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小儿城

看着那一队的士兵若过街老鼠,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山林之中后,莫文转身来到妇人身旁蹲下,保持着相对让她觉得安全的距离,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

“别害怕了,他们已经走了。”

话音刚落,妇人却忽然一手抓住莫文的胳膊,泪水夺眶而出:“少侠,求你,你看看我的丈夫!他还有救么,你救救他!”

莫文被他拉着再次望向地上的男子。他正面趴伏在地,和妇人一样穿着简陋的衣服,但后背已经被鲜血彻底浸透。一道贯穿伤口刺穿了他的身体,莫文注意到,那是心肺附近的位置。

将激动的妇人轻轻拉扯回来,莫文按住她颤抖的手臂,没有说话。妇人用沾满泪水的眼睛发怔,待看到莫文沉默着摇头时,便瞬间痛哭起来。

“可恶,为什么,夫君啊!”她趴伏在丈夫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本就羸弱的身子看得莫文心中焦虑,唯恐她情绪激动之时会晕过去。好在怀里的婴儿因压迫感发出低吟,一瞬间把绝望中的妇人从深渊中拉回。

她的眸子从悲痛的空洞转为错愣,再到回神后的清明,她透过散落的头发再次望着丈夫的尸体,随后又俯身凝视挣扎着哭喊的孩子,对孩子的爱迫使她迅速承受下了突如其来的悲剧。

妇人飞快伸手将头发理在双耳之后,用袖口蘸去脸颊上的泪花,整理妥当后,冲莫文磕了一个头:“少侠与我有恩,多谢你出手。”

“欸?!这位夫人,你快起来。”莫文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将她搀扶起来,“不必这样,帮助你是应该的,只是抱歉,我没能来得及救你的丈夫。”

“不,你能救下我,尤其是救下我的孩子,这份恩情小女子没齿难忘。”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拍动孩子的身体轻晃他以安抚,“如果我的孩子让他们夺去了,我真不知自己”

说到那差一点成真的未来,妇人眉角再次染上几分哀伤与恐惧。

“放心吧,令子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莫文浅笑一下,示意妇人去看襁褓中的孩儿。

她低下头,对上那双湿漉漉的浑圆,眸色黑若浓墨,此时感知不到危险后,小孩子咿咿呀呀的,竟慢慢开始对着自己的母亲笑起来。

看到孩子的笑容,妇人这才终于平静些许。

正在此时,背后忽然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玄奘的询问紧随其后。

“莫文,你救下呼救的施主了吗?”

他和六耳、悟净一同出现在两人面前,随后因为望见妇人声音戛然而止,但随着地上男子的尸体闯入眼中,玄奘下意识捂住了嘴:“天啊,这这,阿弥陀佛”

妇人见到生人,下意识后撤一步,用眼神看向莫文做询问。

“这位夫人,你别害怕,我们几个是师徒几人,白马上的是我师父。方才,我们途经此处,听到了你的声音所以过来看看。”莫文浅笑着安抚他后,向前一步靠近了些玄奘后,笑容便瞬间消失了,“师父,刚才是有几个士兵,他们想抢这位夫人的孩子,我已经把他们赶走了。只是,我发现她的时候,她的丈夫已经被”

见莫文转头回望,玄奘也看向了地上那死去的男子,半晌后,他翻身下马,走到了妇人面前。

“阿弥陀佛,女施主,节哀。贫僧也没想到,让徒弟来会晚了一步。”

“圣僧不必道歉,令徒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妇人摇摇头,蹲坐下来靠着自己的丈夫,一手摩梭着他湿粘的衣服,一手抱紧孩子。“大概是命劫吧,我和他本只是想投靠一下我的哥哥,谁曾想在路上会遇到这种事。”

六耳走上前,蹲在男子旁边再次查看起来,确定没有救后,她微微皱眉,随后站起身:“莫文,你刚才说,是士兵袭击的他们?”

“是,他们好像要抢走这位妇人怀里的孩子。”

“士兵要抢孩子?”六耳的眉毛皱得更紧,她又低头看向妇人,“这位夫人,他们为何这么做?”

妇人仰面望着她,却是微微瑟缩起脖子来,没有回答。

“你怎么不吭声了?”

莫文飞快挤到六耳面前,将她往后推了推:“行了行了,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顶着一张猴子脸?”他紧接着又立刻予以妇人浅笑安慰,“夫人别怕,我师姐她就长这样,但实际上是个好人。”

在说“好人”之前,他明显停顿了一瞬。“不过确实,你可以说说看为什么那些官兵要抢你的孩子么?”

