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音乐厅的灵魂。
假如偌大的场地幽暗空荡,就像眼前这个大厅,只会令人感觉烦躁不安。
甚至令人生厌。
好了,停止这种想象吧,凯莉·汤恩心想,别像个孩子似的。站在弗雷斯诺会展中心主会议厅宽阔的旧舞台上,她再次用最挑剔的眼光审视这个地方,为周五的音乐会做准备。一遍又一遍想象灯光,舞台动作,乐队成员站在哪里、坐在哪里,什么地方最适合走下舞台和观众握手、飞吻,但又不能走得太近。返送扬声器放在什么位置音效最好——监听器应该对着乐队,保证他们能够听清楚音乐,不受回声和失真的影响。现在很多歌手使用耳塞式返送器,但凯莉仍然喜欢传统返送扬声器的即时效果。
需要考虑的细节至少还有一百条。每一次演出都必须完美,每一位观众都有权欣赏最完美的演出。这是她的信念。比完美还要完美,百分之两百的完美。
毕竟,她是在毕晓普·汤恩的影响下长大的。
影子……凯莉忽然觉得这个词有着不祥的意味。
我来做你的影子,永远追随着你……
她收回思绪,继续工作。这次的演出一定要与八个月前同在此处举行的演唱会有所区别,演出的重新编排尤为关键。她在家乡小城举办的演唱会有很多歌迷场场不落,她一定要确保能带给歌迷意外的惊喜。这就是凯莉·汤恩的音乐魅力。她的歌迷未必人数众多,却一定是最忠贞不渝的歌迷。他们背得出凯莉的每一首歌词,熟悉她的吉他弹法,了解她的舞台表现,每次结束演唱时她做些滑稽小动作,他们都会哈哈大笑。他们与她的歌曲同呼吸、共命运,他们知道她的一切,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有些人还想知道得更多……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颤,五脏六腑缩成一团,仿佛在春寒料峭的一月走进汉斯莱湖冰冷的水中。
因为想到了他。
突然,她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僵住了。没错,在大厅的那一头,有人在盯着她!那里是不会有工作人员的。
阴影在移动。
会不会是幻觉?会不会看错了?凯莉拥有完美的声线和天使般的嗓音,可是,上帝为你打开一扇门的同时必定会关上一扇窗——她的视力很糟。她眯起眼睛,扶正眼镜。肯定有人藏在那里,在通向礼品零售柜台仓库区的门那里,有人影来回晃动。
晃动停止了。
她马上认为那根本不是人影的晃动,没有人在那里,不过是一丝光线投下的阴影罢了。
可是,她怎么听到一连串让人心惊肉跳的咔嗒声、啪啪声、呻吟声以及她听不出声音的来源——寒意直透脊背。
是他……
那个给她写了几百封电邮和信件的男人。言辞亲昵、痴人说梦一般幻想和她一起生活,甚至还索要她的一绺头发、一截指甲。这个男人来看过十几场演唱会,近距离拍下凯莉不少特写照片,却没有人注意过他。这个男人很可能——虽然未经证实——偷偷溜进过乐队的汽车,也可能是演出途中的酒店,偷走了她几件衣服,包括贴身内衣。
这个男人寄过几十张照片给她:蓬乱的头发,肥胖的身躯,脏兮兮的衣服。照片并不暴露,但那种感觉足以令人惊恐不安,好像男朋友在旅行途中发给女朋友的彩信照片。
是他……
爸爸最近聘请了私人保镖达瑟·摩根,他身材魁梧高大,脑袋像子弹头一样浑圆,时常挂在耳朵上的耳机线将其职业身份表露无遗。可是,达瑟正在大厅外面巡逻并检查车辆。他的保护计划很独特:故意暴露保镖的身份以杜绝可能的跟踪狂,让他们知难而退,不必冒险去对付体重一百多公斤、长得像说唱歌手一样桀骜不驯的保镖(其实他十几岁时真是那样)。
凯莉再一次仔细审视大厅的另一头。他最有可能藏在那里偷看她。她心中涌起一阵怒火,狠狠地咬紧牙关,恨自己胆小害怕,也恨自己无法平息的不安。她对自己说,继!续!工!作!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并不是一个人。虽然乐队还没有到达城里(纳什维尔的录音室还有工作需要完成),但是鲍比已经端坐在大厅后部巨大的米达思XL8调音台前,离她不过60米。艾丽西娅在整理排练房。鲍比的巡回演出管理团里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正在后场的卡车上卸货。几百只箱子需要装起来并排好顺序,还有各类器材、道具、木板、架子、电线、放大器、仪器设备、电脑、无线接收器等等。凯莉这样中等规模的乐队巡演都需要几吨重的设备。
如果那影子真的是他,这些人肯定能够及时跑到她身边。
真讨厌,不要用他这个字了!他,他,他,你就那么害怕,不敢说出他的名字吗?难道一说出他的名字,他就会出现吗?
