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修士谈戒离知味,
猴王话别入幽冥
不多时,三个魔王便带到了。他们个个身形狼狈,悲惨兮兮,一看青蛇便不曾给他们治伤。
三人看见悟空后便跪在地上。狮驼王与白象王沙哑着嗓子低头道:“大……大王,我等知错,愿受责罚。”此时,他们此时已不能称悟空为“七弟”了。
见鹏魔王一言不发,悟空便知他心中不服。且不去理会他,只面无表情问狮驼王道:“狮驼,你发三昧狮子吼前,知车中有人否?”
狮驼王垂着大脑袋点了点头,头垂到地面上去。
悟空又问:“白象,你现原形去追路西法之前,知车上有人否?”
白象王也垂头丧气地点了点他的大脑袋道:“虽是无意踩踏,但老象确实知之。”
悟空紧紧抿着嘴唇,良久方道:“青蛇,派九尾去请地藏尊者与路西法天使长,来后山的知味山居,再派混世先锋去东海请龙王敖广来。你带着三人,跟我同去知味山居。”
局面登时变了。
原本在水帘洞前说话的除了杨戬,其余都是悟空的手下,处置狮驼王、白象王与鹏魔王还算家事。而将当事人与公证人一并请来,悟空可是要公事公办了!
水帘洞虽好,却只是家居之处。悟空又在后山建了座知味山居,做接待外客的正厅用。当初知味山居刚建好之时,杨戬调笑道:“你这馋嘴的猴儿,连山居都要名为‘知味’。”
此时悟空与杨戬仍并肩立在知味山居前厅上,心中五味杂陈,真真是“知味”了。
地藏进门后,双手合十念诵道:“阿弥陀佛。”路西法则昂首阔步一言不发。不出小半个时辰,东海龙王敖广也来了。他早听说了此事,进门后在一把椅子上坐定,对悟空道:“贤邻,你不如把其余三个结义兄长也请来罢。”
悟空冲青蛇道:“请牛大哥、蛟大哥和猕猴大哥进来。”
这六魔王虽说类不同,却自小一起修行,别看整日吵吵闹闹,实则比亲兄弟还亲上几分。牛魔王、蛟魔王与猕猴王鱼贯而入,既没有站在一旁也没有坐下,而是一排下去跪在狮驼王、白象王与鹏魔王身后,同样低头默然,一言不发。
见他们跪了良久,悟空仍铁青着脸道:“三位请起,小弟不敢受哥哥如此大礼。”
牛魔王、蛟魔王与猕猴王站起来,仍旧默然无言。
悟空轻声问道:“鹏大哥,我知你心中不服,能否说与小弟听?”他此时并不像审判门人的尊长,反而像与兄长聊天的小弟。
鹏魔王抬头道:“不错,我心中不服。此事虽因我而起,可假若路西法不动怒,不与我相斗,便无后来之祸。”
路西法冷哼一声,好歹他还给悟空面子,没有直接出言呵斥。
悟空转过头不看他,声音好似从远方的高山之巅传来,不相干地言道:“鹏大哥,你可知何为责任?”
鹏魔王愣愣地看着他。
悟空似是自言自语道:“所谓责任,不过他人对你的期待,以及你对所为之事的自觉。鹏大哥,此时你尽可以辩驳,虽说你出言不逊,但只要路西法大人不怒而与你相斗便无这后果。那旁人岂不是自然可以说:这事难道是怪路西法大人?非也非也!此事怪路西法大人的母亲,谁叫她生出路西法呢?假如路西法根本没有出生,岂不是根本不会酿成如许祸端?”
见路西法微微冷笑,悟空忙苦笑道:“路西法大人,老孙绝对没有亵渎令堂之意,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地藏躬身道:“善哉。孙施主此言大有深意。既如此,贫僧也可说,这事都怪贫僧老父,倘若老父没有跟随贫僧游历,此时定然还在家中享清福哩。”
悟空苦笑道:“老孙又能说,全怪尊者老父的祖上,怎么将他生了出来?如果他没有出生,何来眼前之祸?都怪令尊的令尊!”
杨戬连忙以神念道:“悟空,越说越过火了,怎么辱及人家祖宗?”
悟空轻咳一声,也觉有些过火,便对鹏魔王道:“大哥,你明白小弟之意了?倘若照此推论,便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因果纠缠!须得有人站出来担了这责任,斩断这无尽循环、无穷纠缠的因果!”
鹏魔王如五雷轰顶,喃喃自语道:“责任……斩断纠缠的因果……”继而拜了下去道:“大鹏知错,请大王责罚!”
悟空叹息道:“虽然此祸因你而起,你却罪不至死。至于坏人性命的狮驼与白象,老孙只问一句:你等此生还有何憾?”
鹏魔王猛地抬起头来,又叩首道:“虽罪不至死,却连累两位兄弟,大鹏岂能独生?”
