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九年, 舅舅最后这趟从定州出发去沧州之前,差不多把全额的钱款都已经垫付过了,说明很信任对方, 也不担心对方跳票。
舅舅经商多年,最不缺的就是谨慎。
他能这么做, 是十拿九稳。
但舅舅还是担心意外,也让鲁伯从库房和钱庄提了银子和银票以作不时之需, 所以这趟生意,在舅舅眼中就是已经全部敲定, 走个形势。
这种情况下, 这笔印子钱突兀到了极致。
十年死签的印子钱, 利滚利都不知多少,舅舅自己就是做生意的,怎么会去借这种钱?
但凡商人,只要脑子清醒都不会。
一般借这种钱的都是赌徒,败家子,舅舅哪一个都不沾。
刚才图光也说了,舅舅是被逼签的印子钱, 那就是从这里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化,舅舅预期之外的变化, 也是从这里开始, 将舅舅带上了不归路。
“当时具体是怎么回事,你还记得吗?”温印问起。
温印听得紧张,手心都是冰凉的。
图光颔首, “当时我在学堂, 知晓的事情不全, 后来区叔叔也应当是因为印子钱的事情离开的匆忙,再加上当时我家中有事,又遇到沧州那场动乱,所以,我也不清楚全貌,只能零零散散将记得的拼凑出来,娄老板您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绑上忙的?”
温印点头,“好,图公子,你能想起来的都尽量说,看看能不能凑在一处。”
图光一面想一面说,“时间有些长乐,记忆难免有些模糊,我先挑记得的说。我最后一次见区叔叔,是他说他要出趟远门,大约五六日回来,叮嘱我功课不要落下,他回来的时候要考我。我那时候刚去学堂,哪门功课都应付不过来,学堂里的同窗都是年纪比我小的,就我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但我告诉区叔叔,放心,我会好好学的。所以我一点不敢大意,每日都读书到很晚,一整日一眨眼就过了,兴许是早前没怎么读书的缘故,当时就觉得好像打开的一扇新的大门,求知若渴。就这样,一不注意,忽然发现已经过了十余日,但区叔叔还没回来,我心中有些担心,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那个时候只知道他去见人去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有一天从学堂回来,途径钱庄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区叔叔身边的赵伯。”
赵伯,温印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她没见过赵伯。
但鲁伯给她复盘的时候提起过赵伯,赵伯是随舅舅去了沧州,而且也没回来过,在当时,一起发生了事故,被埋在泥土下。
图光说的都是真的。
温印看着图光,图光继续道,“我认得赵伯,赵伯一直同区叔叔在一处,所以看到赵伯我就上前去招呼,不知道区叔叔是不是同赵伯在一道,如果不在也能问问赵伯这处,区叔叔怎么还没回沧州。但当时赵伯行色匆匆,急急忙忙的,看到我,就同我说,东家有些事还没回来。我想这也是生意上常有的事吧,但正好这个时候钱庄的掌柜来了,估摸着当时很急,掌柜以前也见过我同区叔叔在一处,误以为我是区叔叔的人,又正好我同赵伯在一处,也就说话什么的都没避讳,直接问赵伯,我隐约记得原话是,这怎么回事,这印子钱是被逼着签的吧,十年的印子钱,利滚利要多少,旁人不明白,你们东家不会连这个帐都算不明白吧?”
温印倒吸一口凉气,那就是赵伯已经到钱庄去提银票了。
钱庄掌柜说的没错,舅舅不会算不明白。
温印目光微垂。
图光继续道,“我当时其实听不大明白,但是对钱庄掌柜这句被逼签的印子钱印象很渴,很快,也在赵伯这里得到了证实。赵伯当时应当也在着急中,也没顾及到我在一侧,就同钱庄掌柜说,没办法,人都扣下了,不签就要出事,东家手上正好有些银票和现钱,就先给对方了,也同对方说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他不会计较这些,出来做生意,破财免灾,钱给够了,务必留他性命,东家夫人要生了,他想回去见见孩子。就这样,对方也答应了,手上的银票先给了,剩下的,让我赶紧来钱庄提,也就这几日的功夫,没多少利息前,销账就好,人没事是关键的。沧州这处人生地不熟,日后多走动就好……这是钱庄掌柜和赵伯当时的原话,我也是这样知道区叔叔被逼签了一笔印子钱的。”
“那后来呢?”温印掌心紧张攥紧。
都到了扣人这个地步,就是强逼着给银子了。
而且有舅舅的签字画押,和鉴章,就算是告到衙门,衙门也不一定能处置,更何况,还不知道衙门这处是不是也有勾结在。
虽然知道最后还是出事了,但温印听得背后发凉。
“当时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城中开始戒严,大肆搜人。”图光忽然道起。
搜人?
