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回：
二圣一心力败六怪，
魔王结义齐赴傲来
第二日晌午，悟空宿醉醒来，忽想起杨戬邀他去灌江口作客，便急急忙忙起身。他来此间二十余年，还未曾喝的如此痛快，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若投机不嫌多。虽说将来有几分可能被杨戬降服，却没有影响悟空的好心情。他心思通透，且不言来日未必与杨戬兵戈相向，就算真被他降服了，又怕什么？
悟空纵身一跃，正准备去灌江口蹭吃骗喝，怀中忽然掉出一枚淡金色、半透明晶石。那晶石状若祥云，又形似浪花，每一条波纹和线条都像在风中凝固的一般。悟空慢慢回想杨戬，都说君子如玉，杨戬称真君，却并不像玉，反而像一块未经太多雕琢的灵石，由内而外的精美天成。
杨戬什么时候送他的石佩？既然如此，倒不好空手去灌州。悟空想了一想，去花果山后山向阳处，采割了些干枯的草茎。那草悟空叫不出名字，大多为玉色，却也有少数赤黄青黑色的。干枯之后，草茎更加细腻润泽，又结实坚固。
悟空在他还是孙小空的时候，家住农村，免不了跟乡亲们学些手艺，什么编鱼篓，制笼子，打草鞋……都略通一二。他以炼器之法，凝神屏息，用心念感受草茎的物性，又以心念文火凝结其物性不散，复以武火提纯。尚有些未完全干枯的草茎也彻底干燥了，却不乏生元之机，摸去柔软温润，穿上舒适干爽。
悟空以赤黄青黑白五色，在鞋面上编出五彩祥云图案。一开始稍稍有些手生，编着编着便渐入佳境。
不多时，一双祥云双耳芒鞋便打成了，鞋面上那两朵祥云，是悟空比照着杨戬送他的石佩的模样编成的。一双鞋并排放好，那两朵既像浪花又似祥云的五彩图案，竟然合成一颗心型。悟空微囧，却懒得再打一副草鞋，便将草鞋袖了。怕一路筋斗云让它掉出来，又重新将草鞋包好塞进怀里。
悟空吩咐了众猴一番，即纵筋斗云西去。行至灌州，一路打听，须臾便至二郎神庙。入了庙中，悟空一叠声呼唤杨戬，把门的鬼判迎迓道：“真君爷爷今日与梅山六兄弟点本部神兵，驾鹰牵犬，搭弩张弓，剿灭六怪去了。”鬼判正要留悟空入庙用些点心，谁知悟空一摆手，纵身不见。
剿灭六怪？这等热闹事怎能少了孙悟空？
那悟空手搭凉棚，自云中向下看去，只见人嘶马鸣，大军压境。悟空按下云头落定，忽听到背后有人喝问：“你是什么人，胆子不小，竟然敢此时来到此地！”悟空转身看去，只见群妖中走出六个奇形怪状、勉强得了人形的汉子，各持法器来到近前，将悟空围在中间，阻住了他的去路。
悟空叉腰道：“你们又是何人，怎敢此时来到此地？”
只见一个牛头人身的汉子走上前来，他高约一丈，手如蒲扇，眼似铜铃，声如击磬，鼻子里穿了个环。他明显是六魔王的首脑，向悟空略欠了欠身道：“吾等乃灌州六魔王，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白象王、猕猴王是也。”
悟空斜着眼打量这群魔王，暗中展开神识、放眼望去，只觉山野中妖风四起，有无数神气波动与呼吸之声，不知埋伏着多少妖兵。六个魔王身后又有千余小妖排列着枪刀剑戟，旗帜旌旄，一个个全装披挂，介胄整齐，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悟空心中且惊且喜道：“这几个妖魔，治军果然有些路数。”他回首一望，见杨戬率领梅山六兄弟与一千二百草头神，严阵以待。心知不妙，又忧心杨戬，正待纵个筋斗脱身，身形刚动，牛魔王便上前一步，举着混铁棍拦路道：“站住，此地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六魔王可不答应！”
悟空脸色一沉，怒喝道：“就算这里是你们的地盘，老孙误闯此地，走便走了，为何拦我？难不成还要老孙留下买路钱？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悟空口气甚为不善，那六个魔王也不动怒。牛魔王收回混铁棍，拱手道：“兄弟，你今日来的不巧了，俺老牛在这儿先赔个不是。恰逢今日俺们六魔王召集群妖，攻打三只眼的庙。不如兄弟你先去后面歇着，待我等败了三只眼，再让你过去如何？”
悟空瞪眼道：“难道你们一年攻不下真君庙，老孙便一年不得去见杨戬？”
话音刚落，六个魔王纷纷上前一步围住他，各自开口，乱七八糟：
