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年关烟火

“东, 东家……”周妈愣住。

“周妈辛苦你们照顾祖母了。”四月初夏,烟雨蒙蒙,温印将斗笠交给一侧的肖媛, 踱步上前,惯有的双手背在身后, 一身男装既稳重,又清雅俊逸, 温声朝老夫人问道,“是不是担心我了?”

区老夫人不由伸手摸了摸眼角, “你说呢?”

温印笑道, “我这马不停蹄就从苍月回来了, 就怕祖母担心。”

周围除了周妈,还以后旁的僧尼和香客,区老夫人知晓她是特意这么说的。

区老夫人眼眶再度湿润。

温印伸手,温柔抚了抚她眼角,轻声道,“我没事了。”

区老夫人颔首,但还是忍不住眼泪往下落。

温印继续道, “我真的没事,祖母你看,我不好端端站在这里?”

虽然如此, 区老夫人还是忍不住落泪。

温印看向周妈, “伞给我吧。”

周妈愣愣点头。

温印一面搀了区老夫人,一面撑着伞,扶了区老夫人往禅房去, 轻声道, “我想外祖母了, 先同外祖母说说话。”

区老夫人看她。

她笑道,“我真的没事……”

区老夫人没有戳穿。

就算她真的没事,但李裕没了……

旁人不知道,但她很清楚温印同李裕两人要好,也远远见过他们两人在院中追逐嬉戏,还有一处摸牌九的时候,偷偷看对方的模样。

区老夫人是过来人,就算温印自己不清楚,但她清楚。

温印喜欢李裕。

喜欢,也浑然不觉……

年少心思,年少时未必知晓,但她能出现在这里,一定知道李裕在茗山中箭跳崖。

万丈深渊,一具全骸都不会有。

早前的天之骄子,路人闻之都轻叹,更何况,朝夕相处,心中暧昧互生的两个人……

她知晓李裕的事,但怕她这个外祖母因为她的死伤心,所以强作欢笑,全然不提李裕,就只有祖孙两人之间重逢的喜悦。

但她的外孙女,她一手教出来的娄家东家,她怎么会猜不到?

温印在一侧搀着她,温和说着话。

区老夫人没有戳穿,安静听她说着,她要问起来,区老夫人也会应声,祖孙两人之间俨然只有劫后余生,又久别重逢的喜悦。

等到禅房内,温印才同祖母说起当日发生的事,适时隐去了陆冠安几人,是怕外祖母听了难过,也往别处多想,但最后贵平处,她也隐了贵平的姓名,只说是早前京中认识的禁军。

区老夫人依旧听得惊心动魄。

区老夫人看了娄家的生意几十年,什么样的风风雨雨都见过,但听到温印说这些,心中还是不由捏紧了一把汗……

她们还能在这里,祖孙重逢,安静平和说着话,其实原本就不容易。

临末了,温印又道起,“我原本是想送消息给外祖母和京中的,但定州城这处才生了这么大的事,外祖母这里肯定很多人盯着,就怕李裕和我这里出事都是假的。此时我若贸然送消息给外祖母,可能得不偿失,还会给娄家惹麻烦,所以一直等到眼下,风声过去了,朝中也都对此事有了定论,我才用娄长空的身份回来的。”

温印叹道,“我知晓外祖母肯定很担心,但我实在没办法,又让外祖母难过了。”

区老夫人摇头,“你平安就好,只要你平安,外祖母知不知晓都好,旁的都比不上你平安。”

温印鼻尖也微红。

区老夫人又道,“那后来了?可有告诉你爹和祖母?”

