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你……你没死啊?”在对上他漆瞳时,苏绣脑子一懵,话也就这样脱口而出。
裴叙刚一苏醒,就听到了她这样的话,差点没气得晕死过去。
他抬手按住眉心,紧阖了双眸,声音低哑:“你想我死不成?”
苏绣否认:“我没有你胡说。”
重伤昏迷了许久,裴叙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也没有别的精力揣摩苏绣话里的真假。
他没再说话,只闭眼揉着太阳穴,眉头紧蹙,似极为不适。
苏绣见状,担忧问道:“你还好罢?”
裴叙轻轻摆首:“无碍……就是有些头疼。”
就在两人对话的同时,有人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裴将军。”来人见裴叙苏醒,下意识地唤道。
听到声音,两人俱是循声回首。
“陈将军。”裴叙说着,便要强撑着坐起。
但他现在的身体太过虚弱,这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都格外吃力。
苏绣忙扶了他一把。
就着苏绣的搀扶,裴叙这才直起身来。
利用完苏绣以后,他找借口让苏绣离开:“我有些饿了,你帮我熬一碗粥过来可好?”
苏绣看了看一边的陈寅,纵是心中不愿,却还是轻轻颔首,转身离去。
一时间,偌大的帐篷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陈寅对上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下意识地垂首,避开了他视线。
他率先发问:“裴将军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裴叙倚在床头,肩披雪白中衣,脸庞被这颜色衬得愈发苍白。
但他长眉如墨绘,黑瞳如漆点,却是不容忽视的清俊凌厉。
陈寅不敢与他对视,他却始终将目光停在陈寅身上。
良久,终是薄唇翕动,出声问道:“陈叔,你是受父兄所托,故意做出那些事的罢?”
带头挑动将士们的情绪,将他们内心的想法激发出来,又故意在最后,率先表现出自身的钦佩与服从。
这欲扬先抑的做法,简直和裴令安一模一样。
说着,裴叙勾起了唇角的浅浅笑意:“陈叔,事到如今,你就不必再瞒我了。就算你不说,我也都知道。”
陈寅并没有立即答话。
营帐内沉默了许久。
终于,陈寅忍不住一声轻叹:“唉,三公子果然不好应付。”
“我父兄是不是……还在世上?”裴叙犹疑着问出声。
在苏绣出现时,他便起疑了。
从长安到边境的路艰险遥远,郭家绝不可能让苏绣独自冒险。
就算苏绣执意前来,她又怎么可能轻易潜入军营,到他的身边?
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而那个人,不是郭家的人,也不可能是分身乏术的昌平。
那就是裴令安了。
不出他所料,陈寅轻叹一声,点点头:“没错,这件事情,还请三公子务必保密。”
裴叙微蹙了眉头:“可是长安的事?”
陈寅应道:“是。如今的长安,危机四伏,裴大将军和少将军唯有隐藏行迹,方能行动自如。”
闻言,裴叙无奈地按住眉心,闷声道:“既然这样,为何不知会我们一声?害的阿娘和阿蔓整日以泪洗面。”
陈寅迟疑地说道:“裴夫人……是知道的。大将军是怕三公子太过冲动,让计划泡汤。”
裴叙:……
真是亲爹。
“那我爹还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的?”裴叙恨恨地按住眉心,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寅答:“这个儿媳妇还不错。”
裴叙:……
谁是他媳妇?
就在这时,苏绣捧着一碗粥回来了。
裴叙转首看她,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也觉得,他这个媳妇不错。
苏绣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放下手里的白粥后,就见鬼似的走了。
怎么办,她觉得裴叙这一伤后,更傻了?
她不太喜欢傻子。
看着苏绣远去,裴叙还以为她听到他们的对话以后,害羞了,所以他愣了愣,转头瞪了一眼陈寅。
这一记眼刀来的莫名其妙,陈寅瞬间懵了。
直到裴叙下令罚他,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陈寅无视军纪,擅自带兵离营,军法处置!”裴叙身着盔甲,在三军之前沉肃开口。
他尚未痊愈,脸色还有些苍白,沉重的盔甲压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是脊背挺直,显了几分瘦弱。
像极了摇曳风中的修竹,风骨不折。
陈寅算是军营里的老人了,很有威望。
所以裴叙的处决之言响在众人耳里,无意是惊雷炸开,惊起了一阵躁动。
军职稍高点儿的,没忍住出列,为陈寅求情:“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更何况当时事出紧急,陈将军没有向上级请示,就擅自离开,也是无可奈何的举动啊!”
