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回：
高堂不见三清像，
谁家老者骑青牛
当年悟空离开斜月三星洞时，菩提祖师给他定了三条戒律，道是：不可自以为是，不可卖弄神通，不可自欺欺人。悟空稍加改动，改成如下三条，命青蛇和九尾带回花果山，令花果山上的精怪共守：
第一，不可显弄神通，惑乱乡里；第二，不可依仗道术，谋取钱财；第三，不可自欺欺人，逼人供奉。
杨戬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三条戒律道：“悟空，这三条戒律仔细思之，实为一条：不得以道法害人而利己。”
悟空笑道：“二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杨戬拱手道：“有劳孙大仙指点一二？”
悟空拱手回礼道：“无他，三条排比，读起来朗朗上口，听上去气势磅礴。”
杨戬绝倒。
不晓得悟空是戏言还是另有他意。戏言也好，深意也罢，千年之后，齐天大圣安定天界秩序、斩断世间乱象之后，此三戒逐渐被世间修行门派和修行散人奉为“共守之戒”，如有违反，天下共诛。此中深意，前辈给后辈讲上一天一夜也讲不完。
此时悟空只是笑言三条戒律，易读好听而已。
南方山区丘陵一带，交通闭塞，民风蒙昧，却颇多灵气充盈的洞天福地，自感成灵的精怪也多，巫风盛行难止。悟空与杨戬在南瞻部洲南方千里之地徘徊数十年之久，将欺诈乡民骗取钱财香火的精怪杀的杀，收的收。乡民感念悟空恩德，拆了精怪的塑像，却塑了猴像顶礼膜拜。
作为一个受无神论教育长大的猴仙（？），悟空十分反对偶像崇拜，对借香火愿立修行也颇为不屑。杨戬劝他道：“你我都明白，内心的了悟与行止的反思，远比烧香拜神要紧得多。可你不能要求众生都有觉悟，他们须得借助外在的、能感知的事物来寄托才行。”
悟空苦笑着点头，又叹气道：“再过个百千年，时机到了，老孙非要把自己的塑像都烧了不可。”
一日，悟空突发奇想欲读书，杨戬道：“周之守藏室中仓藏书颇多，不如我俩隐了身形，去守藏室走一遭？”
悟空大喜，急急欲行。杨戬拉着他的手笑道：“看花了眼不许赖我。”
悟空翻白眼道：“别以为自个儿有三只眼，便可以嘲笑只有两只眼的。”说罢一个筋斗云纵身不见，杨戬微微一笑，以神念锁定悟空的身形追去。
只见那守藏室是一间大庙堂，有人门口讲学，听者甚众。悟空和杨戬隐去身形，进了内堂，只见无数典册、钟鼎彝器、金玉玩好、兵器，竹箧金匮等，琳琅满目又整整齐齐，端的令人眼花缭乱——原来守藏室不单是图书室，还是个博物馆！
悟空正看间，忽道：“二郎，你发现了没，庙堂里居然没有供奉三清之像。”
杨戬也站住，展开神识四处探查一番，奇道：“果真没有，真是奇也怪哉。”
悟空性急，窜了出去，现出身形，打听了一圈，回来道：“真不知三清惹了谁了？据说二十余年前，三清之像莫名崩塌，周王震惊，派人修了数次，结果你猜怎地？修一次塌一次！周王以为三清发怒，谁知全国各地的三清像都好好的，只有此处塌了。只得作罢。”
杨戬看着悟空，忽笑道：“你可知三清是谁？”
悟空道：“元始天尊，灵宝道君，道德天尊，是三人也是一人。”
杨戬看着悟空，一根手指点着悟空的鼻子，轻笑出声道：“是三人也是一人，不错。”
杨戬低沉的笑声中，忽有人道：“小兄弟所言，是也不是。”
杨戬与悟空俱愣住。以他们的修为，居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到底是何等高人现身？待得以灵觉感应，那人居然一丝神通法力也无，就是个地地道道、彻彻底底的普通人。
二人转身看去，只见一个青袍老者捋须而立，他须发皆白，皱纹纵横，面色红润看不出多少年纪，一双眼眸令人过目即忘。
悟空有些发愣。这个老者绝不是凡人，可是分明又是个凡人，扔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悟空不由自主想起了师父，这位神秘老人莫非与师父一般，修为到了极致而返璞归真？
悟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仍旧不曾发现一丝的法力波动，只好问道：“敢问丈人是谁？”话音刚落，便发觉杨戬向着那位老者行起礼来，行的是拜见师长的大礼！