温印和李裕对视一眼,李裕开口,“搜什么人?”
图光叹道,“这件事说来也很奇怪,早前一点风声都没有,忽然听说城中混入了东陵的间隙,所以城守下令全城搜捕奸细。”
全城搜捕,刚好还是这个时候……
温印和李裕心中都有猜测。
沧州原本就在巴尔,东陵的交界上,这处时常有行脚商人,东陵的,巴尔的都有,忽然说奸细,那城中有数不清的东陵人和巴尔人,这个说法本身就有蹊跷。
要么,是事发突然,要么,就藏了旁的目的。
眼下看,应当是后者。
图光目光停留在一处,继续回忆,“当时大街上忽然多出了很多驻军,一片混乱,赵伯担心我出事,就让我赶紧回家中,说区叔叔那边有消息就会告诉我,让我注意安稳,别出事了。我想也是,我帮不了忙也不要给区叔叔添乱,而且,我想起祖母还在家中,所以赶紧回去了,但没想到,这也是我见赵伯的最后一面。我知道的是赵伯已经提了银票,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因为后来我再没见过赵伯和区叔叔,我也想过去钱庄打听,但那场动乱里,钱庄被烧了,钱庄的掌柜和伙计都死在动乱了,听说被一把火烧没了。”
都死了?东西也烧没了?这么巧?
温印和李裕都察觉不对。
看向图光时,图光垂头丧气,“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事情了,娄老板,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但后来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抱歉。”
温印抬眸看他,“多谢了,图光。”
在听完图光所有的话后,称呼从图公子到了图光,图光心中既有感叹,也有欣慰在,“娄老板客气了,我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区叔叔的儿子。区叔叔的死我很难过,节哀顺变,但我很感激他,也会一直记得他。”
温印眸间氤氲。
图光轻声道,“所以,其实是娄叔叔是吗?”
温印颔首。
图光点了点头,“我会记得的。”
温印鼻尖也微微红了红,没有说话了。
李裕看了看温印,知晓温□□中一定很难过,便同图光道,“多谢了,图公子,你说的,我们都知晓了,明日我们有事就要离开项城,如果你有什么想到的,可以来牵流客栈找我们。”
“好。”图光应声。
“对了。”李裕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问道,“图公子,当时,你在沧州有没有听过阮家?”
图光微楞,“做生意的阮家?”
温印也抬眸看向他,她方才光顾着难受都忘了问,李裕记得。
图光摇头,“那个时候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是后来才有的阮家,生意做很大,而且,在沧州城中很有权势,生意上,也没有人同他们作对。”
李裕和温印都明白了,同温印早前在沧州城中打听过的一样。
“走吧。”李裕看向温印,温印起身。
“图公子不用送了,入夜了,我们自己走就好。”李裕道别。
图光颔首。
……
两人心里都揣了事情,从图光家中回客栈的一路,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并排走着。
项城不算大,客栈离得也不算远。
听了这么事情,走回客栈可以纾解一些。
于是两人都没说话,但也不觉得违和,反倒是默契。
于李裕而言,这是一条全新的线。这条线他早前并没有接触过,也是他不知道的另一条线,但这次因为他同温印提前重逢,温印追查舅舅的死因,所以牵扯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还是舅舅的事同图光,李坦都有关系?
沧州的那场动乱,搜城,疑点太多了,但那个图光知晓又不多,十余年过去了,想查很难,但一旦查清,说不定会有很多蛛丝马迹被带出来……
温□□中也在思绪着。
赵伯也一道遇到了意外,丧身了,知晓当时在沧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近乎没有了。
偏巧那场动乱里,唯一线索的钱庄都被烧毁了。
不仅东西烧毁,人也都丧身,什么都查不到。
没有蹊跷才怪。
但做得太干净了,手段也太阴狠了,又借着沧州那场动乱,一点痕迹都没有……
舅舅到底遇上了什么事,谁一定置他死地?
