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祭司……嵇无风……?!”
三人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霎时全身一震,挢舌难言。
惊愕,或者说是悚然,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他们的心绪。
“祭司因他而死,神鹫被他断绝。一枯一荣,此消彼长。今日祭司遗志、神鹫骨血,在他体内重获新生。日升月恒,终得永久。”
江朝欢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幼鹫之死斩灭了所有的可能……只剩下这一条路,也是最好的那条路……祭司与神鹫因他合而为一,血脉相融,这是从未有过的盛事……”
“因果轮回,天命有归。”桑哲神情庄重面西而立,双目中是近乎执念的神圣,缓缓抬手,覆在心口:
“三日之后,既是祭司也是神鹫的嵇无风,将会是我拜火教,新的神祇……”
纯白天地一尘不染,他们眼前风云变幻,黑水之下的另一个世界彻底显露无遗……他们神驰目眩,仿佛真的看到了,桑哲口中那条唯有亲自踏上去、才真正存在的、全新的道路。
整整两月,从冰寒刺骨的中原来到沙尘肆虐的大漠,复又踏上归程。
春暖花开,渐渐回到熟悉之地,却已物是人非。
当他们再次回到衢尘关后,萧思退已经消失了。他们清楚只能是他想趁机脱身,而绝非他遭遇了什么不测。
而江朝欢也愈加肯定,这个易容天才先是背叛神秘人加入拜火教;又作为拜火教执事与神秘人的手下萧望师重新联手;再假意投靠自己、期间却差点把自己害死;现在又一次寻机脱离所有人掌控,不知接下来又会去哪……
如此反复无常、心性不定之人,强留在身边也是无益。就连他对顾襄的情意,也是那么危险而莫名。既然他选择离开,就让他走好了。
他难以释怀的是嵇无风,终究以下一任祭司的身份留在了天鹫峰,从此天高水远、孤身一人。
或许差点害他疯癫的催眠被解开,也不会再被拜火教追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甚至他们能从拜火教全身而退,顾襄也并未被种下岱舆,都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但他常常不可自制地想起极乐林中被迫告知嵇无风自己真实身份后,对嵇无风所说的诛心之言。
可惜那竟是最后一面。直到离开,都没能有机会再见一次。
世上仅存的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那个人,在终于以本来面目相认后,自己仍在恶语相向……
或许他终生无法回到中原,也或许能和任瑶岸一样,数年后得到机遇再次履足故乡……但总之,他们未来的路,只会越行越远。虽然这样,倒也未必是坏事……
“……让嵇无风做祭司,只怕并非桑哲临时起意。他对任瑶岸爱慕如狂,自然不忍任瑶岸最后遗志的继承人也这么快死去。或许他比谁都想救嵇无风,只是,碍于身份与职责,他只能假借我们之手。”
沉溺于自己思绪的江朝欢听到顾襄正和沈雁回讨论,不由凝神听去。
“二小姐所言不虚。暗示并纵容我们诛杀幼鹫,以便嵇无风名正言顺的、且是别无选择的成为下任祭司,保住性命,是站在桑哲的身份立场上,能为尽力保住任瑶岸心血而最大限度的作为了。”
沈雁回叹了口气:“甚至我想,我们刚进入天鹫峰后桑哲就将我们引入衢尘关,亦并非想取我们性命。而是希望我们能自己从幽都黑水之下发现昭界明山,出手除尽幼鹫母本,从一开始就断绝将嵇无风制成人蛊的可能。”
江朝欢倏然被点醒。
桑哲为了任瑶岸,竟能苦心孤诣至此。可惜他们没能领悟,兜了那么大个圈子,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力气,最后殊途同归,才勉强走到了这一步。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进入了他计算之中?
又一次体会到了桑哲心机之深、谋篇布局之长远……他们毛骨悚然,心中后怕。与这样的人为敌,又何谈胜算?
因顾襄不能动内力,他们一路未拿出最快速度。而此行结果十分机密,恐怕顾云天无治之事泄,他们只传书教中,请求派人接应。
重新踏上中原土地的第二日,就接到了教中消息。而这消息,却叫人有些费解。
“谢堂主与缙护法恰在附近公干,委以交接。西南座云茅县遂昌商行,切口不变。”
顾襄皱眉回想:“十六堂中,还有姓谢的堂主吗?”
总理教务的沈雁回却一清二楚,这教中上下,都没有谢姓之人。何况,密信中将谢堂主放在小缙之前,说明此人是外十六堂之首,路白羽之继任者。
幽云谷的天,要变了。
他微一沉吟,终究没把密信给正在帐外守夜的江朝欢看。
次日来到信中所说之地,与该处圣使相认,那人却叫他们在此处暂候,堂主晚些才归。
三人足足等了一整天,直到天色太晚,已经开始困倦,顾襄有些微怒:“小缙何时这么大的架子了?”
话音刚落,只见圣使慌张进来通传:
“堂主大人回来了!沈教主,还请几位到后院相见。”
闻言,连江朝欢都觉得有些奇怪。
以沈雁回在教中地位之尊,顾云天都从不拂他面子。那人却晾了他们一天,又叫他们过去拜见。什么堂主,能如此不知礼数?
