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回:
美猴王恩威并用,
三太子羞愤交加
悟空沉默不言,踏着筋斗云一路向东。霎时间过了西牛贺洲,一刹那越过东洋大海。心中悲喜交集,五味杂陈,恍惚不知所言。
正行间,目光一瞥,忽见身上原本小的穿不下的鹤氅没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碧翠织锦箭袖短袍。凝神细视,锦袍上枝叶、花草、祥云与水波的暗纹,居然汇聚了一整座灵台方寸山的湖光山色。原来见悟空化出人身后,鹤氅短小不堪再穿,菩提祖师便以仙家化物的绝大神通,将满山的花草树木、天光云影化虚为实,凝结在一件锦袍中。
悟空拿银线滚边的袖子拭了拭泪,泪水在袖口上滚了一圈渗了进去,一丝痕迹也无,仿佛被满山的灵气吸收了一般。
约莫消一个时辰,悟空看见花果山水帘洞。按下云头,落在洞口,叫道:“孩儿们,我回来了!”叫得数声,那崖下石坎边,花草中,树木里,赤尻马猴、通背猿猴和混世先锋,率着大大小小的猴子猴孙,把个美猴王围在当中,叩头叫道:“大王,你好宽心!怎么一去许久?把我们俱闪在这里,望你诚如饥渴!近来被一妖魔在此欺虐,强要占我们水帘洞府,是我等舍死忘生,与他争斗。那厮抢了我们家火,捉了许多子侄,还有无数子侄死的尸骨无存!这些时,那妖魔日日领了一帮小妖前来骚扰,定要占了山洞,将我等赶尽杀绝!大王若再年载不来……”
言未毕,便泪如雨下,语不成声。
悟空闻说,心中大怒道:“那泼魔!他老窝在哪里?你且细细说来,待我寻他报仇。”
众猴纷纷道:“告上大王,那厮自称靖海龙王,从西海来,却又不居龙宫,只在北下一座山洞里住。”
悟空道:“既如此,那泼魔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你等且在此等候,重整门面,休要乱了阵势,待我去去就回!”
美猴王将身一纵,腾云驾雾至半空。行了不足四五十里,渐渐心平气和,不再怒火攻心,忽然醒悟道:那厮既然自称龙王,想必与龙宫脱不了干系。且休得莽撞,待我去东海老龙那里打听打听。
想必,摇身一变,化作一只螃蟹,落入海中,须臾不见。
待悟空上来时,却是面带微笑,成竹在胸。他一路筋斗,直至北下观看,见一座高山,真是隐蔽险峻,易守难攻。定睛一看,那陡崖之前,乃是那水脏洞。洞门外有几个小妖守门。悟空冷哼一声,变为一个模样相同的小妖,背了个酒葫芦,大摇大摆走过去,唱了个诺道:“长官,这酒可是小的从水帘洞夺来的,真真滋醇味美,小的特地带来孝敬您。”
那几个小妖见了悟空,也不起疑,接过葫芦闻了闻,赞道:“好酒!”一妖自袖里摸出几个石杯,将酒斟上道:“此杯亦是我从水帘洞得来。那些猴精见了本大爷,竟然不乖乖投降,献出家火,还不自量力妄图争斗,本大爷手起刀落,砍翻了五个,痛快!”说罢,小妖们一齐哈哈大笑。
悟空眉头一皱,只听得“啊!”“啊!”“啊!”“啊!”“啊!”五声惨叫,小妖们纷纷倒地不起,痛苦翻滚。悟空现出原形,自怀中摸出以菩提祖师的随身法器炼成的金箔,心念动处,金箔变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刀锋过处,四个小妖身首异处,刀刃上却不沾一丝血迹。
悟空一把拎过尚活着的那只,冷笑道:“一命抵一命。且留你一时三刻,快快报与你家大王,就说正南方花果山水帘洞洞主,特来取他性命!”说罢,挥刀如风,将那小妖的鼻子、耳朵手指俱割了,随手一扔,那小妖便被砸在洞门上。
小妖顾不得满脸是血,连滚带爬地跑进洞中大呼道:“大王!祸事了!”
那靖海龙王正搂着美人饮酒作乐,见小妖鼻子、耳朵、手指俱被斩了,惊怒道:“有甚祸事?”
小妖道:“洞外有人自称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他说……他说……要取大王性命哩!”
龙王起身道:“我常闻得那些猴精说他有个大王,外出修行去,想是今番来了。你们见他多少年纪,怎生打扮,有何器械?”小妖道:“那人年未弱冠,唇红齿白,也没甚么器械,穿一领绿袍,勒一条黄绦,踏一对乌靴,又不像修行人,赤手空拳,在门外叫哩。”魔王闻说:“取我批挂兵器来!”
那小妖刚要去取,却身形不稳,一头栽倒,因流血不止而登时毙命。
那魔王怒不可遏,穿了甲胄,绰刀在手,与众妖出得门来,即高声叫道:“哪个是水帘洞洞主?”