置他死地又为什么要签印子钱?
而且,还有几个月就是十年了,有人拿了借条来要钱,但刚好娄家一场大火过后,竟然要钱的人就消失无踪影了。
哪里都是蹊跷……
终于回了客栈,李裕和温印都有些疲惫。
“你先沐浴,我等你。”李裕先歇着。
温印没有推辞。
宽衣入了浴桶,已经夜深了。
今日见了图光,好像听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在半途,温印深吸口气,仰首靠在浴桶边出神,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李裕到了屏风后,“别泡太久了,人会晕的。”
温印才反应过来,她呆了很久了。
等披了衣裳起身,李裕接着她用过的水沐浴,没再折腾旁人。
等李裕出来,温印坐在小榻上发呆。
“怎么不睡?”李裕看她。
温印轻声,“睡不着。”
李裕上前落座,温印自觉靠近他,他抱着她躺在他怀中,“这件事是有些奇怪,而且两件事凑在一处,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温印也道,“是啊,图光还同李坦长那么像,你今日问过他年纪,他们两人可是一样大?”
“是。”李裕如实应声。
温印也没说话了。
许久,温印才开口,“会不会……”
温印话音未落,李裕道,“会。”
温印诧异看他。
李裕应道,“皇室最忌讳双生子……”
李裕刚说了一句,彭鼎的声音在房间外响起,“主家,图公子来了。”
温印和李裕都愣住,图光?
“他怎么来了?”温印意外。
李裕看她,“你记得临走前我同他说的吗?我们在牵流客栈,明日走,他如果想起什么就来牵流客栈寻我们。”
“去换身衣裳。”李裕提醒。
温印回神,起身去了屏风后,她就穿了一件入睡的宽松薄衣,图光来,是要更衣。
李裕朝屋外等,“请他稍等。”
“是。”彭鼎应声。
片刻后,等温印换好了衣裳出来,李裕才吩咐了彭鼎一声。
图光入内,“娄老板,木管事,我想起一件事,怕你们走了,所以连夜来说声。”
“先坐。”温印给他倒水。
应当是来得及,额头都挂着汗,气喘吁吁,温印递水给他,他喝了一口又马上开始,“我想起木管事问起阮家的事,我还记得听到过,就是当时赵伯同钱庄的掌柜在一处说话的时候,钱庄掌柜还提了一句,说如果阮家的那兄弟两人在,怕是下手狠,早些去,怕你们东家吃亏。木管事问的时候,我没想到这句话,时间隔太久了,方才想到就赶紧来了。但我不知道,钱庄掌柜口中的阮家兄弟两人,是不是就是后来的商贾阮家。”
图光也不确定。
温印沉声道,“是。”
李裕和图光都看向她,都没说话。
温印继续沉声道,“我找人查过阮家的发家史,那时候阮家,是兄弟二人,没错。”
一时间,屋中短暂沉默。
还是图光没沉住气,“所以,后面的商贾阮家,早前其实是沧州的混子?后来做了商贾?”
听起来都匪夷所思,而且在钱庄掌柜口中,伤天害理的事情阮家那兄弟二人应当没少做,名声也不好,在沧州城中一直都游手好闲,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没想到,这是后来的阮家。
等了这么久,温印终于听到了阮家在其中的联系。
阮家确实见过舅舅,如果阮家是帮凶,那舅舅的死他们应当清楚。
温印咬唇,陷入思忖中。
李裕看向图光,“多谢你这么晚还特意跑一趟。”
图光不好意思笑了笑,“应当的,原本就应该记得的,就是那个时候城中很混乱,刚好我家中也有事,很多事情都碰巧赶在一处了,所以一时没想起来,忽略了,也是怕耽误你们的事,就来说一声。原本,也是同娄叔叔有关的事,义不容辞。”
李裕也笑了笑,顺势问道,“对了,刚才听你说正好那时候家中有事,要紧吗?”
