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相问

此刻,孙策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了,他环视众人缓缓说道。

“刘繇押回府中软禁,带孙权来见我。你们都散了吧。”

孙策的话透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众人左右看了看,都明白了孙策的意思。

接下来是他们兄弟间的事,外人不要插嘴。

“是。”

眼见众人纷纷抱拳离开,季书几次张口却还是无话可说,最终他和周瑜一起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今天的消息太过惊人,许多官员时至今日才明白这几天封城的缘由,在季书和周瑜的示意下他们离开了将军府。

可以想象今日的建业城将引发怎样的轰动。

孙权被带到大厅里时,整个大厅空空荡荡的,孙策背对着他,一双眼睛盯着堂上挂着的牌匾,上面写着“为国为民”。

这是孙坚一直挂在书房里的一幅字,孙策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不喜欢,他觉得这几个字大而空泛,像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但是打下建业后,他却把这四个字做成牌匾挂到了府内,因为他渐渐觉得这四个字是有味道的。

“为什么?”

孙策没有回头,甚至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什么为什么?”

孙权看着孙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他没打算承认。

“为什么?”

孙策还是那句话,还是那几个字,好像懒得再说其他。

“大哥,你不会听信了谣言吧?”

孙权知道,孙策恐怕已经确认了刘繇背后的人是他,但他就是不打算承认。

倒不是孙权怕死,甚至可以说他现在很想死。

只是他不打算这么平平淡淡地死了。他确信他没留下什么马脚,季书等人最多也就猜到刘繇背后是他,而刘繇死到临头肯定也不会供出他。

孙权就想让他这个亲哥哥在这种情况下杀他!

看着孙策的背影,为难他,折磨他,这让孙权有些快意。

“韩叔死了。”

这句话让孙权一僵,他只顾着封城,处理城内的事,根本没有派出斥候探查。

这也是免得斥候探查回来消息,到时候他落人话柄。

他觉得世家联军上万人去围剿孙策,怎么可能失手?

然而世家真的失手了,回来的不是世家联军,而是孙策的虎啸营。

他愤怒、绝望,但他没想到······

“韩叔是看着我们长大的,记得你还是这么一点的时候,韩叔就对父亲说,这小子聪明,以后必成大器!”

孙策用左手比划着小时候孙权的身高,孙策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悲鸣。

这是属于兄弟二人的记忆,孙策少时同样觉得自己弟弟很聪明,和他这个武夫不一样。

孙权咬着牙,不说话。

孙策继续说道。

“父亲死后,江东各郡自立,一夕之间仿佛举世皆敌,我们只剩下三千残兵逃到庐江,身边也只剩下程普、黄盖、韩当三位叔叔。”

“我还记得安全抵达庐江那晚,三位叔叔对我们说,以后江东军就靠我们了,我主军,你主政,日后孙氏一脉必在我们手中大兴。”

当年祖茂、孙坚先后身死,朱治为保住孙氏最后一点家底也假意自立,那时孙策和孙权都只有十几岁。

程普、黄盖、韩当三人在他们的成长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季书不明白,周瑜不明白,恐怕连他们的母亲都不会明白。

孙权咬着牙,上下左右不停张望,好像在找着什么。

“听子渊说,韩叔在最后都坚信着你是被刘繇迷惑,根本不知情,让子渊回来后彻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孙策压抑着愤怒,长时间咬紧牙关让他脸颊有些僵硬和难受,但他不知道如何松开自己的脸颊。

“如果说世家是杀死韩叔的直接凶手,那你就是害死韩叔的帮凶!”

他转过头用手指着孙权,瞪着孙权,眼睛尽是泪水,他咆哮道。

“你现在还敢当着我的面说,不是你做的吗?”

这句话仿佛魔咒一般撕咬着孙权的内心,之前准备的千般借口此刻都忘光了,什么也不在乎了。

“我不想害死韩叔,我只想杀你!”

孙权红着眼睛大吼,声音甚至盖过了孙策。

“为什么?”

