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话 雪上初逢(下)

辜斥候正欲动手,忽听远方传声:“住手!”这一声极具威势,竟让辜斥候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寻声望去,一人正御风而来,那人身材并不算高大,可却带着无可比拟的浩然之气,正是赶来的天上。

天上人还未到,剑气已率先发出,可并不是为了攻击天魔,而是挡下还在不断落下的废墟,以使地上的寒泉凛夫妇不被废墟埋葬。等到近处,天上越过天魔,径自来到二人身前,一眼看罢,已知男子毫无生机,可女子仍有微弱气息,他虽回天乏术,仍强渡道力,欲使她能坚持到亲人赶来。

早有孤斥候不能等待,嗷嗷叫道:“你是何人!”

天上转身,扫视六魔一遍,问道:“你们如此为祸九牧,所为何来?”

孤斥候回道:“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们?”有关天上,他们这些天魔斥候只是听闻,因此并不认识。何况,此时的天上换掉了那套显眼的服饰,也并不好认出。

可天上并非只身而来,当看到天上手拿之剑,辜斥候立即兴奋起来——这柄古色生香、纹理有致的长剑,辜斥候曾经有幸目睹,正是天魔尊从多情时空盗取、后在破开九牧天穹后消失无踪的神兵之一:天剑!

再度确认几眼后,辜斥候急道:“若是你乖乖交出天剑,我可以再破例一次,让你和他们一样,死个痛快。”说罢,他还生恐这个侥幸捡得天剑的九牧人不知他的心狠手辣,又解释一番:“我们向来很会折磨人,若是你不交出,我有三千种刑罚让你享受。”若能得到天剑,不仅尊上不会追究此番先行无果之罪,反而会大大赏赐,辜斥候怎能看不到无限曙光?其余斥候也都把目光移向天上右手,亦都成生机焕发。

天上扫看城中,几百具尸首稀疏零落,却刺眼醒目,冷声道:“我虽然不会那么多刑罚,可也要让你们得到应有的下场。”

听罢这狂傲之语,孤斥候哪里忍得住,顿时“咿呀咿呀”着叫嚣过来。

眼看孤斥候就要以肉体迎上天剑,几片花瓣忽然挡在前路。孤斥候回头一看,见拦下他的是妍斥候,才反应过来:天剑锋芒万不可正面抗衡。领会此意后,孤斥候急忙退后,同时咬破自己手指,将血液甩向不远处的两具城民身上,继而挠骨钩一钩,蚀骨以罹的血刻骨使展出来,那两具尸首立刻便活了过来,毫不迟疑地向着天上撞去。

天上曾在“时间长河”中目睹过域外天魔的无数战斗,对他们的功法自然熟知。但如今,他的功力刚恢复半成不到,眼看两具死尸撞来,只好挥舞天剑,要以天剑之威破血刻骨的纵尸之术。

可四位花斥候不曾闲着,银针挥,耳环响,早联手施展起花曾开的第五术“姹紫嫣红”,但见两具死尸前忽成百花丛,光是这这五光十色,万紫千红,就让人眼花缭乱,神魂恍惚,天剑没入花丛,直达死尸四肢百骸,天剑之威,即刻便破去纵尸之术,两具死尸再一动不能动。然而,天剑之锋,百花更不能挡,一剑之下,花丛早荡然不存,只剩无数花瓣纷纷扬扬,在这空旷寂静、断垣残烟的极沐寒中格外艳丽。可姹紫嫣红岂止如此而已?花形虽已不再,斑斓色彩仍存,那才有致命威力,能动人之神。

姹紫嫣红出,果让天上神不能安,他只好再舞天剑,试图在斑斓色彩中开辟出一条通道,尽快避开姹紫嫣红的影响。

天剑一动,斑斓之色果然避其锋芒。眼见天上即将走出,辜斥候不但未有所动,反而思考起来,四位花斥候大不开心:“辜斥候,你这是何意?”