鹏魔王眼尖，见悟空与杨戬暗地里眉来眼去，喝道：“他是三只眼一伙儿的！不能放他过去！”此人面目狞恶，星睛豹眼，鼻若鹰钩，眼神锐利，指甲好似十柄淬毒利剑。
猕猴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了悟空一番，又捉住悟空的尾巴道：“咦？他也是只猴子？”猕猴王瘦小精悍，上蹿下跳，面有喜色。
蛟魔王抢着道：“他哪里是猴子，分明是金丝猴！”
猕猴王不解，指着悟空金棕色的尾巴道：“金丝猴为何不是猴子了？”
蛟魔王沉吟道：“人言道，白马非马。倘若白马是马，黑马也是马。那黑就是白了。同理，金丝猴也非猴。”蛟魔王身形细长窈窕，头上一对淡金角，嘴边两撇银白须，与那作乱黑龙形貌相似。
白象王憨憨道：“且不管他是不是猴，反正他是妖，不如拉他入伙？”这白象王身高三丈，卧蚕眉，丹凤眼，美人声，匾担牙，鼻似蛟龙，膀大腰圆，毛发银亮，边说边甩着耳朵和鼻子，晃着两根黄牙，那细细的声音如二八佳人，与粗犷的体态大不相称。
狮驼王拍掌道：“不错！百年来，我等每隔十年便聚众来攻真君庙，却无一成功，定是杨戬加梅山六兄弟有七人，而我等才六个之故！”狮驼王面色棕红，凿牙锯齿，声吼若雷，眼光如电。朝天鼻，赤眉毛。一头青色卷发披散在脸侧，容貌甚是凶悍，看着令人胆战心惊。
鹏魔王眼睛一转，对悟空扬了扬下巴道：“你若跟我们一起，便放你一条生路。若不从，先灭了金丝猴，再活捉三只眼！”
牛魔王大喝一声道：“都住嘴！没打杨戬便内乱，还像不像话！”
杨戬于五十丈之外，见那六个魔头围住悟空似要动手，心念来来回回十几个往返，饶他是封神之战中的战神，精通排兵布阵之法，此时也无计可施。谁知悟空发送一道神念，暗中示意他约束手下，先莫动手，见机行事。
悟空见六个魔王拦路，本想快点离开，莫要惹是生非。凭他的神通不难冲出六人包围，但接下来免不了一场混战。加之听闻六魔王此番话，悟空发觉这帮魔王天真烂漫，除了牛魔王略通人事、鹏魔王精明狡猾外，其余都是毫无心机之辈。虽说他们言语行事有些乱七八糟，却实有些治军之法、运筹之方。倘若收服了他们，不仅消了灌江口十年一次之战，又为花果山添了助力。
思想至此，悟空笑道：“你们要拉我入伙无妨，可老孙是杨戬的朋友。老孙倒要问你们，出卖朋友的，可算英雄好汉？”
那六个魔王头摇得像拨浪鼓：“自然不算！”
悟空循循善诱道：“你们难道愿与出卖朋友的懦夫称兄道弟？”
六魔王又一起摇头道：“不愿！自然不愿！”
悟空打了个响指道：“所以，俺老孙可不能帮你们攻打真君庙。话又说回来，杨戬如何得罪你们了？”
牛魔王暗暗叹息，其余人可炸了锅：
猕猴王抢着道：“那三只眼忒坏，不给我们留活路！”
白象王点头甩鼻道：“不错，他建自己的庙、受百姓的香火倒罢了，居然拆了我们六魔王的祠堂！”
狮驼王吼道：“我们自然不服气！六魔王岂能受此侮辱！”
……
待得群魔乱舞平息下来，悟空揉着脑袋道：“祠堂？”心中暗笑道：一群妖魔鬼怪，居然大言不惭地给自己立祠堂，还要受香火？这句话以神念传入杨戬灵台中，杨戬微微一笑，忧色顿减。
悟空轻咳一声，正色道：“你们所立祠堂，是否要求四方百姓四时祭拜？”
牛魔王点头叹息道：“不错。”
悟空眼睛一转道：“倘若百姓不供奉香火又如何？”
白象王道：“踏平他们的农田！”
蛟魔王道：“驱散此地上空的云雨！”
狮驼王道：“吃尽他们的鸡鸭牲口！”
猕猴王道：“毁了他们的果木！”
鹏魔王道：“掳走他们的婴孩！”
悟空自左耳耳洞中擎出几分长的绣花针，晃一晃，杯口粗细，在地上重重一顿道：“兴风作浪易，行云化雨难！小小妖魔，竟然敢立祠堂受香火？！你们见真君何时逼迫百姓供奉了？”
魔王们一愣复一怒，正待出口争辩，牛魔王却一摆手阻止了他们，对悟空长揖道：“初时老牛也这般干过，后来在人世间行走了一遭，渐悟不可逼人信，亦不可夺人信。”
其余五个魔王就似炸了锅，皆面露不忿之色：“那我等与三只眼的毁庙之仇就此揭过？”
“不行，今日一定要报仇！”
“就是！此仇不报非君子！”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是我们每十年便来报仇一次，终未成功……”
“加之我等本非君子，而是魔王，这可如何是好？”
……