温印颔首,轻嗯一声,“其实相比外祖母这处,我更担心京中。从早前起,爹就一直忍着口气在,但一直因为霍老大人的死,顾全大局,处处隐忍。我怕爹听到我出事,怒意上头,同东宫和陆家鱼死网破……”

“是啊,”区老夫人也担心,“怎么通知到的。”

温印唏嘘,“说来此事也凑巧了,我大嫂的娘家是庄家,早前在京中的时候,偶然听大嫂说起过,她四叔家的儿子庄浙同家中怄气来了京中,开始时还同她联系,她也让四叔来接,但后来对方忽然间就似失踪了一样,怕被人找到似的。我想这类失踪,如果不是自己特意避开的,那要么就是沾了赌,要么就是沉溺在烟花柳巷处,欠了不少银子,要拿赎金去赎,但庄家是百年的书香门第,庄浙未必敢,肯定被人打也不愿意透露消息,所以我让韩渠找人去寻,这类地方,还是要有门道才能寻到的。这是离京之前的事,后来京中生了不少事,来定州的路上也不太平,所以此事就放在脑后也没想起。要不怎么说巧,定州出事后,我在满城落脚,等韩渠和肖媛,正好最后韩渠说找到了庄浙下落了,是欠了赌债,韩渠垫了银子。庄浙是大嫂的弟弟,他如果去侯府,没人会怀疑,就这样,我让庄浙给爹送了消息,爹知晓我没事……”

区老夫人颔首,“那就好。”

温印也道,“温家再如何是长风国中世家,李坦不敢轻易动弹,爹说他会想办法脱身,所以,我要留在外祖母这里。”

区老夫人看她,“告诉你爹和祖母,娄长空的事了?”

温印摇头,“没有。原本他们就不知晓,也别让他们多操心,等风头一过,我见过爹,爹和祖母只要知晓我安稳,温印没了就没了,要不,我也是娄长空啊,我喜欢做娄长空,比蜷在京中做贵女好多了,正好,一切重新开始。”

区老夫人看她,她只字没提李裕,区老夫人也佯装不察。

温印继续道,“早前因为侯府的事,娄家生意上的事拖了好久,积压了一堆,日后不用再管温印这个身份了,除却去看祖母和爹,我都是娄长空。”

区老夫人点头,“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做主。”

温印莞尔,“祖母,今晚回新宅吧。”

区老夫人颔首。

温印起身,唤了周妈入内收拾,温印出了禅房,在后院中随意踱步。

她回定州就来了明珠寺,没有回老宅去,听说烧了一半,鲁伯在找人出图重建。

她没敢去,她同李裕在老宅分开,但李裕没了……

她不敢回那里,那里,有李裕同她一处的记忆,也有李裕等了她很久,最后拿了酒壶出来,同她说,“阿茵,今日我生辰,我满十七了……”

温印指尖掐进掌心。

不能想,就尽量不去想……

***

新宅里原本就老夫人和温印的房间,这一趟都知晓东家回来了,老夫人才跟着从明珠寺回来的。府中都知晓表小姐没了,老夫人心中难过,这一趟若不是东家回来,老夫人还不知会在明珠寺呆多久。

早前废太子和表小姐的死,让娄府拢上了一层阴云。

眼下娄长空回来,便是娄家主事的人回来了。

定州城中也都听到消息。

温印同区老夫人一道在新宅用了饭,老夫人回屋中休息,温印途径客苑时,微微驻足,在苑外怔了许久,还是推门入内。

那时她衣裳湿了,来这里换过衣裳。

李裕在这里看过书,还问起过她许多娄长空的事,夹着酸溜溜的醋意在其中……

他总吃娄长空的醋。

分明精明,但唯独在娄长空这件事上先入为主。

她也想起离开苑中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他一手牵着她,一手撑伞,那时候的李裕已经高出她半个头……

同她说的她会喜欢他,个头差不了多少了。

周遭无人,温印眸间氤氲。

她不知道李裕被逼到什么样的绝路,才会面朝茗山,纵身一跃。

这么要强,隐忍,蛰伏的小奶狗,怎么才会被逼上绝路……

温印指尖微滞,转身离开了苑中。

等回了屋中,鲁伯来寻,“东家。”

东家还在,鲁伯百感交集。

温印笑道,“鲁伯,当时情况这么混乱,还要你一直看着,辛苦你了。”

鲁伯一把年纪,也忍不住摸眼泪,“东家安好就好。”

温印点头,“好着呢,让鲁伯担心了。”

鲁伯当日在老宅,知晓当时的混乱情况,也知晓当日每一步都惊心动魄的场景,如今还能见到温印出现在眼前,鲁伯百感交集。

“都过去了,鲁伯。”温印泰然。

无论有没有过去,都要过去了……

鲁伯没有说破,而是上前,“东家上次让查的阮家发迹,都在这里了,这月余两月查探的人都回来了,也整理成册,东家抽空看看。”

“好,有劳鲁伯了。”温印接过。

“东家早些歇下吧,日后再看。”鲁伯嘱咐。

“好。”温印随意翻了翻,又问起,“祖母知道吗?”