辜斥候走去妍斥候身后,前胸紧贴妍斥候后背,更缓缓持起她的右手,在其耳边道:“请妍姑娘照我说的做。”说罢,顺着妍斥候鬓边发望去前方,细细观察天上举动,待天上挥出天剑时,忽然道:“撤回道力。”妍斥堠照做,斑斓之色没了道力维持,更被天剑轻易地掠到两边。天剑这一挥的力量没了阻碍,迅疾地消逝在“姹紫嫣红”之外。

趁着斑斓之色掠开之际,天上正要跃身而出。可就在这时,辜斥候再道:“再用术法!”散开的五彩斑斓又尽数回归,通道仅是昙花一现。目睹这幕,悦、姬、艳斥候也明白过来,纷纷效仿。

天上再陷重围,心中暗叹:“九牧大地果然与众不同,竟让天魔也窥得了自然之道。”更不敢让天魔在九牧久作逍遥。于是端持天剑,右手划破指尖,以多情之血在剑脊上画出一道天之法印,而后眉心射出白芒,将法印激活。顿时,天剑上道道剑影纷至沓来,而后源源而去,在尘埃中一闪一顿几回,忽然消逝不见,等再出现已在众魔胸前!正是天剑十三诀的基础剑诀——长河掠影。

看到这只在传说中听闻的无上剑法,辜斥候猛从贪婪中惊醒,跌足叹道:“难怪他能执掌天剑,他就是多情时空的天上!我怎么忘了这层!”心中正自懊恼悔恨时,剑影已映来胸前。六魔虽用兵器尽力抵抗,可长河掠影岂是他们能挡?凸骨刺、挠骨钩、银针、耳环一触即毁,六魔皆被长河掠影击中,个个跌在地上,辜、孤斥候哇哇大叫,妍、悦、姬、艳斥候气喘不休。

辜斥候知事不妙,急忙思考逃遁之法。

天上忍下胸前不适,道:“你们扰乱无数星河,还要为恶到几时?”此时的他,天之力远远没有回归,长河掠影乃是借用天之法印、多情之血、天剑等外力使出,对自身消耗不可谓不大。

辜斥候心思急转之时,不忘回答:“正如你们不断的拯救一样,只有不断的征服,我们活着才有意义。在我看来,无情魔域和多情时空的区别,只存在于他人无谓又无聊的称呼上。”

“和你一样,我也从不在乎外人怎么称呼我,可抛弃生养你们的家园,难道你们无丝毫眷顾?”

“与多情领域不同,生在星尘的我们,岂懂得眷顾?那样令人绝望的贫瘠,又有谁会留恋?更何况我们这被称之为域外天魔的人!”辜斥候说得理所当然又光明磊落,似乎忘了自己才说过的在他看来的话:“无情魔域和多情时空的区别,只存在于他人无谓又无聊的称呼上”。这也怪不得辜斥候一人,无情魔域执念深扎,已无人再去思考是否真的有生来就富饶之处,又是否有生来就贫瘠之地。

感慨后,辜斥候接着道:“对于流浪宙宇的人来说,家永远在下一站,而回家时,他们必须带上征服的喜悦与收获。”说着,辜斥候忆起上一次“回家”,竟沉浸于惬意之中。孤、妍、悦、姬、艳五位竟也随着一同心神激荡起来,看来,伤天害理的喜悦与收获,他们也曾几多拥有。

见六魔毫无悔改之心,天上不再相劝:“终有一天,我会和天魔尊好好算算这笔账。你们既不悔改,我也不能留情!”

辜斥候见状心慌,却不敢显露,嗤道:“你凭什么让我们悔改?你敢说追求征服和蹂躏是错误的?”