她以前也遇到过痴迷狂热的歌迷,遇到过很多。一位貌如天仙、声如天籁的创作型歌手,怎会没有几个偏执的仰慕者呢?曾有十二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及三个女人向她求婚,十二对夫妇希望收养她,三十几个年轻女孩希望和她交朋友,一千个男人想带她去埃文斯快餐厅或文华东方酒店吃饭喝酒……还有无数邀请她去共度新婚之夜又不必履行婚礼繁文缛节的信件。嗨,凯莉,考虑一下吧。我会让你享受前所未有的美妙时光。顺附照片一张,我本人的,不错吧?
(给当年17岁女孩送那样的照片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对这样的关注,凯莉通常一笑置之。然而事有例外,现在就是例外。凯莉从身边一把椅子上抓起牛仔外套穿上,遮住T恤衫,不让任何一双偷窥的眼睛有机可趁。顾不得九月的弗雷斯诺暑热依旧,整个大厅像闷罐一样。
不知何处又传来咔嗒声和啪啪声。
“凯莉?”她心中一惊,迅速转身,她听出了这声音。
舞台中间站着一位年约三十、身材健壮的女人,利落的红色短发,手臂、肩膀和背上的文身已经不怎么清晰,有些文身被紧身背心和紧身黑色牛仔裤遮住了。“不是故意吓你的,你没事吧?”
“我没事。找我什么事情?”她问艾丽西娅·塞申斯。
艾丽西娅冲着手里的iPad平板电脑点点头。“刚刚发过来的新海报的样张。如果今天送去印刷厂,演出前肯定能拿到。你认为如何?”
凯莉弯腰仔细看着屏幕。在如今这个时代,做音乐当然不能那么纯粹,或许一直就是如此吧。随着知名度的提高,商业活动占用了她越来越多的时间。她对这些事情从来不感兴趣,通常也不需要她感兴趣。爸爸充当她的经纪人,艾丽西娅处理日常文书工作及负责日程安排,律师审查各类合同,唱片公司安排录音工作室、CD发行公司、零售店以及下载网址,BHRC唱片公司的老朋友兼长期制作人巴里·瑞格勒处理制作过程中的技术问题,鲍比和他的人负责巡回演出的各项工作。
这样凯莉·汤恩就能够专心做她最拿手的事情:写歌,唱歌。
有一件事情仍需她亲自完成,即确保所有的歌迷(多数是青少年或者没什么钱的人)买得起价格便宜且制作精美的纪念品,让演唱会之夜具有特殊的纪念意义。比如海报、T恤、钥匙链、手镯、挂坠、吉他和弦乐谱、头带、背包等等,还有专为送孩子来看演唱会的父母准备的马克杯。
她细细端详这些样张。图片上的凯莉拿着她最喜欢的马丁吉他——不是巨大厚重的D型,而是早期古朴的小琴体000—18型,亮黄色的云杉木琴头,琴音独特。这本是最新专辑《你的影子》中的附赠照片。
他……
不,不要。
眼光再次谨慎地扫向门口。
“你真的没事吗?”艾丽西娅问,她的发音带着些许得克萨斯腔。
“没事。”凯莉继续审查其余的海报样张。都是同样的照片换上不同的字体、宣传文字或背景。她的照片采用正面肖像镜头,正是她平日见到的自己:一米五八的身高,令她自己略微有些不满意,脸也有些长,但那双夺人心魄的蓝眼睛,浓密的睫毛,娇艳欲滴的双唇,仿佛……独一无二的金发足有一米二长(十年零四个月没有剪,仅仅修理过),在摄像师安排好的电扇吹出的微风中起伏飘动,名牌牛仔裤配深红色高领衬衫,颈上戴着一条小巧精致的钻石十字架项链。
“你在歌迷心目中的形象必须是全方位的,”毕晓普·汤恩一直这么说,“我是说,外表形象也是必须的。男人的形象和女人的形象标准不一样,不承认这一点就会出问题。”在毕晓普看来,男人得像他这样才能在乡村音乐界里受欢迎:肚腩突起,抽着香烟,饱经风霜的沧桑面容,留着胡楂,皱巴巴的衬衣,再配上旧皮靴和退色的牛仔裤。一个女歌手(他如是说,其实他是想说唱歌的小女孩),却必须像赴约一样精心打扮。对凯莉来说就是穿上做礼拜时的衣服:邻家乖乖女就是她出道成名时的形象。当然,牛仔裤可以略紧些,衬衫和外套也可以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漂亮的胸型,不过领子还是高的,妆容也是淡淡的粉色调。