悟空定睛一看,只见那靖海龙王头戴乌金盔,身挂皂罗袍,下穿着黑铁甲,足踏着花褶靴。面貌居然并不凶恶,反而极其阴柔秀美,身姿也如弱柳扶风。只是一双细细的眼睛里尽是阴毒淫^邪之色,如同一根根针,扎人难受。
悟空喝道:“你这泼魔!所谓眼大漏神,你眼小也不聚光,看不见老孙!这是病,得治!我道是什么妖魔敢称靖海,原来是个扰得四海不得清宁的泼怪!”
那龙王见了,笑道:“你身刚六尺,年未弱冠,手内又无兵器,又生的如娈童般貌美,怎么大胆猖狂,要取我性命?”顿了一顿又出言戏道:“本王看你貌美,心生怜惜,此刻若结果了你的性命未免暴殄天物。不如你赶快跪下,给爷爷磕几个响头,再把你爷爷伺候舒服了,你伤我儿孙之罪,本王就暂且不究,如何?”
悟空骂道:“你的儿孙是金贵,老孙的族人就不值钱?不光伤我族人,夺我家什,还敢把主意打到老孙头上!老孙日行一善,且教你看清自己那张嘴脸!”一言未毕,倏地身动,离弦之箭般一拳打中那龙王下巴。龙王大怒道:“你这小鬼!欺人太甚!这般无礼!”
悟空冷笑道:“那你日日去我洞中骚扰,便是有礼了?若真如此,那我日日来你水脏洞行此大礼!”
那龙王口舌不如悟空爽利,一张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大喝一声道:“敢伤我儿孙,吃我一刀!”
悟空借着身小灵便,跟他游走缠斗,边逞口舌道:“你这泼魔脑筋忒不灵光?我杀了你五个儿孙,就要吃你一刀,你杀我儿孙、掳我族人何止百数?那你不如乖乖站定,让老孙砍上百十刀。”
那靖海龙王大喝一声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受死罢!”一刀猛地砍将下来,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众小妖齐声喝彩。
谁知悟空倏地撞进那龙王怀中,那龙王下意识地勒住悟空双肩。悟空迈步缩身,只听“梆”的一声,挣开了那龙王的双臂,顺势夺了他的刀,一手向龙王下^体重拳猛击,一条腿一踢,那龙王轰然倒地。
靖海龙王还待挣扎,忽地一动不敢动。一柄雪亮的刀架在脖子上,悟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道:“龙王,俺老孙行事一向公平公正,童叟无欺。你带领众妖,杀了我一百六十八个族人,加上刚才亡于我刀下的五个,再算上你,宰了你后,我便再去杀你一百六十二个儿孙抵命,你看,俺老孙绝不占你便宜。”
那龙王哆嗦起来,不知是怒是惧。
悟空复又看了看他,笑道:“花果山物产丰饶,俺老孙也不知吃了多少仙草异果,却从未吃过龙肉。这样罢,待杀了你后,龙肉老孙带回花果山,给孩儿们压压惊,也算……废物利用,勤俭节约,保护环境。”
那龙王已经听不见悟空在说些什么话了,他牙齿不停地打颤,忽然痛哭流涕求饶道:“上仙!高人!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一时鬼迷了心窍,猪……猪油……油蒙了心……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饶……饶了小人……小人再也……再也不敢了……给您当牛做马……再也……不敢了……”
悟空忽然笑道:“你可知道,这世上什么人,饶他不得么?”
那龙王愣愣地看着悟空道:“什……什么人?”
悟空一字一顿道:“有一类人,他所行所为要别人饶恕,遇到同样之事,却不肯饶了别人。这种人,饶他不得!”
那龙王眼中露出垂死挣扎的怨毒和恐惧,忽然想起什么,忙从口中吐出一枚黑光萦绕、拳头大小的明珠道:“此乃玉皇大帝赐予西海龙王的仙家异宝,神妙不可言。上仙若是放了我,这颗夜明珠就归您所有,小的还会把心法教给您老人家……”
悟空打断他,淡淡地说道:“你说你鬼迷心窍?可你忘了,一旦做出决定,便要为可能发生的后果负责。你当时恐怕以为水帘洞唾手可得罢?若是我晚归半年,若是我法力低微,你岂不是早早得手?纵恶即是为恶,如此穷凶极恶之徒,岂能让你扰乱世间!”说罢,手起刀落,那龙王脑袋身体分家,死不瞑目地彻底瘫倒在地,现出原身——原来是一条二十余丈长的黑龙。
悟空将夜明珠捡起来袖了,把那黑龙锯了角,拔了须。见小妖们纷纷逃命,悟空也不去追。他入得水脏洞中,开了库门,分出数十化身,搬出洞中的石盆石碗,刀枪剑戟,带着猴孙,抬着龙尸,驾着云雾,径回花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