温印收起思绪,先看了看李裕,又看向图光。
图光轻叹一声,“也凑巧了,那个时候城中不是在戒严,搜索奸细吗?但不知道怎么的,事情越闹越大,好些人都受了牵连。我祖母一惯胆小,听到风声就容易胡思乱想,祖母一人在家中,我怕她害怕,就一路跑着回去,同祖母说起这件事,原本是想她别担心,但她听到之后,这个人都呆住了,然后同我说太危险,先离开沧州,我实在扭不过祖母,又怕见到她担心受怕的模样,就跟她先出了沧州城,也真赶上出去了,没过多久就封城了,后来听说城中动乱死了很多人,我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如果是祖母,当时真的置于危险中……”
图光说完,李裕和温印面面相觑。
早前一直想起舅舅那条线,到刚才李裕问起,图光才说起了他自己那条线。
所以那个时候图光的祖母是带了他出城的。
李裕眉头微皱,似是想到了什么,眸间微诧,却没有打断。
图光接着道,“要不怎么说,我不清楚娄叔叔后来发生的事情,因为这段时间我不在沧州,我也不清楚娄叔叔是不是离开了,离开之前有没有来寻我,兴许来询过,但是我在,错过了。就这样,大约前后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吧,听说动乱里死了好多人,后来说是在城中的东陵奸细和东陵人里应外合,出动了驻军才平息这场动乱。我们早前是住在沧州南边的,那边被烧没了,好多人都烧死了,后来就同祖母搬去了北边。”
李裕眉头拢得更深,“就是说,这处祖屋早前你也没去过,是后来才同祖母搬去?”
温印也看向李裕,知晓李裕问的意思。
图光点头,“是,娄老板应当也见过了,那处祖屋很破旧了,但是因为是祖屋所以一直留着,原本,祖母也不想同我去那边住的,只是南边没住处了,就在那处呆着。确实那边住的人很多,很热闹,慢慢也不觉得有什么了,破就破了些,但住得也舒心。”
图光看向温印,“娄老板,我来说的就是这个,说完我也回去了,内子和小女都在家中,回去晚了怕她们担心。”
图光正欲起身,李裕忽然开口,“对了,图公子,有一件事还想冒昧问一声。”
“木管事你说?”图光看他。
温印也看向他。
李裕继续道,“当时老东家在帮衬图公子的时候,图公子为了表示感谢,可有赠与老东家何物?”
温印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起这个。
图光愣了愣,沉声道,“是,木管事你怎么知道?”
“那是不是老东家也收下了?”李裕问起。
图光如实道,“是,当时祖母病重,娄叔叔帮我垫付了银子,我就把随身的一枚祖传戒指给了他。娄叔叔原本是不收的,我同他说,什么时候我能还上他银子了,就去找他要回来。他这才笑了笑,说,好,既然你有志气,我先替你保管,所以,确实有那么一枚戒指在。”
李裕心中有数了,眸间也微微沉了沉,继续问道,“老东家重情义,也是看重图公子才收下的,只是,这枚戒指是祖传的,告诉过祖母吗?”
图光笑了笑,“木管事您猜对了,我当初没告诉祖母怕她多想,后来出了动乱之事,我怕她担心,同她说戒指落在老宅那边了。祖母应当是觉得早就被一把火烧尽了,也没再多问了。这事儿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温印看了看李裕,李裕不会无缘无故问那么多,应当是想到了什么。
李裕也似随意想起,“我听图公子的口音不全像沧州口音?”
图光应道,“我自幼在沧州长大,有沧州口音,但因为是祖母带大的,所以随了祖母的口音,家中又没有旁人,我从小是同祖母相依为命的,所以自然而然就是这个口音了。”
“原来如此。”李裕遗憾笑了笑。
图光起身,“太晚了,不打扰了,两位明日还要启程,我不多留了,日后若是还有机会到项城,再尽地主之谊。”
两人都应好。
“福旺。”温印唤了声,福旺入内,“东家。”
温印轻声道,“替我送下图公子。”
“是,图公子这边请。”福旺伸手。
图光朝两人拱手,“再会。”
等图光跟在福旺身后下了阶梯,温印转身,见李裕的目光凝在一处出神,又正好问起李裕刚才问起图光的事,“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李裕伸手阖上屋门,压低了声音道,“阿茵,你舅舅,应当是因为图光死的。”
温印惊讶。
李裕看她,“长宁九年的那场动乱我记得,那时候,李坦的外祖父正好在沧州。”
温印怔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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