仿佛回到了娄长空这个身份,唤祖母都习以为常。

鲁伯应道,“不曾,按照东家早前交待的,瞒着老夫人的。”

“那就好,我想看着,有要帮忙的,再寻鲁伯来问。”温印阖上册子。

鲁伯出了苑中。

温印目光凝在一处出神,良久才回过神来,因为脚下痒痒的,似是有东西在蹭。温印目光垂下,忽然怔住。

下下?

下下认出她,许是很想她,一直在她腿脚处蹭来蹭去。

温印眼中惊喜,俯身抱起下下。

下下“喵”得一声看她,似是招呼。

温印鼻尖也蹭了蹭它。

原来,它一直都在……

温□□中抱紧它,指尖轻触它头顶的时候,又微微滞了滞。

她的猫还在,但她的小奶狗没了。

永远没了……

温印胸前钻心得疼,他明明可以走掉的,他如果不折回找她,他早都出了定州城。

她明明叮嘱他,她会去找他。

但他折回抱紧她时,一遍遍安抚她,不怕,他在,他口中的每一句,都落在她心底最柔软处……

她揽紧他,许久都未松手。

她都记得。

但因为记得,所以总想起,总想起才会难过。

她要忙起来。

忙起来,就不会多想他了……

***

李裕这一路去了很多地方,一直没有停歇过,路程被压缩得很紧,但紧是好事,每日都很忙,脑海中也不间断得让自己思考事情。

不留空,就会像每晚躺在床榻时一样,空唠唠地,闭眼,也都是无尽的黑暗,若长夜没有尽头一般。

再后来,他从不早睡。

除非是看书看到犯困,亦或是同人说话到眸间有血丝时,这样的夜里才短,睁眼就是天明。

他不怕梦到温印。

有时也会梦到温印,但梦很短,醒来的时候再无睡意,就在窗棂处,一坐就是一宿。

从温印不在那天起,就一直如此。

他不得不让自己充实。

他也确实有太多的事情能让自己充实。

记忆里的人,有的是忠诚良将,能追随他到最后,但同当初的洛铭跃一样,除非他亲自去见,否则不能提前纳入帐中;也有的人,一直摇摆不定,他要想办法旁敲侧点。

器欲尽其用,必先得其法。

他要做的,是周全的准备,才不至于后来处处受制。

在眼下,李坦和李恒斗得白日化的时候,正好是他最大屏障。

每一日都很珍贵,这关于到长风的日后,他一日都不能停。

他在外,东山郡王,汪云峰,还有宋时遇都在各自奔走,一两年的时间太紧,要厚积薄发,就一日都不能倦怠。

但不倦怠,原本对他而言也好。

不倦怠,就不会让自己放空。

……

温印处,娄长空的回归,让娄家的生意又开始逐步恢复。

早前遗留的滨州药材生意,她去趟滨州,同对方斡旋了月余两月,当前形势不好,对方要现银走人,但于温印而言,药材生意原本就是娄家要布局的,当下的形势是不好,但形势不好,越能踢出摇摆不定的人。