话一出,有大半的人附和。
“请元帅饶陈将军一命!”像是早有谋划般,众人齐齐跪下,为陈寅求情。
站在高台之上,裴叙垂眸,看着脚下黑压压的一片,眼底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绝不轻恕陈寅:“若每个人都能以此为借口,那军令威严何在?”
说着,便不顾旁人的恳切目光,单手提起了砍刀,走到陈寅的身后。
“裴将军!”见到此情此景,有人惊叫出声。
裴叙并没有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
在千万人的注视之下,他高举了砍刀,然后,又重重落下。
有人不敢看这惨景,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就连陈寅,也绝望地阖眸。
天光落在刀背,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但锋利的刀刃并没有落在陈寅的颈,只从他的发鬓擦过,削落了几缕青丝。
“但念在陈将军立功无数的份上,可免死罪,以发代首。”裴叙睁眼,看向底下的万千将士,沉声道。
众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裴叙就有了动作。
“噗通——”
随砍刀的落地,裴叙也跪在了陈寅身旁。
他闭了闭眼,说:“令诸位犯险,是我失职。陈将军该罚,我也不例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杖一百,动手罢。”
他的声音不大,却格外地震慑人心。
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旁人俱是一惊,久久不能回神。
见他们没有动作,裴叙再次开口:“这是军令。”
军令如山,无人敢违。
在他的无声注视下,执行命令的那两名小兵终颤颤巍巍靠近,扬起军棍打在他身上。
旁人受这刑罚,都会忍不住地痛呼。
但裴叙静默地承受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哼出过一声,像察觉不到这疼痛般。
他没有出声,万千的将士们也保持沉默,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切。
于是这天地之间,便只有棍打的沉闷声响,一下接一下,击打在人的耳膜。
落声轻,着力却重,震得人神思恍惚、无法动弹。
渐渐的,他们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崩裂,又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筑成。
然而,看到这一幕的苏绣却塌陷了心防,撕心裂肺地大喊出声:“住手!快住手!”
没有任何停顿,她朝裴叙奔去,试图赶走行刑的两人,带伤痕累累的裴叙离开。
却被裴叙拒绝:“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插手。”
虽然他极力克制着,但仍是掩不住声线里的轻颤。
“可继续下去,你会死的……”苏绣压着几分哭腔,道。
她紧盯着裴叙,视线逐渐模糊。
但裴叙却别开眼,避开了她视线。
他下令道:“继续。”
行刑的那两名小兵相视一眼,谁都不敢上前。
他们都清楚裴叙的伤势,也相信苏绣说的话。
他们怕,裴叙会真如裴叙所说,为此丧了命。
这样的责任,他们承担不起。
在两人的静默之中,裴叙闭了闭眼,再次提醒:“继续。一切后果,我裴叙一人承担。若是你们违抗军令,无人能保你们性命。”
他这般坚持,不允许任何人阻止,硬生生地受了这一百军棍。
等结束时,他终于坚持不住,在高台上晕死过去。
苏绣静静地看着,却没有上前半步。
她闭了闭眼,眼角有一行清泪划过。
她想,她或许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想回长安了……”苏绣抬手捂眼,低声喃喃。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因为这次受刑,裴叙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接连昏迷了好几天。
苏绣还是陪在他身边,悉心照顾。
却不再是以往的日以继夜、寸步不离。
在裴叙苏醒之前,郭家的人过来接她了。
苏绣也没有执意等他,连句告别都没有留下,便决然地坐上回京的马车。
马车颠簸起伏,逐渐远离这荒凉边境。
苏绣挑起车帘一角,出神地望着远处风景,心底也像是这四下境况一般,空的发慌。
道上空无一人,他没有追来。
到了现在,她还在幻想、还在奢求。
苏绣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所有决心般,轻轻放下车帘,隔绝了车外的所有景象。
明明她知道,知道他并不在意她,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拒她于千人之外,对她隐瞒了所有。
可她为什么……还执意前来?
她早就应该……放下了。
苏绣抬手捂眼,掩去了将落未落的泪水。
心底的情绪如同乱麻,搅成了一团,令她如何也理不清。
大脑里一片空白,苏绣靠在车壁,很快就昏睡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样。
她像是处在一间上好的客栈,房间里的布置格外讲究,每一样物什都精致贵重。
苏绣有些头晕,她缓了缓,掀被下榻,往门外走去。
刚刚将手搭在门扉,就有一道声音从外边传来,止住了她动作:“你说话做事,都要小心些,可别让她察觉出端倪。”