这次,孙策是盯着孙权的眼睛大吼着问的。

这次,孙权没有回避,他愤怒着、悲伤着、咆哮着,歇斯底里,面目狰狞。

“我才要问为什么?!”

“就因为我比你小了几年,就因为我是你弟弟。所以什么都是你的!”

“父亲留下的基业是你的!我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

“主公的位置是你的!我有什么?”

“我只有一个‘二公子’的名头!”

“甘宁犯了事,满城风雨,我让母亲劝你和世家和解。”

“你知道母亲怎么说吗?”

“她说,就算你是错的,我也应该站在你这边,帮你!”

“你知道香香怎么说吗?”

“她说,大哥一定是对的!她才不会帮我!”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只是在空谈理想,所有人却都在帮你?”

“为什么我一心维护江东基业,所有人都在埋怨我!”

“这算什么?”

“到头来,所有人眼中只有你!”

“你怎么做都是对的,错的都是我!”

“永远是我!”

“就因为我比你小了几年!”

“就因为我是你弟弟!”

“我不服!”

“这不公平!”

孙权拼尽力气地呐喊,却不知何时落下了泪。

孙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想过孙权会如此恨他。

孙坚死后,他苦苦经营庐江,谋划收复江东,为的是什么?

江东百姓?天下太平?

那是父亲的梦想,那时他还不懂这些。

他起初只是为了一些更简单的东西,为了母亲、弟弟和妹妹。

或许语言才是最伤人的利刃。

孙策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点滴血,他想哭,他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话了。

“所以,你羡慕我的位置,为此不顾一切地设计杀我。”

“杀了我,就公平了?杀了我,你就能满足是吗?”

能满足吗?

孙策的话回响在孙权耳中,本该是早有答案的事情,孙权却没有答案。

这一条路通向的只有空虚。

无尽的空虚。

人们有时会去追求那些空洞、让其他人羡慕的东西,却不知道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所以,他们永远无法满足,因为得到的再多,也不过是更多的空虚罢了。

“我可以容忍刘繇的背叛。因为他对我来说,怎样都无所谓。”

“但是,你不行,你是我弟弟。”

“我必须给韩叔一个交代,给韩家一个交代。”

孙策一步步向孙权走来,剑缓缓出鞘。

听到孙策最后一句话,孙权长吐一口气,好像放下了许多包袱。他全身一松,跪到地上,仰着脖子,闭上眼睛,他不想再争什么了,越是去争,越是失去的更多。他有些累了。

孙策的右手不停地颤抖着,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剑举起来的,那把剑高举过头顶却好像没有力气落下,他连忙又用左手一起抓住剑柄,他一点点地挤出全身的力气就要往下砍去。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后堂跑了出来,抱住了孙策,稚嫩的声音恸哭道。

“大哥,你不要杀二哥!呜不要杀二哥!”

“以后香香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呜呜”

孙尚香漂亮的小脸皱得乱七八糟,满脸都是泪水,比小花猫还难看。

泪水瞬间打湿了孙策的衣裳。

“大胡子叔叔死了,爹爹也死了,呜韩叔叔也死了,我不要二哥死。”

“你要敢杀二哥,我恨你一辈子!呜呜”

孙尚香拼命地抱住孙策,好像失足的人拼命拽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根野草,她用她那点渺小的力气拼命把孙策往后拉。

孙策被不可名状的力气拉住了。

“我再也不调皮了,呜我再也不挑食了,香香以后都听你的话好不好!呜你不要杀二哥。”

“呜二哥,你快跑啊。呜香香不要你死,呜”

“呜呜呜”

稚嫩的声音叩问着两人的灵魂,什么阴谋诡计,什么愤怒怨恨好像都已随风逝去。

孙策仰着头,张大嘴不停地呼吸,仿佛溺水的人在渴求着空气,泪水止不住从脸颊往下流。

“这什么啊?这都是什么啊?”

“蹡”的一声,剑掉在地上。

孙权低下头,伏在地上,痛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