长久看,对娄家是有利的。

商人逐利,李恒同李坦斗得激烈,百姓苦不堪言,但不少商人赚地钵盆体满,根本不会在意这场内乱会持续多久。

但娄家不发国难财,就只能在这个时候,稳扎稳打,但收敛的收敛,但布局的布局,等日后水到渠成的一日。

滨州的药材生意告一段落,温印去了冉州,说是去看染坊生意。

眼下局势不好,染坊的生意受影响,她想买入,但要去实地看看。

区老夫人叮嘱她路上小心。

但在乱世里,没有全然安稳的地方,在家中和在外其实并无区别。

温印并非是去冉州,冉州在定州去往沧州的路上,阮家的事,舅舅的死,都有不少蛛丝马迹在沧州,她要亲自去看。

冉州的染坊生意,她早就有眉目,韩渠去做就是了。

肖媛和乔木同她一道去沧州。

清维几人太过显眼,眼下最好别同她一处,虽然她也不怎么习惯,但有顺子和福旺在,勉强也能应付。

顺子机灵,就是尖嘴猴腮,一张嘴说个不停。早前她嫌最吵的,一个是顺子,一个是安润。李裕不在了,听说安润没了的时候,她在马车中一日都没说话。后来再没嫌过顺子吵,因为顺子在,会让她有时恍惚觉得,安润还在……

另一个是福旺,人如其名,是很有福相,所以溜圆,一笑就憨厚。

顺子和福旺形成鲜明对比,这一路,也不算无聊……

时间转眼,如白驹过隙。

半年多的时间从指缝中溜走,恍然就到了腊月年关。

李坦和李恒的争斗,给了李裕充足的时间,但于李裕而言还是不够,他还要更快;于温印而言,娄家的生意如何在乱世中求稳,舅舅的死到底牵涉了什么,她都要查清楚,才能让外祖母安心。

如此,奔走于路上的人,总会在不经意间,才发现时间过得很快。

江之礼同洛铭跃随李裕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逐渐建立的信赖,慢慢根深蒂固着。

而江之礼和洛铭跃从早前的见面必拌嘴,到眼下莫名有了些许默契,虽然也吵,但吵过之后,也会相互照顾。

洛铭跃从江之礼这里学到不少东西,江之礼会笑,挺上进的。

洛铭跃也会恭维,老师教得好。

江之礼轻嗤,我才不是你老师。

洛铭跃摇头,不不不,子弟不必不如师,做老师的不如弟子也正常,江之礼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

但有江之礼和洛铭跃在,李裕这一路多了许多乐趣,可以打发空闲时候的乐趣。

原本,年关是要回南洲的,但因为途中行程实在太忙,就在郎城临时落脚,这个年关只能在郎城的客栈中度过。

李裕同江之礼和洛铭跃一道用的年夜饭,有他们两人拌嘴,年夜饭不算冷清。

年关烟花绽--------------/依一y?华/放的时候,李裕已经尽量不去想温印,还是在看到年关烟花的时候,想起同温印一处的年关。

—— 这里,应当看不到(烟花)吧…

—— 谁说看不到的?

—— 这里隔得太远,京中放烟花看不到的。

—— 谁说要看他们放烟花的?我自己放!我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看多久看多久,现在就放!

……

“困了,我回房内。”年夜饭时的烟花结束,李裕起身。

江之礼还在和洛铭跃斗诗斗酒,李裕起身,两人也跟着起身。

李裕轻声道,“你们慢慢喝,不用管我,新年好。”

李裕提前说声。

江之礼也同洛铭跃问候了一声新年好。

等回了屋中,李裕睡不着,又坐在窗台上喝酒。江之礼和洛铭跃后来去了何处,他不知晓,方才他们两人都有些喝多,不知去哪里闹腾了,但今日年关,热闹之后,反倒更冷清。

冷清的时候,他坐在窗台上出神,想起温印年关时喝多了酒,主动亲他。

他知晓,那时的温印是喜欢他的。

至少那时是。

她喜欢他,但清醒之后,就不认账。

她不认账的时候很多,也总是这样,他那时还恼火过,但眼下才知道那时年少……

不认账有什么不好?

只要她在,认不认账有什么关系?

但她不在了……

思绪间,守岁的烟花在头顶绽放,将夜空照亮。

过子时了,又是新的一年。

阿茵,新年好。

***

客栈一楼处,顺子推开客栈门,总算寻到一处落脚地了,“掌柜,投宿!”

温印神色也有些疲惫,但在顺子开口时,年关烟火正好在身后的夜空中绽放,温印转眸,目光看向夜空中微微出神,过子时了,又是新的一年了。

温印淡淡垂眸。

作者有话说:

就不守时~提前10分钟也是提前,HOHO,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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