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孙策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了,他环视众人缓缓说道。
“刘繇押回府中软禁,带孙权来见我。你们都散了吧。”
孙策的话透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众人左右看了看,都明白了孙策的意思。
接下来是他们兄弟间的事,外人不要插嘴。
“是。”
眼见众人纷纷抱拳离开,季书几次张口却还是无话可说,最终他和周瑜一起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今天的消息太过惊人,许多官员时至今日才明白这几天封城的缘由,在季书和周瑜的示意下他们离开了将军府。
可以想象今日的建业城将引发怎样的轰动。
孙权被带到大厅里时,整个大厅空空荡荡的,孙策背对着他,一双眼睛盯着堂上挂着的牌匾,上面写着“为国为民”。
这是孙坚一直挂在书房里的一幅字,孙策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不喜欢,他觉得这几个字大而空泛,像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但是打下建业后,他却把这四个字做成牌匾挂到了府内,因为他渐渐觉得这四个字是有味道的。
“为什么?”
孙策没有回头,甚至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什么为什么?”
孙权看着孙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他没打算承认。
“为什么?”
孙策还是那句话,还是那几个字,好像懒得再说其他。
“大哥,你不会听信了谣言吧?”
孙权知道,孙策恐怕已经确认了刘繇背后的人是他,但他就是不打算承认。
倒不是孙权怕死,甚至可以说他现在很想死。
只是他不打算这么平平淡淡地死了。他确信他没留下什么马脚,季书等人最多也就猜到刘繇背后是他,而刘繇死到临头肯定也不会供出他。
孙权就想让他这个亲哥哥在这种情况下杀他!
看着孙策的背影,为难他,折磨他,这让孙权有些快意。
“韩叔死了。”
这句话让孙权一僵,他只顾着封城,处理城内的事,根本没有派出斥候探查。
这也是免得斥候探查回来消息,到时候他落人话柄。
他觉得世家联军上万人去围剿孙策,怎么可能失手?
然而世家真的失手了,回来的不是世家联军,而是孙策的虎啸营。
他愤怒、绝望,但他没想到······
“韩叔是看着我们长大的,记得你还是这么一点的时候,韩叔就对父亲说,这小子聪明,以后必成大器!”
孙策用左手比划着小时候孙权的身高,孙策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悲鸣。
这是属于兄弟二人的记忆,孙策少时同样觉得自己弟弟很聪明,和他这个武夫不一样。
孙权咬着牙,不说话。
孙策继续说道。
“父亲死后,江东各郡自立,一夕之间仿佛举世皆敌,我们只剩下三千残兵逃到庐江,身边也只剩下程普、黄盖、韩当三位叔叔。”
“我还记得安全抵达庐江那晚,三位叔叔对我们说,以后江东军就靠我们了,我主军,你主政,日后孙氏一脉必在我们手中大兴。”
当年祖茂、孙坚先后身死,朱治为保住孙氏最后一点家底也假意自立,那时孙策和孙权都只有十几岁。
程普、黄盖、韩当三人在他们的成长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季书不明白,周瑜不明白,恐怕连他们的母亲都不会明白。
孙权咬着牙,上下左右不停张望,好像在找着什么。
“听子渊说,韩叔在最后都坚信着你是被刘繇迷惑,根本不知情,让子渊回来后彻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孙策压抑着愤怒,长时间咬紧牙关让他脸颊有些僵硬和难受,但他不知道如何松开自己的脸颊。
“如果说世家是杀死韩叔的直接凶手,那你就是害死韩叔的帮凶!”
他转过头用手指着孙权,瞪着孙权,眼睛尽是泪水,他咆哮道。
“你现在还敢当着我的面说,不是你做的吗?”
这句话仿佛魔咒一般撕咬着孙权的内心,之前准备的千般借口此刻都忘光了,什么也不在乎了。
“我不想害死韩叔,我只想杀你!”
孙权红着眼睛大吼,声音甚至盖过了孙策。
“为什么?”
