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烟的身后,几个小小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一双双漂亮的荷色花瞳,好奇而懵懂地张望着玄谷这边。
他们的神情怯怯的,看着温顺又胆小,软软糯糯的,和萝烟的神态很像,倒是一点也没有萍汀和墨华那样傲娇张扬的性子。
玄谷又低下头,看着仰头睁大眼睛望着她，无声落泪成珠的鲛人。
和从前相比，他变了极多。少年稚嫩的面容长开，好似因为要顾虑的事情更多了,故而眉眼间也多添了几分坚韧与沉静。
玄谷看着他秀丽精致的面庞，只轻轻蹙了蹙眉，他就像是吓着，又像是难为情般,艰难地将心下所有委屈的,难受的情绪，全压了下去，慢慢收了泪。
萝烟见玄谷蹙眉,以为她不喜自己这般没用懦弱的样子,想来他与她之间，也并没有多深的情分，自己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狼狈依恋的情绪，实在是不该,便低着头，咬唇轻轻唤了一声：“小帝君……殿下。”
玄谷冷眼的打量，让他心下越发的不安，他僵着身，也不知该进还是退，就此离开，心中又觉得不甘。
忽地，萝烟瞥见玄谷身后站着一个紫衣的少年，那少年生着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干干净净的气质，让萝烟忍不住想去亲近。
凤笙拽了拽玄谷的袖子，玄谷撇过头看他。
“他是什么妖族吗？长得好漂亮啊……”没有出过毒瘴龙潭的凤笙自然是没见过鲛人这种族群的，天帝红爻创造出来的鲛人族，死后魂魅并不归入毒瘴龙潭中的忘川，而是直接化于海中，故而千千万万年，一直引渡生死魂魅的凤笙，也没见过鲛人族。
“他是鲛人。”玄谷答了一句，又回过头看着萝烟发红的眼眶。
萝烟的眼睫颤了颤，发狠地又咬了下自己的唇，一下拜在了玄谷身前，哀声道：“求小帝君殿下救我！”事已至此，他也管顾不了许多了。即使玄谷薄情，会厌烦于他的多事，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求助于她。
倒是玄谷身后的凤笙“啊”了一下，那双一眼就能看到心底的眼睛里涌出同情的神色来，看着便心软了，忙来搀扶萝烟。
“怎么了？”玄谷因着那与鲛人共结连理之好的咒语影响，心情并不太好，故而语调也显得冷漠极了。
萝烟扶着凤笙的手站起来，感激地看了身侧的少年一眼，心中对他好感越甚。凤笙对他也回以微笑，十分友好。
站起来之后，身后的小鲛人与小花灵们担心地围在萝烟身边，萝烟勉强挤出微笑，一个个温柔地安抚过他们，这才从头到尾，将他这几日如何逃离蓬莱秘境，背井离乡又遭人背叛的艰辛经历，娓娓道来。
“求求小帝君殿下，帮我救回那两个被掳去的孩子。”说起自己那两个被抢走的孩子，萝烟又忍不住落泪。他心中忧虑，那两个孩子也被掳去三五日了，只怕……
一想到这里，萝烟便心如刀割，焦虑不已。
凤笙也只陪着他叹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必也是想到了他的孩子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但也不忍心说出来再刺激这可怜的鲛人。
玄谷听萝烟说完事情原委，心下已是冷彻。
她知晓那些天道裁决者们打算来人间抢占散落四方的秘境，而白尧也去盯着这件事了，只不过白尧一个人身单力薄，难免顾此失彼，倒是让萝烟这样秘境里的生灵，先遭了苦难。
如萝烟所说，此刻蓬莱秘境已经被一个天道裁决者侵占，才逼得他们四处流亡。
既然如此……
玄谷残忍地一笑，伸手召来，顿时，深海中的空间，也似扭曲了一般，潮水剧烈地晃动起来，仿佛要把整个东海都翻倒过来。
在这翻江倒海的动荡中，萝烟竭力护着他所有的孩子，可还是力有不逮，就在他的几个孩子没有拉住，眼看就要卷进翻滚的怒浪中时，一个巨大的水球将萝烟和他所有的孩子，都包裹了进去。
那水不同于海水的咸涩，温柔而平静，似能包容万物般，保护着他们，任凭外界的海水如何汹涌翻倒，水球里却安稳不动。
镇定下来的萝烟感激地看了抛出水球的凤笙一眼，凤笙也钻进水里，站在他身边，安慰道：“不用担心，这是无垠之水，可保你们平安。”
两人一起望向外面。
风暴漩涡的中心，站着玄谷，此刻，她的身前凝着一个巨大的空间虚影。萝烟定睛看去，竟是他生活了数千年的蓬莱秘境！
蓬莱秘境在东海之上，而此处却是远隔东海千里的海底深渊——玄谷伸手一招，竟是直接将千里之外的整个蓬莱秘境，扯到了她面前！
这……简直骇人听闻！
萝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数月之前，玄谷还是一个弱小的凡人，她连沧泽都打不过，而如今，她便已经强到了如此恐怖的境地。
