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九.疗心

“你看他这一身乱七八糟的外伤,”孟梁拉着顾襄一一摸过江朝欢身上缠着白纱布的地方,最后停在右肩处,重重叹道:

“尤其是肩胛骨这里,他这儿本就有旧伤,这次又被一剑洞穿,你知道有多难办吗?光是这个伤口,我就花了整整一天手术清理碎骨、接续缝合,生怕恢复不好影响他日后使剑。”

“……那真是辛苦你了。”顾襄一脸惭色,连连点头。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可能多虑了。因为,他能不能醒过来都难说!”孟梁的眉心都拧出了一个川字,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身上的折红英一年来发作了数不清多少次,早就超出了心脏能承受的极限。结果他还不知好歹地妄动内力、强冲穴位,简直是取死之道!”

“这个……”顾襄忧心如焚,却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只得希冀地望着他:“那也还有救的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心脏功能严重受损,但心悸又持续不停,两者相互激发不断恶化,他的心脉已经毁得七七八八了,若是师父还在说不定能想出办法,但我……”孟梁垂下目光,摇了摇头。

尽管不忍看顾襄痛苦,但作为大夫,他总要说实话的。至少,也要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良久,顾襄的指尖悬在江朝欢心口半寸,却不再敢落下,最终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了。”

听着她气息不稳、却仍强撑着保持镇定的声音,孟梁的心也揪成一团。只能勉强安慰她:

“不过也没那么绝对。从去年中秋开始,我就在研究调养心疾的法子,这次给他用上也还算有效,应该能再多撑几个月。只要折红英不继续发作,想必还有时间和希望治好他。”

听了孟梁的话,顾襄半晌无言。

掌心包裹住的那只手比往日还凉,几乎感受不到脉搏的跳动,连带着她的指尖也变得冰冷。

但,孟梁的意思说明至少目前他们的情况还算稳定,总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

她努力平复心情,转身问道:

“既然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为什么他们都还是这副样子,醒不过来?”

“为什么?”

这下,孟梁的脸几乎拧成了苦瓜形,“因为我之前说的都还不是最严重的,你捡回来的这三个人,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

“没有求生欲。”

顾襄一怔。

便听孟梁抱怨道:“人不想自救,别人再努力有什么用?”

“你说他们都不想活了?”顾襄有些难以接受。

“那倒也不是。怎么说呢,他们也不是求死,只是对生死无所谓了。大概算心灰意冷、顺其自然吧。”

“对活下去没有强烈渴望和执着的病人,是世间最难医治的。所以你看,给他们进药都那么困难,更别提让他们主动配合我运气疗伤了。”

“万法唯心造,救人先救心。如果救不活他们的心,就算暂时救醒他们,也只是稍微延长了一点时间而已。”

……

孟梁离去已久,落日也渐渐西斜,唯有三人仍静静躺着,毫无变化,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都凝固了。

救人疗心,可对他们来说,沉睡是否才是逃避痛苦的唯一途径?才是对他们更好的选择?

身已行至穷途末路,心,真的还能救回来吗?

还应该,再度把他们的心置于清醒的绝望当中吗?

……

顾襄苦思半日,终究什么也没做,转身而去。

接下来几天,她努力配合孟梁给他们熬药、换药、喂药,又揽过了大部分杂活,孟梁终于轻松了一些,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但顾襄却睡不着,她闲着的时候便坐在门口,捧着孟九转留下的医书,一看就是半宿。

她也不知道自己看进去了没有,看懂了多少。只是每每有了些灵感,又很快会被那些烦乱的思绪冲散。看她这样,孟梁反倒更担心起她了。

“你真的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不知何时孟梁来到了她身后。

“这样,不好吗?”她更像是在问自己。

“停在原地是等不到结果的。”孟梁疑惑:“这是你说过的话。”

“但我有很多事都想不明白。我怕做出的决定只是自以为是。”

“你是不是被那个江朝欢传染了?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孟梁的声音有些愠怒。

“师父说你是最勇敢、最坚定的,无论何时我只需要跟着你就好。可现在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你让那些死去的人如何安心?还活着的人又如何收场?”

一刹那,顾襄的心沉沉滞下,她回过头,透过孟梁,仿佛看到了小缙吵嘴时的幼稚神情,又依稀听到江边不断退后的船舷上,嵇盈风努力故作轻松的嘱托。

她,他们,没有资格停下来。

何况,连神秘人托她转达的问题都不曾告知江朝欢,又怎知道他会如何抉择?

……

“江朝欢,你也差不多该醒了吧。”

冲回屋中,顾襄抱着手站在江朝欢面前,恶狠狠道:“孟梁说得没错,你这人还真是可恶,我回来短短三天就被你传染得心灰意冷了。明明前几天我还好端端的,谢酽都说不过我!”

没有回应。

“喂,你是不是又要不守信用了?还记得我们无虑山成婚后,分别之时你怎么承诺的吗?”

【等我,无论成败,我保证会回来】

顾襄攥紧了拳头,咬牙道:“是你说的吧?结果呢,你人是回来了,不过是我背回来的!还又弄得半死不活!”

那人依旧双目紧闭,了无生气。

“你以前欺骗我、利用我那么多次,还没偿还完呢,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躲过了?”

“还有你说过要帮我找到我是谁,也不打算兑现了是吧。”

满怀嗔怪的声音却反而渐渐低沉,她的拳头落下时,已经化成了轻柔的爱抚。

压在他的心口,用心跳听到他的心跳。

“你个大骗子,你骗了我这么多次,为什么我还会相信你……为什么……”

“我努力了这么久,才好像明白了我从来都不是谁,可直到现在,我还没找到自己啊……我只知道我要走下去,和你一起走下去,因为我发现,你又何尝不是和我一样……”

“如果你的生命里没有复仇,你还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活着、如何活下去、又该活成什么样子吗?”

“你视此生为罪业,只知道痛恨和憎恶自己,恨不得随时死去,可你懂得如何敬畏、爱重自己的性命吗?”

“你把过去的自己杀死,又不愿接纳现在的自己,那么,你还能做谁?你到底是谁?”

她靠近他。

掌心下的心跳,正在和她趋于一致。

“如果你真的太累了,我不会强求你醒过来。但你只是和我一样,找不到自己,不敢面对自己啊……”

“我要和你一起,只有我们一起,才可以……没有对方,我们的心都是不完整的,我们永远也找不到自己……”

“你别想再不守承诺扔下我,否则--”

她看到自己的泪水滴落在他眼角,那昏暗月光下的眼睫轻轻一颤。

“……否则什么?”

低哑、比记忆中添了几分干涩的声线,仍带着那似笑非笑的可恶声气,她忽然跌入了混沌漩涡。

……

再度找回自己的心跳时,她已能听到,他们一体同心的呼吸。

已能看到,他们纠缠得难解难分的心脏,不再有半分空隙。

这是一个长长的、永无尽头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