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放不下的是你自己

国王看着玄奘,满脸的不可思议。这样的说法,这样淡漠的态度,是他从未想过的。

原以为会面临强烈的好奇心,所以在开口之前,国王本是做足了准备,去承受询问的目光、残忍的刨根问底。如今,当这些全都没有出现,反而让国王觉得很不现实,甚至陷入到忽然间的迷茫中,末了,便萌生出一种自嘲的心理,仿佛忽然间成为了一个旁观者,在冷冷观赏着自己杞人忧天的心。

玄奘观察到国王的神情从惊讶到迷茫再到疑惑,优雅的气质丝毫没有动摇,他仍然用平淡亲和的语气,一一道来自己的话:“陛下,在贫僧看来,再精妙绝伦的过去都已经无法改变,与其藏着掖着,不如淡然处之。佛曰,万事皆有因果,因已种下不被外力所干扰,果自然也就冥冥之中有它的定数,何不放宽心去看待呢?”

湖面上,水因鱼儿摇尾被拍打出层层波浪,清脆的声音恍若遥远的、悬挂在天边的钟,和玄奘的话一般显得空远又动听。国王没有望向他,只是低着头,陷入沉默。

悄悄把目光投向周围静默的景物,玄奘沉吟片刻,对神情复杂的国王投去宽慰的笑容。“陛下,恕贫僧大胆一些。先前那些金光寺的僧人们蒙冤,不会和陛下年轻时的经历有关吧?”

国王扶住座椅的手突然纂成一团,又悄无声息地松开。

他不说话,玄奘也便不打扰他,一直等到过了半晌,国王带着几分苦笑,身体微微前倾,竟是以一种不算非常雅观的姿势坐住。他的胳膊搭在了膝盖上,十指若即若离地扣在一起,眼睛凝视前方倒映着月光的湖面。

“不愧是大唐的高僧,竟是让你看出来了吗?”国王停顿一下,便继续缓缓道来,“在朕逃出都城之后,便辗转流浪,最终让金光寺的僧人们收养,在那里担惊受怕地活过了好多年。朕不甘心父母就这样被杀死,所以韬光养晦,默默组织联络旧朝支持朕的势力”

说着,国王的目光投向金光寺的方向,并不算高的塔尖被淹没在周围辉煌的宫殿建筑后面,相隔甚远,无法望见。可是,他似乎是真的能看到那般,表情显得空远,带着几分淡淡的哀伤在望着一张庞大陈旧的画卷。“金光寺,承载着朕最压抑也最不堪的记忆,你能想象到卑躬屈膝,想尽一切办法抹杀掉自己的存在,只为了能够活下去么?”

玄奘不回答,依然保持沉默。国王却在他的沉默里得到了无形的安慰,他说着说着露出苦笑:“他们帮了朕很多,所以成为国王后,朕把都城迁到了这里,也大肆翻新寺院,报答我的恩情。”

他忽然捂住脸,让人看不出表情了。“可是时间久了,朕才发现。有关朕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去的消息,被一点点渗透在了朝野中,有人谈论朕从小没有接受正统的皇家教育,是个没有教养的野孩子;有人戏谑朕在金光寺剃光头,吃菜根的粗鄙日子;更有甚者,因为这段经历,他们怀疑着朕的身份,觉得真正的前太子死了,而朕是冒名顶替的人。”

玄奘听着国王越说越激动,最后一腔复杂的情绪因太过强烈而在口中戛然而止。他长长叹息一声,感慨道:“阿弥陀佛,人言可畏呀。”

“是,人言可畏。因为这件事,有人笑话朕,也有人崇拜赞颂着善良慈悲的金光寺。这么久了,朕早就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成就每一次治国有方,都不再是朕的功劳,而是因为有菩萨圣僧还有佛宝的庇护”

玄奘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露出微微惊讶。国王的情绪开始有些气恼:“哈哈,唐长老,作为一国之君。看着你的权威被架空,看着你的丑事被提及,看着你努力的结果被抢夺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一座宝寺的存在。朕不知道,你会不会和我有一样的情绪。”

“希望消灭宝寺,稀释他们的神圣光辉,摆脱掉在它光芒背后扔在自己的阴影么?”这一次,玄奘回答得很快,以至于被直白道破心情的国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面对那份写满惊讶的目光,玄奘浅笑一下,摇摇头:“陛下不必自责,贫僧理解您的心情。贫僧自认为也浅读过些史书古籍,帝王的所作所为所想,亦略有所闻。他们身居高位,而高处不胜寒,对于权威更加敏感,也对自己的地位更加珍惜您的这种想法是万千钟的一份,不足为奇。”

然而,下一秒他却露出严肃的神情,痛心道:“但,用冤屈和这么多的人命来达到这一目的,恕贫僧作为一个出家人,实在无法接受和理解。”

国王刚刚点燃的几分期盼被打断,慌忙中眼神竟有些躲闪。他垂头不语,自知理亏,也就更加说不出话来。

“陛下,其实真正放不下您的过去的是您自己,和金光寺一众无辜的僧人们没有关系。俗话说的好,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陛下想要把明明是卧薪尝胆的珍贵经历作为难以启齿的事情,而恨不能统统抹杀,在贫僧看来,陛下的心性可就有待磨练了。”

国王被玄奘说得无法反驳,便只侧过脸,借助月光让玄奘看不到自己窘迫的神情。白天里那个处变不惊的国王,终于在玄奘敏锐的观察中被看破内心,变成仓皇失措的普通人。

“陛下,贫僧明白。您既然愿意诉说这些,愿意承诺还金光寺清白,那证明陛下其实打心底仍然明白着自己正做的事是错的。悬崖勒马,为时不晚。”玄奘说着站起身,走到国王面前,合掌欠身行了一记佛礼。“陛下,贫僧修为浅显,其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真正疏解您的心结。但至少从贫僧的角度,您的过去一点也不低贱,反而让贫僧觉得陛下是有恒心能办大事的人。若陛下能自己释然,放下过去,我相信大多数会和贫僧一样,称赞您坦坦荡荡,能屈能伸。”

国王怔怔地看着玄奘,没有来由的,在他的浅笑中感觉到一种触及心灵的亲和。那份温暖,就如同是望见超脱人世的神灵,一言一语总能牵动内心,去细细品味他的箴言。

许久,他仿佛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样,腰背展现出疲惫,但又透露着决绝和坚定。

“我明白了。”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用彰显身份的自称。

玄奘却不表示惊讶,只是默默合掌默念阿弥陀佛。

突然,一阵强烈的风横这份平静中,飞沙走石里,传来恶狠狠地吼叫,恍若猛禽狂怒。

“老不死的国王!该死的大唐人!都给老子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