“我不知道,他们说是在城外巡逻,遇到我和夫君后,就要求我们交出孩子,说这是他们「小儿城」的规矩,”妇人说着说着,牙齿不自觉地磨在一起,泪水又在眼眶打转,“我和夫君不从,他们便硬抢,夫君为了保护孩子出手,结果被他们一刀捅穿了胸口”

“小儿城?”玄奘和几个徒弟对视一眼。

悟净挠着后脑勺:“不对啊师父,之前在借宿的地方询问过,这前面不该是「比丘国」么?”

“是啊,我和丈夫也是想去比丘国找我的哥哥,前面再有不到十五、六里也就到了。我还从未听过有过什么小儿城。”

“不管怎样,先往前走吧,若是可以,我们先行到比丘国帮你找到你哥哥要紧。”莫文说着,冲男子投去遗憾的目光,“至于你的丈夫我是阴阳师,可以勘测到这附近有什么风水好的位置,我们先帮你把丈夫安葬一下吧。”

哀伤再次布上妇人那红肿的眼上,半晌之后,她的头沉沉点下。“嗯,麻烦你们。”

就这样,师徒们匆匆葬下这位可怜男子,由玄奘诵吟完佛经,几人带着妇人继续前行。一路上,痛失丈夫的噩耗令她神情总有些恍惚,沉默不语,只是在孩子小声低吟时才如梦惊醒,慌忙安慰起来。

悲伤的气氛也影响了师徒几人,嬉闹的话语被冻结在心底,唯有脚步和马蹄声打破周围的安静。除去六耳。谁也没有发现走在最前面的她神情始终淡漠,仅仅是偶尔因为婴儿发出动静而稍稍回首一瞥,随后便继续向前。

从上午走到正午刚过,太阳悬在头顶正上,光芒到了一天里最晃眼的时刻,就连大地都被渲染出一层格外的白茫,树林由密到疏,逐渐不能起到这样作用,但幸运的是,师徒们看到前进的方向逐渐冒出一座城门建筑。

“悟空,你看前面是不是就是比丘国了?”

六耳远眺一下,动用自己绝佳的视力望去,看到的城门匾额却不是「比丘国」,而是「小儿城」。

“欸?不是比丘国?师父,那城,叫「小儿城」。”

“小儿城?那不就是刚才这个女施主”

妇人愣神片刻,也睁大了眼睛看向玄奘:“怎么可能?这里我来过两次,应该是「比丘国」才对。”

这下几人也是傻了眼。

“那,好好的「比丘国」怎么改名了?而且还多出了抢婴儿这种规矩?”悟净说着说着想到什么,猛然跳到莫文身后,“唔,师兄,该不会这城里出现政变了吧?”

“去,别乌鸦嘴。”莫文说着弹了下悟净的脑门。

悟净痛得捂住头,气鼓鼓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改城名还多出了条离谱的规矩嘛!”

一旁的妇人越听越害怕,收紧怀抱孩子的手臂,瘦弱双肩再次颤抖起来。“政变,不,千万不要这样。如果真的这般,万一先前有什么事,我哥哥他会不会”

眼看她又要哭出来,莫文急忙出声安慰:“这位妇人别怕,先不说是不是有政变,就算有,也并不是每个政变都会血流成河的。”

直到这时,一路保持沉默的六耳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是啊,与其在这儿胡思乱想,你赶紧进去看不就是了。”

“诶?”

莫文瞪了她一眼,却依旧没能让她收起那颇有些冷漠的语气。她继续伸展胳膊,自顾自往前挪动双脚:“我说真的啊,反正终归也要进去,那等看到了再说也不迟,”她忽然回头冲妇人怀中指了指,“提醒一下,从现在起看好你的孩子,先藏怀里的衣服里,不然,按照那些士兵的话,让里面的人看到了,你的孩子还会不保。”

妇人吓了一跳,慌忙将孩子拢进衣摆之中。

“悟空,别这么吓人家,难道我们还能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么?”

六耳似乎是料到了玄奘会这么说,刷地转过身。“师父难道你又想干涉别人内政了么?”

“我”玄奘被生呛一声,一时半会有些回答不上。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玄奘垂下头,眼中的不甘格外醒目,他努力在嘴边组织好语言,想去进行驳斥。六耳望着他气恼又倔强的模样,不知怎么,刚提起来的些许不悦被瞬间抚平,整个人的语气再度软化下来。

仿佛是认命那样,六耳长叹一口气,两手合在掌心捻了句咒,指尖一弹,一道微光便划到婴儿身上。

“我给他周围设了道隔音咒,这样就算他忽然哭闹起来,别人也是听不见的。你把他抱好在怀里,进城以后,尽早找到你哥哥。”语落,六耳便大步迈开往前走,“走吧,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