悟空看了他片刻,默许地微微点头。
狮驼王与白象王一愣,与鹏魔王六目相对,彼此明了了心迹。
狮驼王烧焦了的金棕色大脑袋哆嗦了一下,颤巍巍道:“我兄弟三人,此生遗憾太多。”
悟空目光从东海龙王、地藏、路西法身上依次扫过去,又看了看跪在他们后面的牛魔王、蛟魔王与猕猴王,轻声道:“老孙听着,三位哥哥一件一件说罢。”他又称他们为“哥哥”了。
狮驼王率先开口了:“我内人生性温柔娴淑,只盼她找个好人家嫁了。我还有一个狐狸精相好,曾许诺与她共享仙缘,她根基不错,颇有慧根,希望七弟能找人收她为徒。”
白象王也道:“俺老象也不作他想,听说天庭的蟠桃味美,倘若七弟能给俺弄来一个吃了更好,弄不来也罢了。”
鹏魔王垂头低声道:“我此生遗憾甚多,回首过往,忽觉一切俱如过眼云烟。如今最遗憾的便是牛大哥成亲在即,不知还能不能看见了。”
悟空闭上双眼道:“好,三位哥哥之憾,小弟一定全力满足。”对地藏和路西法拱手道:“再宽限他们十日如何?五日后是牛大哥大喜日子,再过五日,便让他们去领罪罢。”
地藏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路西法轻哼一声,算是默许。
悟空振作精神,挥手道:“来人,给狮驼王、白象王和鹏魔王疗伤!”说完后再无多话,以手抚额阴沉着脸不发一言,见状东海龙王、路西法与地藏也请辞告退。
悟空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挥动道:“地藏道尊者,路西法大人,敖广贤邻,且慢请辞。今日之事是论道机缘,在知味山居小坐片刻又何妨?”
众人见如此也不好就此告别,只得先坐了。气氛沉闷无比,闷了半天,还是东海龙王开口道:“地藏尊者,你为尽孝心带老父外出游历,却惨遭横祸,老龙甚悼之哀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美猴王失却三位兄长,也难过的紧哩。老龙思来想去,此事未尝没有辩解之机。虽三昧狮吼、踩踏马车,却并非故意为之,也并未以神通法力要挟地藏尊者令尊与仆人。”
悟空、地藏、路西法与众魔王俱是当事人,不好开口,东海龙王身为局外人与和事佬便率先发言。
杨戬正色道:“人在车中已受挟持,并因之殒命。即便说法不同,又有何区别?修行戒律只论实事行止,不论言辩高下。”
修行人论戒,与现代流行的英美法系的法庭审判大不相同。在欧美法庭上,事实摆在那里,却可以进行各种价值渲染、意境升华,自^由民^主、公平正义满天飞,说服并不完全理性的人——陪审团即可。而修行人论戒,却绝非法庭辩论。
见厅中愁云惨雾、悲悲切切,地藏心中动了个慈悲之念,对悟空道:“龙王所言极是,孙施主三位兄长未必没有生机。贫僧已失老父,怎敢连累施主同受失去至亲之苦?既然要将三位交给路西法阁下与贫僧处置,我等就废了他们的修为,将其囚禁在贫僧的道场,终身不得出,不知路西法阁下作何想?”
路西法正待开口,悟空摆了摆手,肃然沉声道:“谢地藏尊者好意。若谈生机,老孙便直接让他逃走了,就如世上无数脱罪之人。但脱罪并非无罪,他们仍是犯戒之人,天下修士仍要共诛。”
杨戬也点头道:“假如三人不是悟空的结义兄长,而是花果山中随便哪一个阿猫阿狗,想必便五人这样提议了。岂能因悟空的面子而让有罪之人脱罪?那悟空主持定下的天下共守之戒,自己就先就弃置不顾了。”说罢看向悟空,做了个眼色。
悟空会意,清清嗓子,有些困难地开口问道:“何为共戒?”
杨戬朗声答道:“戒者,劝诫也。在于劝警世人莫要为之,而非为了惩罚。前者是目的,后者是手段,而目的须要手段维护方能达成。既然戒已立,就并非悟空一人之事,亦非花果山一山之事,而是天界各仙家与世间修行各派约定共守。它绝非为谁而立又为谁例外,而是仙家、修士共立,不因犯戒者身份而变。”
杨戬顿了一顿,一字一字道:“鹏魔王、狮驼王、白象王违戒情由恶劣,实无可赦之处。三人早已受戒,却明知故犯,其罪当诛!”
知味山居中静得鸦雀无声。
见杨戬说完,悟空又清了清嗓子,咬着嘴唇问道:“何为乱法?”
杨戬接着道:“单立法令,能否有效约束众生行止?非也,要看能否令行禁止!世间没有永恒不变的法令,世道既变,也要考究法令应不应立新,该不该改旧。世间有了共守之法,但若只为他人立法,而掌法者脱于法外,这便是乱法,世间乱法总因此而起!”
见杨戬又说完,悟空补充道:“少有人能约束掌法者,因此世间乱法之事常有。而修士与仙家与世人不同,我等不应有乱戒之心,否则就莫要谈修行!己所不欲,莫施于人。不愿看到别人为之,自己就先要不为,此之谓修行发端!修行之戒首先是给自己立的,而共守之戒就是推己及人。”
悟空吞咽数下,又道:“鹏魔王、狮驼王与白象王也曾受戒,却仍然犯戒,原因有二:一是并未真正接受劝戒,仍然无所敬畏;二是自持身份,心怀侥幸。若不改之,哪怕飞升成仙,三人也是乱法之魔!”