他走过来扶起杨戬，手上没有一丝法力流转，杨戬却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了。青袍老者道：“不必行礼。”又转向悟空道：“这位小哥，老夫乃我父之儿、我儿之父，周之守藏室之吏，芸芸众生中一俗人耳。”
悟空长揖道：“丈人既为守藏室之吏，定是上知观天、下懂堪舆、博古通今之辈。能否请问丈人，何为三清，此处为何无法供奉三清呢？”
老者笑道：“元始，乃无边玄妙方广世界。灵宝，为灵台造化开辟之功；太上，则是传道之祖。将三清附会为三个仙人，实乃世人按自己的见知理解而来。”
悟空又问道：“三清是谁的化身？”
老者道：“三清实是太上的三个化身而已。”
杨戬拉着悟空的衣襟，欲言又止。
悟空看了看他，一拍脑袋道：“你看老孙，真真不懂事，哪有请教人家却让丈人站着的道理！据说前门有个新开的酒家，那里的鲜鱼汤十分入味，丈人肯否移步？”
老者欣然点头。
二人推他坐了上座，老者也不推辞，坐了。悟空敬了老者一杯酒，龇牙咧嘴道：“鱼虽好，酒却不行。”解下腰间的紫葫芦，给老者斟上酒道：“非老孙自夸，丈人尝尝老孙山中自产的美酒，定然三月不知肉味。”
杨戬悄悄道：“你就不知谦虚一下？”神色仍极为严肃恭谨。
悟空斜斜地瞥了杨戬一眼，不做声。见老者似乎很喜欢，便道：“丈人，这一葫芦酒便送你了，拿去慢慢喝。”
老者起身笑道：“如此多谢了。”他话不多，却不让人觉得尴尬，反而颇感清净舒适。
悟空便问道：“一气化三清原来是如此得来。请问丈人，何为道？”
老者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道为修行中最本源的存在，不可谈亦不可论。”
悟空点头道：“道不可道，强名为道，这理我也懂。却不由自主问出来了。”
老者静静一笑道：“道虽不可道，却能述。你听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以有余奉天下？唯有道者。”
悟空听得心有所感，又恍恍惚惚。只得抛开本源问题，复问道：“何为无边玄妙方广世界、灵台造化开辟之功？”
老者浅浅地饮了一口酒道：“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即是所谓的天界。世人所言的天庭，不过天界极少一部分。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并不在天上，而是与人世间并存的、另一种形式的、有限无边的存在。”
悟空问道：“如何出入天界？”老者一句废话也无，悟空也不客套了。
老者道：“历经天刑飞升成仙，方能飞升至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初入此中，只见一片不生不灭的虚空。要在灵台中印证道家的修为，才能出入玉皇大天尊开辟的天界。”
悟空点点头。师父的修行与玉帝同源，能够在灵台中相互印证，怪道师父出入天界无碍。如此说来，只要历经天刑，自己也能出入天庭了。
悟空想了想道：“如何才能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开辟洞府？”
老者笑道：“无边方广世界只在你心头。真仙即可开辟独立洞天，金仙则可开辟造化世界，融合大天尊洞府，各仙家可自由出入。再上一层，法力玄通如大罗金仙玉皇大天尊者，以绝大宏愿、绝大神通开辟了无边方广世界中最大的一片造化世界，接引仙人飞升，实乃莫大功德。倘若不被接引，仙人飞升之后便极易陷入虚空中不得而出。”
悟空挠头道：“在虚空中无中生有开辟世界？玉帝好大法力。”挠头，用力挠头。
老者摇头道：“非也。虚空不是没有，而是与‘实物’相对的另一存在状态。灵台转化之功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化虚为实，将虚空转化为实在，这是仙家物化之妙。譬如这位小哥，你身上的锦袍，便是将满山山水花草的灵气凝聚而化成的。再者，虽说玉皇大天尊修为高绝，有大神通境界，却甚少使用法力，亦不善与人争斗。”
