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零.梅鹤

武学一道本在于强身健体,哪怕练不好也不应该有什么害处,唯有内功除外。练内功走火入魔,可谓是习武中最危险的事。

尤其是这种艰深晦涩的内功,当世之中都无人练成,所以更没人能有什么好方法助鹤松石复原。教中几人勉强用朝中措真气维持住他的心脉,却见他的身体仍然每况愈下。

再过几日,一行人到了出关腹地营州,他已经彻底陷入了昏迷,无法醒来。

谢酽上报教中后,顾柔召回蔡隶,想必是真正对他起了疑心。又让他们将鹤松石暂且留在营州,抓紧赶往天池,以免贻误教主散功时机。

临别前,望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鹤松石,江朝欢不知是何滋味。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已经和记忆中相去甚远,现在更是双颊凹陷、形容落魄,全无“断金剑”风采。在场之人无不暗暗揪心,皆觉此番鹤护法怕是在劫难逃,方知原来那神功也不是那么好练的。

离去路上,谢酽摆弄着那把匕首,笑吟吟对江朝欢道:“你的剧本快要写好了吧,江兄,还不肯给我透露一二吗?”

“谢堂主的话,我听不明白。”

“说好了我们两个先不要动手,江兄,你怎么还是这样,事事都定要和我争一争,抢在我前头。”谢酽仍是温和地笑着,一派从容。

江朝欢继续装傻:“谢堂主是不是误会了。我可什么都没做过,蔡洞主跟鹤护法的事,难道不是谢堂主的授意吗?”

谢酽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径直而去。

本想借此机会把教中的“内鬼”揪出、应付过他们对小缙中伏的疑心,也让萧思退脱身。但总有人捷足先登。

……一个内鬼的名头,也这么抢手吗?

是他,还是真的与他无关?

既然惊喜不断,那么,便让他们唱下去好了。

谢酽指尖抚过那莹润的刀坠,用力握下……

蔡隶回程之路亦有多人护送,然而,还是出现了意外。

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正道得知了蔡隶的行踪,在路上劫走了他。唯一逃回来的使者说是丐帮的人出手暗袭。

一时,所有人都惊恐难当。只怕蔡隶凶多吉少,会和小缙一样,回来的是一具不成样子的尸体。更怕定风波落到丐帮手上,对圣教造成威胁。

谢酽等人紧急赶回时,现场已经没什么线索,他们只得分头去找。

而此刻,被掳走的蔡隶在经历了一日的颠簸后,也终于见到了那个出手之人。

与他所料一样。不仅不是所谓正道,更不是丐帮,而是一个本应昏迷不起的人,一个完全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鹤松石。

确实不很善于说谎,所以看到蔡隶泰然自若的面色时,他已经有些慌张了。

“鹤护法,时间不多,所以你想知道的,尽快问吧。”

仿佛被抓来囚禁的人不是他,蔡隶淡然坐着,还示意鹤松石也落座身侧。

尽管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鹤松石还是努力维持着镇定,道:“十五年前,你回到中原去了勿吉后,又见过师……梅溪桥?”

“是的。”蔡隶毫不避讳,坦然承认:“而且如你所料,确实是在甘州,他过世之地。”

“那你……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你走时他已经死了吗?”

见鹤松石这么问,蔡隶更加确定他所为的不是最后一战梅溪桥看到的秘密,亦非为了定风波,而是,梅溪桥的死。

于是他答:“没错。他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甚至还看到了你”

一语未毕,只见鹤松石已勃然变色,死死盯着他,眼中仿佛射出毒箭,但又蕴藏着深深的恐惧。

在这种重压下,蔡隶仍是面不改色地说完了后半句:

“是你,明明有机会救他,却惧死偷生,没管他自己逃了,对吧?”

谁知,他说完后鹤松石反而面色骤然和缓下来,慢慢收回了目光,原本那些矛盾惊慌的神色也无影无踪。

他是在套我的话啊。鹤松石松了口气,心中稍定。

这么说,他表现的那么淡定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把那些事情告诉别人。

是啊,若他真的看到了,必对自己恨之入骨,岂能等到今日?

竟是自己多虑了。

还好,没有酿成更大的祸患。鹤松石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豁然起身,将一把匕首递到蔡隶面前:

“你自己动手吧。”

然而半晌,对方也没有动作。鹤松石这才转过头,发现蔡隶换了个人一样,眼中竟是无比怨毒的恨意,毫不掩饰地凝在自己身上,像是恨不得生拨活吞了自己。

他不知道,在蔡隶看来,弃掉梅溪桥是他能做的最过分的事,所以这样试探。

而他的反应分明显示出,当日甘州他曾做的事,不止于此!