天上郑重望向辜斥候:“你们所追求的是否有误,我无意评说,可既然有所享受,若不有所承担,又岂公平?”说着,举起天剑,就要处决六魔。

辜斥候急道:“四位姑娘,你们快走!”比起自己,辜斥候似乎更关心同伴的生死。四位花斥候多想重见她们口中的“姐姐”,自然生出侥幸之心,连忙四散逃窜。然而,妄想逃遁的她们率先吸引了天上的注意,这也正是辜斥候打的算盘。

趁着天上注意力被四散的花斥候吸引,辜斥候不声不响的退向另边,而后急跃乘上飞龙向远方飞去。孤斥候一向以辜斥候马首是瞻,此刻见了,也急忙跟上。二魔乘上飞龙,几息之间,已到百米之外。

天上拦住四位花斥候,高举天剑之际,却忽生心软。却道为何,原来四魔在此临死之际,竟落下眼泪来。

见了此情,妍斥候撇过头道:“君上,我们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们只恨自己没听姐姐的告诫之言。”

“你们好好待在原睦邑外不好吗?为什么来这里滥杀无辜?”

“我们没有找到你和天下,若再找不到寒剑,纵姐姐开口求情,下场也绝不会好,您给我们一个痛快吧。”

悦、姬、艳也也都道:“能死在您手里,是莫大荣幸。”

“愿你们的悔改,得换来生之幸!”说罢,天上横挥天剑,光芒过后,四斥候化作花齑。

送走四位花斥候,辜、孤二魔已到远空。天上看了一眼,见四周无人,便扣齿捏决,踏出七星步法,本想凭借回环天决、七星步法斩出天剑十三诀之二的“两仪四象剑”。可当踏在摇光星位时,右脚忽感迟滞,竟难以下踏,两仪四象剑芒亦被逼回剑内。

天上回头看去,视野远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正奔向这边,恐慌万状犹如魂飞天外。他暗叹一声:“摇光星被恐慌之气惊动,难怪来因宫不能相合。”

所谓摇光,《淮南子》有文:“摇光者,资粮万物者也”。而民间有所谓“瑞雪兆丰年”一说,将寒若雪比作摇光星,大抵也说得通。而后文寒若雪以身化雪,岂不更是资粮万物?

所谓来因宫,是卜相术语,指的是前世之因决定今生之果,即情缘由何而来,也即后文所说的大因果。来因宫不能相合,才使天上受伤,雪上情缘得以悄然开始,这即是后文木瑾所谓“雪上情缘早已注定”。

天上压下翻腾的气血,将天剑归回背鞘;两手由腰间缓缓平举,身上散出纯正紫气;待举至头顶之时,紫色忽然式微,竟难以成形;只好以身躯带动双手,勉强引导紫色形成一个圈形;接着左手上旋,右手下转,拨带着这圈气息转满周天;最后左手背负,右手遥指,紫气拢出一圈旭日光华,向着二魔飞旋而出——正是天之力中属于日之力的“紫气东来”。

辜斥候还在西窜,忽感身后一阵浩然之势。回头一看,一团紫气凛然追来,已将自己牢牢锁住。为求生存,辜斥候高跃而起,一脚将同行的孤斥候踹向紫气。

孤斥候眼中现片刻惊讶,后却浮上笑容:“辜大哥,其实你不用的。”

辜斥候愣了一愣,想起多年来的滴滴点点,点点滴滴,忽有悔恨,忙伸手去抓,可已不及,眼看着这个一直将他视作哥哥的孤斥候在紫气东来中化成灰烬。虽然紫气东来仍然不舍追向辜斥候,但无奈因后力无继,终在辜斥候身后几丈落下、散去。

望着辜斥候远去,天上再无他法。正要去看寒泉凛夫妇,已见两个人影伏在一旁。小若雪伏身在父母身前,慌乱无状,自是因寒泉凛早已气绝,冷素宜虽开双眼,却也奄奄一息。

冷素宜看着爱女泪不止流,怎忍撒手?心中有万千言未表,怎愿撒手?可再如何不忍不愿,谁能挡得住生命的流逝?就这样在生与死之间承受着折磨。

在承受许多折磨后,冷素宜还是没能说出一言半字,她的双眼就要永远闭上了。

眼见此情,天上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可却在暗中捏起法诀,运转天之力,催动回天九术之首“回光返照”加于冷素宜之身。

冷素宜只觉一丝灵光飞入脑海,神智竟然恢复些许,深知是苍天怜悯眷顾,忙用不多的气息对木瑾说道:“师妹,这些年辛苦你了。”

