舒殿合的心头,不是责问更似责问。
本来内心就有愧疚的舒殿合,被其所牵动,素来平静的心湖,顿起风浪,翻江倒海。
她背过身子去,不欲让人看出她流露出来的情绪。窗外的树影晃动,摇摆不定,恰如屋内人紊乱的思绪。
公主的确是答应与她做了协定,但是这不代表自己就可以随意的践踏她的名声。
他们还是得在外人的眼中,做对和谐共处的夫妻。
“老奴不求驸马和公主能够相濡以沫,只要能够举案齐眉,不让外人在背后嚼舌根子就好。”楚嬷嬷尽最后一点无奈的力,宛如泣血道。再看她的脸,早就老泪纵横。
舒殿合阖眼叹了一口气,妄想逃脱责任的她,终究还是被钉在了命运上。
或许,在她选择科举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她再无选择的权利。
“拜托嬷嬷一件事吧…”她呕哑着嗓子道。
楚嬷嬷从悲戚中抬起头来,迷茫着盯着面前身材颀长的驸马。
“慎以后想在这里每日看书。”舒殿合难为的说:“麻烦嬷嬷令人打扫干净这间书房。”
楚嬷嬷怔了怔,稍后才明白驸马宛转的意思,转悲为喜,连忙擦干眼泪应诺。
“那驸马今晚还走吗?”
“不走了。”
“老奴最后,再求驸马一件事。”楚嬷嬷退后两步,径直跪了下去,舒殿合想再次扶起她,却被拒绝。
“希望驸马能宽恕老奴今夜的不敬之罪,切不可将你我今夜之谈说于公主。”
“公主向来讨厌别人干涉她的事情,若是让她知道老奴多嘴,老奴只能以死谢罪了。”她深埋着头,似舒殿合不答应,她就不会起来。
舒殿合已经退让到底线了,还什么不能答应的,手掌虚扶:“起来吧,慎答应你便是。”
那稻草再怎么耐烧,也经不住一直戳在火里。不一会,整根稻草就只剩下拇指那么长,其余的都燃化成了炭。宣城玩腻了,索然无味,扔下稻草枝末。
正打算起身回房,遽然在烛火里看到舒殿合回来的身影,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直起腰杆,揉了揉眼睛,她没有看错,舒殿合确凿回来了,而且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公主为什么还没有去休息?”舒殿合看到她,也同等惊讶。
“这个时辰睡什么觉?”宣城双手撑在桌沿,眉开眼笑地反问道。
话音刚落,谯楼上戌时的更鼓刚刚好响起,遥遥传过来。
舒殿合吞声,妄想弥补自己话语里的漏洞:“臣是想问…”
“你又为什么回来?”宣城眯起一只眼睛,打量着舒殿合:“是不是楚嬷嬷不让你走?”笑容明显停滞了。
舒殿合手中的折扇,随着她的手腕在身后快速的转动着,“不是。”她面不改色,矢口否认:“是臣自愿留下来的。”
宣城将信将疑,想问清理由:“你…”
楚嬷嬷及时走了上来,替舒殿合解围,道:“公主沐浴用水备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不知道评论什么的话,可以随便发个花花之类的词,打个两分评,让我知道至少挺多人在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