却见沈雁回从善如流地站起,率先而去。
沈雁回与顾襄跟在他后面,绕过中庭小路,来到了最深处的院落,停在一间小屋门口。
圣使恭敬地敲门通传,半晌,才听到屋内传出慵懒的两个字:“进来。”
陡然间,江朝欢重重一凛,怔在原地。
……这声音?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被顾襄拉了一下,才勉强稳住心神,迈入房中。他的目光几近迫切地在房中搜寻,倏然定在了那上首闲坐的年轻男子身上,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谢酽?!
八月十五君山大会后便陷入疯癫、失踪已有半年的谢酽?
江朝欢如堕冰窖,心口泛起针刺般的寒意,从头到脚冰凉彻骨。
坐在主位上的那人,低头垂目,正把玩着手中茶杯,仿佛并没注意到他们到来。尽管周身气度已大不相同,却也看得出,那熟悉之至的眉眼轮廓,除了谢酽,不可能是别人。
沈雁回驻足片刻,便走上前去,叫了一声:“谢堂主。”
而顾襄犹不敢信,无数疑问堵在喉咙里,却不知从何问起。
听沈雁回先开口,谢酽才注意到了他们似的,抬起头来。
只见他似笑非笑,考量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在三个人身上描摹个遍,方悠悠说道:“沈副教主、顾右使、江护法,请坐吧。”
见几人不动,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一旁的圣使谄笑着上前介绍道:“沈副教主你们在西域消息不通,恐怕有所不知,就在上个月,教主醒来后敕封谢堂主为十六堂之首,统领外十六堂,兼摄七十二洞主朝拜之事。”
又道:“因前些时日拜火教摧毁了我们西南座的十五处据点,谢堂主奉命与缙护法来重建联络,日日在外奔劳,这才差不多收尾。适逢几位归来,教主下令,此行结果,便与谢堂主汇报,后续一应安排,也听谢堂主吩咐便是。”
谢酽微一蹙眉,拿起茶盏慢慢喝着,不耐道:“说这么多干什么?我与沈副教主几位又非初识了。你先出去吧。”
对顾云天恨极的谢酽突然投入圣教,还立即被委以如此重任,接替路白羽之位,三人之震惊,俱不亚于彼此。哪怕是早有所猜测的沈雁回也惊疑不已。半晌,顾襄脸色难看地问:“小缙……怎么不在?”
“哦,他还没忙完,要再晚点回来。”谢酽满不在乎地随口答着。放下茶杯,挑眉望着几人:“几位怎么还不坐?我今日代表教主而来,就不和你们多礼了。”
见沈雁回和顾襄在下首落座,江朝欢僵硬地移开目光,也坐了下来,谢酽晃了晃茶杯,一饮而尽。
“正事先不忙说。沈副教主、顾右使、江护法,”谢酽直了直身子,换上了庄重的神情。
“我们三年前雁门关初识,还势在两立。后来临安谢府、欹湖别院、君山之会,我们交手数次,彼此之间,多有得罪。但如今真相大白、仇怨尽泯,还望几位不计前嫌,与我通力合作,以解教主后顾之虞。”
说着,他站起身来,环顾三人,面容诚挚地一拱手:“尤其是在下过去不懂事时得罪之处,万望几位原宥。在下初来乍到,日后行止进退,还请几位前辈多指教才是。”
字字句句无可挑剔,听在江朝欢耳中,却如锐利刀片来回划过。他的手指死死扣着木椅扶手,喘不过气。
身前两人依次站起。他撑着桌角,勉强不露出异状,跟着拱手见礼。这本该是他最擅长、也是最习以为常的事。
沈雁回代替两人一并回道:“谢堂主言重了。既然教主将堂主寻回,以后我们便是教中同侪。指教万不敢当,我等定尽力配合堂主行事,不负教主所托。”
谢酽闻言一笑:“沈副教主客气了。不过有件事,沈副教主说错了。”
他负着手,缓缓走到沈雁回面前:“不是教主找到我
微一停顿:“是我自己幡然醒悟,找去幽云谷,苦苦恳求教主收我入教,才蒙教主垂怜,赐我此次机会。”
他的语气无比自然而虔诚。说完,不顾满脸惊异的顾襄,踱步到最下首的江朝欢面前:
“为何江护法自进门以来一言未发?怎么,至少不该对我说一声恭喜吗?还是说,我旧日得罪之处,江护法仍有芥蒂?”
空气倏然凝滞。江朝欢逃也似的偏过头,想说什么,却只能勉强维持着神色无异。
打在他身上的目光步步紧逼,如影随形,谢酽的语气却似在玩笑般轻快。任谁看来,此刻都是皆大欢喜的一幕。
感受到顾襄隐含担忧的神色和沈雁回微有讶异的一眼。
“谢堂主,恭喜。”
当这两个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后,他才发现,其实也没那么难。
谢酽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畅快道:“江兄,你我旧日就交情匪浅,如今殊途同归,终于得以同为教主效命,实在是一大幸事。江兄,你不觉得惊喜吗?”
“能和谢堂主共事,自然不胜欣忭。”
他咬着牙,淡笑着迎上了谢酽的目光,终能重新给自己覆上那层习惯了十五年的面具。
“好了,叙旧的话就不多说了。如今教主势在危急,我们还是以教务为重,商议正事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