这番话主要说给六魔王所听。他们修行尚未大成,心境还需磨练,却又手段高超,难免肆意妄为。知味山居中的其他修士听了,也各自感慨,各有所得。
该说的都说完了,悟空忍不住长叹道:“三位哥哥修为甚高,其中以鹏大哥为最,不出半百之年定能飞升成仙。可惜可叹,千百年苦修,一旦落空!”他又称呼三人为哥哥,此时的身份并非处置犯戒之人的花果山之主,而是即将失去兄长的弟弟。
鹏魔王忽然跪下道:“七弟,求你最后一事。”
悟空清了清嗓子,险些垂泪道:“小弟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
鹏魔王垂泪道:“兄弟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两位哥哥……不知我等再入轮回后,何时才能相见?几世才能为人?但求七弟定要寻着我们三个,千万再见上一面。”
悟空只是拼命点头,掩面不语。
十日后,地藏来寻悟空道:“孙施主,贫僧欲往幽冥地狱走一遭,并护送令兄魂魄,不知施主可愿与贫僧同往?”
悟空点头不语。他已成仙,仙家炉鼎本不应感到伤痛,此时却只觉胸闷气堵。修为到了真仙地步,心境已无比坚定淡然,平日难以被外物扰乱,却仍然被外物所伤——毕竟仙家也不是无情、无愿、无心之人。
地藏面色平静地看了悟空一会儿,双手合十开口道:“阿弥陀佛,孙施主既已飞升,便是苦海已渡之人,定境中见前世种种生离死别,却怎么如此凄惨?”
悟空把银牙一挫,心道:“要死的又不是你兄弟。”转念一想又十分惭愧,地藏确实没死兄弟——他死了老父。幸亏及时管住了舌头,不然就狗咬吕洞宾了。
悟空定了定神,苦笑道:“定境?生而为仙,世人所历的修行次序老孙一个也没渡过。不怕尊者笑话,连调息入定第一关老孙都突破不了,更别提苦海了。”
地藏神色一凛道:“原来如此!施主生就一副仙家炉鼎而飞升,不知可曾恢复前世的神识记忆?”
悟空摊手道:“老孙是天地造化、石头里蹦出来的,哪来的前世?”
杨戬大惊,悟空从没见他这么失色过,连忙问道:“二郎?何事不妙?”
杨戬一对剑眉紧紧皱在一起,连鼻梁上都现出了细纹。他沉声道:“悟空,这幽冥地狱,你怕是去不得。”
悟空两道金色的眉也皱了起来,低声问道:“为何?”他一句废话都没多说,心中也暗觉不妙。毕竟没有无理取闹的仙家,杨戬更是少说话、多做事的代表。他这么说,就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里,于朝夕相处中,对杨戬已经这般依赖,如此信任。
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杨戬面有忧色,俊雅秀气的脸庞像青石板似的面无表情。他抓紧悟空的手,有些垂头丧气地徒劳地劝阻道:“你未渡苦海,不知苦海难渡。佛家有云,苦海无边。你师父恐怕也没对你说罢?”
杨戬心焦,便将千言万语以神念送出,直接印入悟空灵台。
苦海天劫,见前世种种。一个人的前世轮转中,或男或女,或贫或富,或虫或鸟,或兽或人,或善或恶。前世哪怕最细微的记忆都被唤醒,今生早就遗忘的记忆也重新想起。前尘往事,林林总总,千奇百怪,乌七八糟,都不打招呼地一股脑涌入灵台,各种完全不同甚至相互冲突的价值观交缠激荡。守得住定心不乱,并于苦海中领悟前世今生,从苦海中走出一个完整、明晰的自我,便可心境不失,神识不灭。倘若守不住灵台清明,执着于前尘往事不可自拔,就是渡劫失败,删号重练了。(又混进去奇怪的东西了!)
常有人说“经历的种种都动摇不得我的定心”,那么,没经历过的又如何呢?当你从未经历过的往事以排山倒海之势,不管不顾地强行进了脑海,是否还能保持定心不乱?
悟空沉吟半晌,决然道:“这幽冥地狱,老孙还非去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够昂:
西游写悟空每到极难处,拔毫毛变化得胜。但毛不一,变化亦不一。或拔脑后毛,或拔左臂毛,或拔右臂毛,或拔两臂毛,或拔尾上毛,大有分别,不可不细心辨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西游写悟空变人物,有自变者,有以棒变者,有以毫毛变者。自变棒变,真变也;毫毛变,假变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西游称悟空,称大圣,称行者,大有分别,不可一概而论,须要看来脉如何。来脉真则为真,来脉假则为假,万勿以真者作假,假者作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悟空到处自称孙外公,又题五百年前公案。孙外公者,内无也;五百年前者,先天也。可知先天之气,自虚无中来,乃他家不死之方,非一己所产之物。知此者方可读西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