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帝君了么？不，也许比帝君还要强得多。她像是彻底和这天地融为了一体，成为了天地的意志和主宰一般，她要让哪个秘境在哪里，哪个秘境就必须得在哪里。
燕月神宫的正殿中，帝灏睁开眼睛，目光投向东方。
他看到了海面上卷起他都压不下去的风暴。
身旁的扶鸾捧着一座仪盘，长针直指东方，颤得厉害。
他们知道那是谁来了。
“你不过去，他们那边，可说得过去？”扶鸾问帝灏。
帝灏没有动一动的意思，只垂下眼，说：“我便是过去，又能如何，我又救不下他。”他也不想救。
扶鸾轻声一笑，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一折，将那根颤抖的长针折断在仪盘之中。
“那便假装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躲在无垠之水里的萝烟，只看到，那无比巨大的蓬莱秘境，被玄谷打破了空间，直接显现在她面前，随后，像是被什么恐怖的力量攥住了一眼，越缩越小，那秘境中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
蓬莱秘境空间的急剧缩小，一下让寄居在其中的那个天道裁决者警觉了起来，他的本体原本就无形无相，化为规则布满了蓬莱秘境的空间，此时空间被压迫，他也被挤压得不得不收束起了自己。
那种感觉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挣脱不得，窒息一般难受极了。
他想重新化出无面人的身体，逃离这个突逢变故的蓬莱秘境，但是——他猛地发现，他做不到！
他无法再化形了！
有一种绝对的力量，限制了他。
站着无垠之水结界里的凤笙和萝烟听不到，那蓬莱秘境里的天道裁决者发出了非人般的凄厉惨叫，直到，他被玄谷活生生捏死。
他们只能看到，越来越小的蓬莱秘境在玄谷的手掌之中缩成一个灯烛焰火般的小球——嘭地一下，透明的小球里面突然弥漫满了金黄色的烟雾。
那是品质上乘的精纯灵力浓缩，甚至都已经固态化，所变作的灵珠。
萝烟虽然实力不济，但眼力多少是有的。现在玄谷手中的那颗拳头大的珠子，里面装的，是堪比一个天道帝君的灵力浓度。
如果里面的灵力释放入人间，足够化作曜日再照耀人间百年。
因为灵力太过庞大，那珠子本身甚至耀目得让人不敢逼视——如果不是玄谷握着它，压制着它，萝烟毫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会被它刺瞎。
解决了一个天道裁决者，玄谷的心情看起来好了些。深海之中的海浪停止了哀鸣与怒吼，凤笙也就收起了无垠之水的屏障。
玄谷托着手中的金色小球望过来，她深红色的眼睛，在金色光芒背后，反而显出一种更加沉浓的深色。
看起来冰冷又可怕。
萝烟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低着头，再不敢看玄谷。
默然了片刻，下巴却被一根冰冷的手指挑了起来，萝烟被强迫着抬起头，看向对面站着的人。
对面的人，浅笑如魅，极美，极妖冶，也极蛊惑人。
“他占了你的家，我帮你杀了他，你怎么却不高兴呢？”
那双猩红的眸子审视着他，从那双如血域深渊般的眼睛里，萝烟似乎照见了自己的魂灵。
他忍不住颤抖着咬住了唇，强忍住上下磕绊的牙齿，轻声说：“多谢殿下。”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几粒藏不住的鲛泪就滚出了眼眶。
玄谷眉头一拧，又听萝烟像是终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道：“可是殿下，也彻彻底底把我的家毁了。”
那个他生活了数千年，留下无数美好记忆，终于有了归属感的地方，那里还有沧泽存在过的痕迹，可是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萝烟说完，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鲛珠一样从两颊滚落了下来。
“你在怪我？”玄谷冷笑道。
萝烟看着玄谷的眼睛，泪眼涟涟道：“我没有怪殿下，我只是有些伤心。”他有什么资格怪她呢？就算她不毁蓬莱秘境，那个家，他也回不去了。只是萝烟性格使然，突然觉得感伤，没有在玄谷面前忍住情绪罢了。
玄谷原本好了一些的心情，又感觉烦躁了起来。
萝烟见她面上有极淡的不耐之色，忙擦了眼眶收拾起情绪，小心翼翼地看着玄谷的脸色，乞求道：“殿下……能帮我寻回我那两个孩子吗？”
“说。”玄谷冷冰冰道。
萝烟便忙将他在何处被抢走了孩子，抢他孩子的人是谁说了。
玄谷面无表情地听完，转身朝萝烟丢了孩子的地方而去。