有些奇怪,他正要说话,却见蔡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小孩子似的猛然朝自己扑来!

尽管力道极大,但他当然没能撞上。随着鹤松石轻轻一点,蔡隶便仰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地上。

“你这是何意?你明知道自己的武功,是不可能打得过我的。”鹤松石不解地按住蔡隶,拔出匕首,不愿再浪费时间夜长梦多。不等他答,便手腕一翻,朝他心口刺去!

眼见锋刃急遽迫近,就要在此结果了他的性命,陡然一道白影挟着风声掠过,撞得刀锋一偏,只划破了蔡隶衣服。而鹤松石却也被这股极强的劲力带倒,连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门窗几凳皆碎裂一地,被劲气波及血气翻涌,鹤松石强忍胸口不适,回头看向那击偏了自己匕首的东西,心中骇然

一颗白棋,正嵌入墙壁,稳稳留在了墙面上!

不敢置信地抬头,来人在沙尘碎末渐息后才悠然走近,轻摇着折扇,书生打扮。

“沈副教主?!”鹤松石愕然失色。

沈雁回不慌不忙地先扶起了蔡隶,才走到鹤松石身前。

怎么会是他?这个一向遵循明哲保身之道的、最不可能背叛的人……

打量了他一会儿,沈雁回敛尽失望之色,才幽幽开口:“怎么还不进来?”

鹤松石闻言一怔,随即见到倒坍了的大门又一前一后走进两人,方知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可这两个人……鹤松石心里越来越沉,一种熟悉的无力回天的绝望与后悔慢慢将他攫去、扼住,甚至蔓延得开始窒息。

谢酽……江朝欢……

他颓然望着那两道影子缓缓逼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场针对自己设下的局。

早该想到的,蔡隶如此重要的人,在来时都有顾柔亲自护送,回去又怎么可能没有高手随身保护呢?

蔡隶故意透露出自己曾到过甘州后,江朝欢便让他教鹤松石真的定风波了。

先前是蔡隶以自己改动过的定风波相授,鹤松石越练越坏还是正常。而改换成真的秘籍后,他却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切实走火入魔、情势急转直下,直至昏迷。

这只能是因为,甘州一事鹤松石心里有鬼,所以得知蔡隶去过、有可能窥探到他所为后十分恐惧,以至于一边装作练功走火,陷害蔡隶;一边借着装昏让自己落单、再寻机对他下手,试图彻底除掉这个隐患。

江朝欢当然不能将这一节尽数告知,但他三言两语在谢酽心中种下了困惑。便能猜到,谢酽对付不了自己,又不会允许自己独自操控这边局面,所以定会联络教中,设下反局。

而他会暗度陈仓,谢酽自然也会釜底抽薪。当教中派来沈雁回护送蔡隶回程后,谢酽果然又如他所料,建议沈雁回只在暗中随行,不要露面,连蔡隶本人都不知情,只为引出那个潜藏教中的内鬼。

而若一路顺风顺水,那就说明多半真的是蔡隶用假定风波糊弄教主、又害了鹤松石。内鬼泰半是他自己。

就这样,江朝欢全程置身事外,借谢酽之手谋篇布局,又借他和沈雁回完成了计划的后半部分,成功逼迫鹤松石从幕后走到台前,露出了隐藏十五年的真面目。也将自己彻底摘了出来,避免自己惹上嫌疑。

而江朝欢不知道的是,哪怕鹤松石真的毫无异心,并不出手,蔡隶也不会一路顺遂。

因为,谢酽会让“朱廷越”充当这个必须要显形的内鬼,将之前的一些漏洞圆上。

而此刻,他仍表现得一知半解,任沈雁回和颜悦色地安置好几人,与谢酽一起询问鹤松石。

鹤松石心知大势已去,又没有那种能在片刻间编造出一个完美故事的能力,但不知为何,他仍咬着牙垂头不语,仿佛正在经历天下间最为难之事。

“鹤护法,你自弃暗投明、追随教主以来从无行差踏错,我也相信你对教主的忠心。”沈雁回好心劝他:“你若只是为私仇对蔡洞主下手,教主也未必不能原宥。但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总要先说出来,我们才能帮你。”

鹤松石闭了闭眼,无力地摇了摇头,却仍不开口,叫几人都觉讶异。蔡隶为一个梅溪桥衔恨半生,此时终于再也忍不住,冷笑着喝问:

“鹤松石,从你认出我以来半年,你有无数次机会对我下手。但唯独在我默出定风波后、教主对我保卫最严密之时,你才冒着最大的风险要对我不利,甚至不惜自伤经脉,伪造走火入魔的假象。

到底因为什么,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在甘州,你都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