木瑾泪浸双睫,可仍在强忍:“师姐,我有什么辛苦呢?”她明知师姐指的什么,却仍不敢承认,不忍承认。

冷素宜摇了摇头:“师父曾有教诲,说‘情爱误人’,可我未听。若不是我枉顾忌讳对他动情,眼前的一切也不会发生。如今,害得师伯以身殉道,师父遁隐世外,害得极沐寒不敌天魔,害得小雪从此而孤。如果能回到十一年前,扪心自问,我不敢轻言情爱。”

“师姐,你和城主对极沐寒所作一切,我们感激还来不及,你怎么……”

“不……不用说了。”冷素宜无瑕听木瑾为她澄清,也无意听,打断木瑾,道:“如今,这声对不起,我却只能说给你一人。”说到这,难过伤心下,气息更难平和。冷素宜努力望了女儿一眼,用尽最后的气力道:“情爱误人,我不想小雪步我后尘,可更不愿她和你一样,望情却步……真地……不想……”越说声音越是低微,勉强说完,双眼已沉沉而闭。

小若雪顿时恐慌,却只敢小声地喊:“娘,娘……”可她的娘已然撒手而去,如何能够答话?见母亲再不说话,小若雪放声哭喊:“娘,娘,娘!”而后又扑到父亲身旁:“爹,爹!”

木瑾揽住小若雪,可分明看见冷素宜右手紧握寒泉凛左手,不忍再看,甩过头去,泪水顺颊滑下:“师姐,我会记住的!”

木瑾的泪水滴在小若雪脖颈,小若雪转头看了看。此时,城中身影已多了起来,城民见木瑾、小雪奔回城中,不少也要跟来,贺祝、白华、薛之慕与一众入门弟子怎能拦住?此刻,重回城中的他们,有的紧抱着着亡故的亲人,无声痛哭,有的悲痛望向城主夫妇,相拥而泣,都在为这一场悲惨潸然泪下。无数人都在伤心,他们的伤心是为了遗忘,他们的伤心也是为了铭记,城主夫妇舍身卫道之恩不可忘,因此他们的目光是柔软,修道路远不归的事实不可不忘,他们的目光又是坚毅!

天上悄立良久,看到城中此幕,一阵伤感涌上心头,不由再度看向寒泉凛夫妇。

小若雪似有所感,也抬头看来。只见那人面容之上古井不波,可浩瀚双眼却满含伤情。小若雪正生心寒,看到天上的泪光,这目光竟与看着她长大的无数城民一样,怎不倍感亲切?

就在这四目相对之际,几片雪花竟从天际簌簌而下,让人冷、也让人释怀,上天也共人伤心,怎不让人释怀呢?这几片雪花正是天上强施回天九术带来的后果——四时紊乱,也正是这一异象,使得未来神魂终于溯回寻来。

看到这似曾相识的雪花,天上心神忽动,竟情不自禁、鬼使神差地就要离开这里,可忽然间旧伤新患同袭、别情伤感共涌,只觉眼前一黑,还未走出几步,已倒在街边——这是目睹了雪上情缘结局后,天上的第一次溯洄,未来带着记忆的神魂加诸于此时此刻,欲使此时的天上离开极沐寒,从而避免和若雪的相识。可时间长河才在刚刚勉强能够使用,未来的神魂借助于残缺不全的时间长河溯洄,此时的天上自然承受不了这样的冲击,昏倒也就不能避免。这一次溯洄带来的神魂冲击使天上昏迷,不但注定第一次溯洄于事无补,而且竟因此又影响一人,这又有谁能预料到?(作者注:正因为神魂溯回,所以天上才忽然做出异常的举动、抉择或说出不同往日、不合情理的话。后文多处,也将会有情不自禁、鬼使神差等类似词语标识,或者不同往日、不合情理的言语举动出现,以此提示那是天上的又一次溯洄。后文或不再明文标识,请读者稍作留意。)

小若雪心生不忍,就要去看。木瑾一把拦住,转身唤来门下人:“将他暂且扶到城堡中。”而后再吩咐一番,悲痛操办寒泉凛、冷素宜身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