“就照这个印吧。”
“太好了。”艾丽西娅关掉iPad,顿了顿,“还没给你父亲看过呢。”
“样张很好,”凯莉看了一眼iPad,再次强调。
“好的,我去给他过目一下吧。”
凯莉沉默片刻,说:“好吧。”
“这里的音效怎么样?”艾丽西娅问。嗓音优美、热爱音乐的她曾做过歌手,这也是她选择做凯莉·汤恩助理的原因。不然,凭她的干练机智,去大企业做总裁助理能多赚一倍的钱。她去年春天才入职,还没有听过乐队在这里演奏。
“音效非常好,”凯莉瞟了一眼难看的水泥墙面,兴高采烈地说,“一定超乎你的想象。”她向艾丽西娅解释,这间大厅建于20世纪60年代,设计者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很多音乐厅的设计者(甚至包括专门设计古典音乐高级演奏厅的设计者)都不相信乐器与歌唱者原有的声音能够从舞台中央“直接”传达到大厅最后一排,因此建筑师们添加了各种有角度的平面和独立的形状来放大音量。音量的确被放大了,然而声音也被打散,造成回声混响,成了每个表演者最头疼的事情。叠加的回声让声音变得含糊不清,有时甚至走音。
凯莉继续像父亲告诉她的那样,解释给艾丽西娅听。弗雷斯诺这里的演出厅不大,但是设计师充分相信纯净的自然声音的力量,相信皮鼓,相信共振板,相信弦音。她正打算邀请艾丽西娅和自己唱一下副歌以做证实——艾丽西娅的合声非常出色,却发现她在向大厅后面张望。或许是她对这样的技术讨论不感兴趣吧,但是她皱起的眉头表示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怎么了?”凯莉问。
“这里只有我们和鲍比吗?”
“什么意思?”
“我好像看见一个人。”她伸出一根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那扇门,那里。”
正是十分钟前凯莉认为自己看到人影的地方。
凯莉呆呆地盯着大厅后面不断晃动的阴影,掌心开始冒汗,手不自觉地摸着手机。
是的……不行,她不能说。
艾丽西娅耸了耸宽阔的肩膀,一侧肩膀上文着一条红绿相间的蛇。她说:“呣,可能不是,管它是什么,现在没有了……好了,我先走了,1点钟餐厅见?”
“好的。”凯莉心不在焉地回答。艾丽西娅踩着重重的脚步声走远了,凯莉的眼睛仍然盯着黑暗的远处。
她蓦然低声怒吼:“爱德文·夏普。”
瞧,我念出他的名字了。
“爱德文,爱德文,爱德文。”
我现在命令你出来,听清楚:滚出我的音乐厅!我还有工作要做。
她不再注视黑漆漆的走道。当然,那里根本没有人在偷窥她。她走向舞台中央,仔细检查各个角落里贴着防护胶条的地方,那些都是凯莉在演出时可能站的位置。
就在这时,她听见大厅后面传来一声大喊。“凯莉!”是鲍比。他从调音台后面站了起来,他站得很急,带倒了椅子,又一把扯掉头戴式耳机,一只手朝凯莉挥舞,另一只手指着她头顶的方向。“小心!……啊,凯莉!”
凯莉立刻抬头,看到一只舞台照明灯——两米多长的条形灯,脱离了底座,拖着一条粗粗的电线,晃晃悠悠地朝舞台砸下。
她本能地后退,被后面的吉他架子绊倒。这架子是什么时候放在她身后的?
她浑身发抖,双手乱挥,大声惊呼……
年轻的歌手尾骨着地,重重地摔在舞台上。灯管向她砸来,像一只巨大的钟摆,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要来夺她的性命。她拼命想站起来,却又跌下去,一千瓦的灯管放射出刺眼的光芒,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世界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