这次,孙策是盯着孙权的眼睛大吼着问的。
这次,孙权没有回避,他愤怒着、悲伤着、咆哮着,歇斯底里,面目狰狞。
“我才要问为什么?!”
“就因为我比你小了几年,就因为我是你弟弟。所以什么都是你的!”
“父亲留下的基业是你的!我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
“主公的位置是你的!我有什么?”
“我只有一个‘二公子’的名头!”
“甘宁犯了事,满城风雨,我让母亲劝你和世家和解。”
“你知道母亲怎么说吗?”
“她说,就算你是错的,我也应该站在你这边,帮你!”
“你知道香香怎么说吗?”
“她说,大哥一定是对的!她才不会帮我!”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只是在空谈理想,所有人却都在帮你?”
“为什么我一心维护江东基业,所有人都在埋怨我!”
“这算什么?”
“到头来,所有人眼中只有你!”
“你怎么做都是对的,错的都是我!”
“永远是我!”
“就因为我比你小了几年!”
“就因为我是你弟弟!”
“我不服!”
“这不公平!”
孙权拼尽力气地呐喊,却不知何时落下了泪。
孙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想过孙权会如此恨他。
孙坚死后,他苦苦经营庐江,谋划收复江东,为的是什么?
江东百姓?天下太平?
那是父亲的梦想,那时他还不懂这些。
他起初只是为了一些更简单的东西,为了母亲、弟弟和妹妹。
或许语言才是最伤人的利刃。
孙策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点滴血,他想哭,他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话了。
“所以,你羡慕我的位置,为此不顾一切地设计杀我。”
“杀了我,就公平了?杀了我,你就能满足是吗?”
能满足吗?
孙策的话回响在孙权耳中,本该是早有答案的事情,孙权却没有答案。
这一条路通向的只有空虚。
无尽的空虚。
人们有时会去追求那些空洞、让其他人羡慕的东西,却不知道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所以,他们永远无法满足,因为得到的再多,也不过是更多的空虚罢了。
“我可以容忍刘繇的背叛。因为他对我来说,怎样都无所谓。”
“但是,你不行,你是我弟弟。”
“我必须给韩叔一个交代,给韩家一个交代。”
孙策一步步向孙权走来,剑缓缓出鞘。
听到孙策最后一句话,孙权长吐一口气,好像放下了许多包袱。他全身一松,跪到地上,仰着脖子,闭上眼睛,他不想再争什么了,越是去争,越是失去的更多。他有些累了。
孙策的右手不停地颤抖着,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剑举起来的,那把剑高举过头顶却好像没有力气落下,他连忙又用左手一起抓住剑柄,他一点点地挤出全身的力气就要往下砍去。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后堂跑了出来,抱住了孙策,稚嫩的声音恸哭道。
“大哥,你不要杀二哥!呜不要杀二哥!”
“以后香香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呜呜”
孙尚香漂亮的小脸皱得乱七八糟,满脸都是泪水,比小花猫还难看。
泪水瞬间打湿了孙策的衣裳。
“大胡子叔叔死了,爹爹也死了,呜韩叔叔也死了,我不要二哥死。”
“你要敢杀二哥,我恨你一辈子!呜呜”
孙尚香拼命地抱住孙策,好像失足的人拼命拽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根野草,她用她那点渺小的力气拼命把孙策往后拉。
孙策被不可名状的力气拉住了。
“我再也不调皮了,呜我再也不挑食了,香香以后都听你的话好不好!呜你不要杀二哥。”
“呜二哥,你快跑啊。呜香香不要你死,呜”
“呜呜呜”
稚嫩的声音叩问着两人的灵魂,什么阴谋诡计,什么愤怒怨恨好像都已随风逝去。
孙策仰着头,张大嘴不停地呼吸,仿佛溺水的人在渴求着空气,泪水止不住从脸颊往下流。
“这什么啊?这都是什么啊?”
“蹡”的一声,剑掉在地上。
孙权低下头,伏在地上,痛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