杨戬与梅山六兄弟面面相觑，没想到说着说着，六魔王自己又起了内讧。杨戬哭笑不得，忽然灵光闪现，他飞天而起，落在悟空身边，向四方抱拳，朗声道：“杨戬这厢有礼了！既然诸位不肯放下百年之前之事，那以修行人的规矩，不妨斗法切磋定论，如何？”
悟空心中给杨戬竖了个大拇指，忙道：“二郎言之有理！依老孙之见，为减业力，斗法切磋只限于吾等八人，若波及无关则算输！”
杨戬朝悟空微微一笑，开口续道：“我与悟空两人，你等六人也分为三组。三局两胜，若我们胜了，汝六人即刻退兵，再不可前来骚扰！”
牛魔王沉吟道：“若是我们胜了，便拆了你的真君庙，百年恩怨便就此了结。”
悟空笑道：“牛大哥，容老孙一言：不论胜负，只要今日出手，那百年前所结的梁子，就彻底了断。”
六个魔王商量了片刻，都道：“如此甚好！不知怎么个斗法切磋法？”不知不觉间已然跟悟空打成一片。杨戬于心里赞叹，这小猴妖的人缘也忒好了，牛鬼蛇神还是凡人仙人，竟然都愿与他结交。包括他自己。
悟空眼珠转了几转，脸上露出顽皮狡狯的神色，伸出一根手指，笑道：“这第一局呢，不妨就按修行人的规矩来，切磋武艺神通。点到为止，不可伤人，法力亦不可波及他人，否则算输。”
六个魔王这次想都没想便一齐点头。
悟空托着下巴道：“第二局你们出题，第三局我们出题，如此一来，是否公平？”
牛魔王沉吟着点了点头，刚待答话，鹏魔王叫道：“如此甚是不公！倘若你们要比断文识字，我们不用比就输了！”
白象王憨憨道：“大鹏言之有理，我们毕竟不识字呀？”
猕猴王怒道：“大鹏，你这莫非嘲讽我等不识字？”除了牛魔王，余人皆面露不忿之情。
杨戬与悟空面面相觑，不想这帮妖魔本事高强，却不识字！悟空转念一想便释然了，他当初穿越时也不识字，多亏菩提祖师相教。春秋的文字极复杂，各国也大有不同，菩提祖师便教了他周代通用的金文。
悟空忍住笑意道：“非也。老孙自然不会出这等题目来难为各位，可是各位也莫要出题难为我二人，譬如大鹏，你若跟我谁飞的更高更快，那这斗法切磋，也便毫无意义了。”
牛魔王点头道：“如此甚好。也不必两人一组了，干脆各出一人，允许换人，三局两胜，可好？”
杨戬颔首道：“倒也便宜。”
牛魔王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老牛先来，你们二人谁上？”
悟空接道：“二郎真君毕竟是主人，所谓客不压主，第一轮斗法理应由二郎先来。唉，便宜你小子了，三眼真君。”
杨戬点了点头，向前踏了一步，擎起三尖两刃枪，也拱手抱拳。神念中笑问悟空道：“你怎么也称我三只眼了？”
那杨戬真君身穿银色铠甲，肩披玄色披风，腰间别着悟空所赠弹弓，挎着盛满弹子的锦囊。手中三尖两刃枪异彩环绕。不愧是封神之战后被誉为天庭战神之人。只见他俊雅的面容上满是冷峻之色，一言不发便祭出了三尖两刃枪。
悟空吐舌，心中暗暗吐槽道：别看这显圣真君人模人样威风凛凛，竟然也是个一言不发便动手偷袭的主。不似那帮修士，斗法之前先行礼，言语客套一番，再晚辈先出手……战事中磨砺出来的就是不同凡响。
心中想着，那壁厢已经战了个天昏地暗，法力却全部收拢在十丈见方内，一丝一毫也未曾波及外面。
牛魔王挥舞混铁棍，喝声如雷；杨戬却一言不发，宛若一把煞刃，出鞘便要饮血。
二人缠斗甚久，就似两个毫无法力神通的武夫在比武一般。其实二人的法力已全然贯注，只是观战的大多小兵小妖修为不到，看不出名堂罢了。
牛魔王见久战不胜，大喝一声，收了混铁棍，手中祭出一对角形弯梭，想必是头上犄角所化。一对弯梭发出号角之声，又似牛叫，隐隐带着沉闷的破空冲击之力，侵入神识又震撼炉鼎。
悟空心有所感：该不会是次声波攻击？而且是大范围无差别的？想到这里忽然警醒，大范围无差别？外围那些法力低微的草头神和小妖们……
已有许多人捂着耳朵倒在地上，悟空刚要出手阻止，便见杨戬也收起了三尖两刃枪，取下腰中弹弓，以一枚白色珠子做弹丸，倏地一声，居然打中了一只牛角！
随身法器与身心一体，杨戬这一击，也是打中了牛魔王的炉鼎和元神。他哀嚎一声，立刻收了法力。
杨戬沉声道：“牛魔王，你已违反先前所约，即便我没有打中你的牛角，这局斗法也是你输了。”
牛魔王面露惭色，低头不语。将那没有被打中的牛角弯梭一挥，倒在地上的人、妖便纷纷松开了捂耳的手，面色惨白、扶持着站了起来。
悟空走上前，朝杨戬看了一眼，板着的脸上有一丝心照不宣，谓众魔王道：“第一局我们赢了。下一场你们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