再看不出这老者绝不普通，悟空就白吃了这数十年的饭了。他恭恭敬敬道：“丈人，您到底是何人？”
老者笑道：“老夫是何人，不早告诉你了？我父之儿、我儿之父，周之守藏室之小吏，芸芸众生中一俗人耳。”
悟空硬着头皮，直言相问道：“敢问丈人何方人氏，尊姓大名？”
本以为老者不会相答，谁知他毫不隐瞒道：“老夫姓李，名耳，字聃，楚国苦县历乡曲仁里人也。”
老者的名字与家乡，听上去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的的确确为市井中一俗人。悟空听了，却好似被一个焦雷劈中又叫寒冰冻结，大张着嘴一动不动，菜也忘了夹，鱼也忘了吃，酒也忘了喝。
半晌，悟空方道：“太……太上老君？”
老者摇头道：“非也。老夫此时此地只是市井中一俗人，守藏室之一小吏。”
悟空低声问道：“丈人是太上老君斩下的化身？”
老者摇头道：“不然，是本尊，非化身也。”
悟空追问道：“本尊为何没有法力神通？”杨戬扯着悟空的袖子示意，悟空不理他。
老者笑着伸了个懒腰道：“老夫只是忘了。”
杨戬悟空齐声惊问道：“忘了？”
老者点头道：“二位小哥，你们此时怕是无法体会。见知到了老夫这个田地，便能发觉有神通也好，无法力也罢，都无分别。”
杨戬犹然愣着，悟空却隐约有所得：自己在二十一世纪时，没有神通法力，不是凭着自家的聪明机灵，活得也不错？道法神通只是手段而已，就如汽车飞机一般。不坐车还能步行，倘若过度依赖汽车，腿上肌肉可就萎缩了……还有许多没想明白，忽听见有客人摔了杯子，破口大骂道：“休要不认账，上错了菜还顶嘴，反了！”
三个人一齐转头去看，见一客人横眉怒目，指着店小二喋喋不休。那店小二约摸十五六岁，叫那人吓得瑟瑟发抖。
看着那怒气冲天的老头儿，悟空心中神兽奔腾。杨戬的面孔十分立体有型，像圆雕。自家的脸庞虽不如他立体，好歹也像浮雕。结果那人……五官好似画在白纸上一般，完全是平的。
那老头甚是傲慢，骂完了店小二还不足，偏要他跪下磕头求饶。
此举太过了，杨戬面色微沉，正待开腔，却见悟空已走过去了。
悟空对那客人笑嘻嘻拱手道：“老人家高寿？”
老头儿摸不着头脑，见悟空穿着贵气，不敢造次，亦回礼道：“痴长五十一岁了。”
悟空又不紧不慢问道：“老人家几个儿女？”
老头儿更加莫名其妙了，见悟空来得蹊跷，只得答：“三儿三女，小儿子如今也十岁有五了。”
悟空点点头道：“甚好，甚好！”又摇摇头说：“可惜，可惜！”
那客人甚奇道：“又甚好又可惜，何也？”
悟空道：“老人家多子多福，故此甚好。老人家的儿孙日后为官做事，却也难免被人刁难苛责，倘叫人斥骂着下跪磕头，这心里该多难受……故此可惜。”
那老头一愣，登时明白悟空所指，面皮羞得通红，嘟嘟囔囔道：“老汉的儿子可不会犯这等错。”却不再言语，也不刁难那店小二了。
杨戬冲悟空竖起大拇指。青袍老者也对悟空赞许一笑，又起身道：“老夫该走了。”
杨戬恭恭敬敬地垂手立于一旁，悟空抱了抱拳。二人送老人至守藏室后门，一青牛信步而来。悟空看那青牛十分清瘦，肋骨凸起，毛色暗淡，便从杨戬的锦囊中抓了一把茶叶，那青牛吃的津津有味。见如此，悟空便把锦囊中的全部茶叶喂了那牛儿。
老者跨上青牛，将悟空所赠的紫葫芦挂于牛角之上，青牛缓步向西而行，渐行渐远。远远的有紫气升腾。
老者背影已不可见，杨戬仍旧垂手而立，恭谨无比。悟空问道：“李老丈人已经看不见了，你何必仍旧如此恭敬？”
杨戬道：“我敬重他乃是自己之事，他看见与否有什么关系？至于你，明知老君身份，又为何如此不敬？”
悟空笑道：“莫管他身份，只看他行止。若老君在灵霄殿上，兜率宫中，老孙自须多敬他三分。可老君此时此地不过市井中一俗人，守藏室一小吏，那便按俗人的规矩与他相处。唉，老孙终于明白为什么此地不供奉三清像了——总不能供奉自己罢。”
正赞叹间，风尾中隐约传来老者的声音——
“悟空，数十年前我与孔丘一同下界，为寻降世的帝星杀星，谁知竟都是你。既然有缘相见，老夫便多言几句。你欲求长生，其实长生诀一共只区区四十九个字，你听着：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