萝烟一愣，又一下明白了过来，忙领着余下的一群孩子，跌跌撞撞追上去。他灵力低微，也亏得凤笙在一旁照拂，才不至于跟不上玄谷的脚步。
他们要去的方向，是海族之王麾下一个将军的府邸，萝烟只在当时听得一群虾兵蟹将喊那为首的海妖叫“乌将军”，其余的便不知道了。
眨眼间他们便行到了那乌将军的府邸之外，门口两个守门的海妖侍卫看见前几日跑掉的鲛族美人带着他的一群小美人孩子去而复返，还没等他们大喜过望地去通报给乌将军，便被走在最前面的那一袭黑裙的绝美女子摄住了神魂。
那是最美丽，也是最可怕的存在。
玄谷甚至什么都没有做，她只在前面走着，目光所及之处，那些海族就发不出任何声音，僵化成石，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跟在后面的萝烟几乎产生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错觉——他此刻行走的地方，是一座坟陵，而身后那些活人铸成的石樽，则是这座寂静陵墓中的陪葬品。
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到乌将军的卧室门口，也没有发生任何有效的抵抗。
萝烟听到了里面他的孩子稚嫩而喑哑的哭声，还有乌将军猥/琐淫/邪的笑声。
萝烟的脑子嗡地一声，眼眶发红，向来温柔怯懦的鲛人，红着眼睛，表情狰狞地像个疯子，猛地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玄谷站在外面，歪了歪头，脸色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没有马上进去，反而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声音。
混乱了一瞬之后，又平静了下来。乌将军恶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甚至比之前还要听起来兴奋，伴随着萝烟挣扎的呜咽声。
“呵呵，美人儿……”
就在乌将军的手，差一点点就抚在萝烟的脸上时，突然响起了咔嚓一声。
乌将军的手，自手腕那处，断口齐整，伴随着他的惨叫，一只血淋淋的乌贼触手，掉在了地上。
乌将军疼得蜷起身，滚在一旁。萝烟睁圆了惊恐的眼睛，忙扑向床榻，把两个被吓得尖叫起来的孩子抱进了怀里。
倒在血泊里的乌将军抬起头，看到门口先踏进来一只黑色的云靴，随即扬荡起黑色的裙摆上，依稀可见暗银色的丝线勾绘出繁杂的纹路。
恐惧涌上了乌将军的心头，他甚至都不敢动，不敢逃。
因为他知道，他在这个人面前，根本无处可逃。
“带他们两个出去。”
凤笙明白玄谷的意思，走过去，拍拍萝烟的肩膀，把他怀里的两个孩子抱出去了。
萝烟愣愣怔怔的，扶着床榻慢慢站起身来，他的身体在抖，眼睛茫然地看着门口逆着光的玄谷。
有一瞬间，玄谷的身影，和两万年前的那个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转身离开，她向萝烟走了过来，轻柔地揽过了他的身体，站在他背后，握住了他的手。
一条三叉戟出现在了萝烟手里，锋利的戟刃直指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乌将军。
惊恐让他乌黑的面孔扭曲且丑陋，但是他连一句求饶的话，在此刻也说不出口。
玄谷像曾经她教萝烟习武那样，一手握着他抓三叉戟的手，一手拿着那装满了灵力的球，在萝烟耳边轻声蛊惑道：“试试看，杀了他，我就给你力量。”
萝烟的耳膜上，只剩下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和脑子里混乱的撕扯声音。
他的表情僵硬而狰狞。
心里所有的恶念，都在玄谷的那一句蛊惑里被诱导出来。
玄谷在引诱帝君红爻的造物堕落——他们有一切美好的，善良的品格，从某一方面来说，鲛人族，其实是红爻“仁善”之道的延续。
玄谷要亲手，毁了红爻的遗留之道，并且证明，他的“仁善”之道，根本就是狗屁。
萝烟狠狠地把手里的三叉戟捅了下去，腥血一下溅得到处都是。
一种深重的罪恶感，紧紧缚住了萝烟。他眼睁睁看着乌将军咽气，那一瞬间，好像与过去的自己，或者过去的什么东西，彻底决裂了。
玄谷爱怜地擦了擦溅在萝烟瓷白脸颊上的污血，将手里那颗看起来炽热无比，实际上却冰冷得可怕的球放在了萝烟手中。
“乖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不止自己要当魔鬼，还引诱小白花当魔鬼emmmm
反正也不伟光正就这样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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